二、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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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記載,還像白蟻侵蝕華廈大屋。

    它是沒有章法,亂了套的,也不按規矩來,到哪算哪的,有點流氓地痞氣的。

    它不講什麼長篇大論,也不講什麼小道細節,它隻是橫看來。

    它是那種偷襲的方法,從背後擦上一把,轉過身卻沒了影,結果是冤無頭,債無主。

    它也沒有大的動作,小動作卻是細細碎碎的沒個停,然後斂少成多,細流彙大江。

    所謂"謠言蜂起",指的就是這個,确是如蜂般嗡嗡營營的。

    它是有些卑鄙的,卻也是勤懇的。

    它是連根火柴梗都要擡起來作引火柴的,見根線也拾起來穿針用的。

    它雖是搗亂也是認真懇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謠言也是悉心編造。

    雖是無根無憑,卻是有情有意。

    它們是自行其事,你說你的,它說它的,什麼樣的有公論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

    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見,它是一無政見,對政治一竅不通,它走的是旁門别道,同社會不是對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個社會。

    它是這社會的旁枝錯節般的東西,它引不起社會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夠得逞。

    它們其實是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有點"大風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

    它們是背離傳統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傷風敗俗,是典型的下三爛。

    它們又敢把皇帝拉下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為,也是典型的下三爛。

    它們是革命和反革命都不齒的,它們被兩邊的力量都抛棄和忽略的。

    它們實在是沒個正經樣,否則便可上升到公衆輿論這一檔裡去明修棧道,如今卻隻能暗渡陳倉,走的是風過耳。

    風過耳就風過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為家的,沒有創業的觀念。

    它最是沒有野心,沒有抱負,連頭腦也沒有的。

    它隻有著作亂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長和繁殖。

    它繁殖的速度也是驚人的,魚撒子似的。

    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樣,有時環扣環,有時套連套,有時謎中謎,有時案中案。

    它們彌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沒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實,流言正是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無拘無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

    這想象力是龍門能跳狗洞能鑽的,一無清規戒律。

    沒有比流言更能胡編亂造,信口雌黃的了。

    它還有無窮的活力,怎麼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

    它是那種最卑賤的草籽,風吹到石頭縫裡也照樣生根開花。

    它又是見縫就鑽,連閨房那樣帷幕森嚴的地方都能出入的。

    它在大小姐花繃上的繡花外流連,還在女學生的課餘讀物,那些哀情小說的書頁流連,書頁上總是有些淚痕的。

    台鐘滴滴答答走時聲中,流言一點一點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裡,流言一點一點在滋生。

    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叢生的地方,隐私的空氣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長。

    上海的弄堂是很藏得住隐私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長。

    夜裡邊,萬家萬戶滅了燈,有一扇門縫裡露出的一線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裡的一雙繡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媽子托着梳頭匣子,說是梳頭去,其實是傳播流言去;少奶奶們洗牌的嘩嘩聲,是流言在作響;連冬天沒有人的午後,天井裡一跳一跳的麻雀,都在說着鳥語的流言。

    這流言裡有一個"私"字,這"私"字裡頭是有一點難言的苦衷。

    這苦衷不是唐明皇對楊貴妃的那種,也不是楚霸王對虞姬的那種,它不是那種大起大落,可歌可泣,悲天恸地的苦衷,而是狗皮倒竈,牽絲攀藤,粒粒屑屑的。

    上海的弄堂是藏不住大苦衷的。

    它的苦衷都是割碎了平均分配的,分到各人名下也就沒有多少的。

    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裡,楊在肚子裡,說不上戲台子去供人觀賞,也編不成詞曲供人唱的,那是怎麼來怎麼去都隻有自己知道,苦來苦去隻苦自己,這也就是那個"私"字的意思,其實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

    因此,這流言說到底是有一些痛的,盡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鑽心鑽肺的。

    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沒有什麼共鳴,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單的痛。

    這也是流言的感動之處。

    流言産生的時刻,其實都是悉心做人的時刻。

    上海弄堂裡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貫注的做人,眼睛隻盯着自己,沒有旁骛的。

    不想創造曆史,隻想創造自己的,沒有大志氣,卻用盡了實力的那種。

    這實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實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