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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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得她如今隻比木頭人多口氣,魂不知去了哪裡,也不知遊多久才回來。

    回來也是慘淡,人不是舊人,景不是舊景,往哪裡安置?這時,船靠了一個無名小鎮,外婆囑那老大上岸買些酒,在炭火裡溫着,又從艙裡向岸上買些茶葉蛋和豆腐幹,下酒吃。

    外婆給王琦瑤也倒上半杯,說不喝也暖暖手。

    又指點王琦瑤看那岸上的人車房屋,說是縮小的邬橋的樣子。

    王琦瑤的眼睛隻看到船靠的石壁上,厚厚的綠苔薛,水一拍一拍地打着。

     王琦瑤望着蒙了煙霧的外婆的臉,想她多麼衰老,又陌生,想親也親不起來。

    她想"老"這東西真是可怕,逃也逃不了,逼着你來的。

    走在九曲十八繞的水道中,她萬念俱灰裡隻有這一個"老"字刺激着她。

    這天是老,水是老,石頭上的綠苔也是年紀,昆山籍的船老大看不出年紀,是時間的化石。

    她的心掉在了時間的深淵裡,無底地墜落,沒有可以攀附的地方。

    外婆的手爐是成年八古,外婆鞋上的花樣是成年八古,外婆喝的是陳年的善釀,茶葉蛋豆腐幹都是百年老湯熬出來的。

    這船是行千裡路,那車是走萬裡道,都是時間壘起的銅牆鐵壁,打也打不破的。

    水鳥唱的是幾百年一個調,地裡是幾百度的春種秋收。

    什麼叫地老天荒?這就是。

    它是叫人從心底裡起畏的,沒幾個人能頂得住。

    它叫人想起螢火蟲一類的短命鬼,一霎即滅的。

    這是以百年為計數單位,人是論代的,魚撒子一樣彌漫開來。

    乘在這船上,人就更成了過客,終其一生也是暫時。

    船真是個老東西,打開天辟地就開始了航行,專門載送過客。

    外婆說的那邬橋,也是個老東西,外婆生前就在的,你說是個什麼年紀了? 橋一頂一頂地從船上過去,好像進了一扇一扇的門。

    門裡還是個地老天荒,卻是鎖住的。

    要不是王琦瑤的心木着,她就要哭了,一半是悲哀一半是感動。

    這一日,邬橋的畫面是鋁灰色的線描,樹葉都掉光了,枝條是細密的,水面也有細密的波紋。

    綠苔是用筆尖點出來,點了有上百上千年。

    房屋的闆壁,舊紋理加新紋理,亂成一團,有着幾千年的糾葛。

    那炊煙和木樣聲,是上古時代的筆觸,年經月久,已有些不起眼。

    洗衣女人的圍兜和包頭上,土法印染着魚和蓮的花樣,圖案形的,是鉛灰色畫面中一個最醒目,雖也是年經月久,卻是有點不滅的新意,哪個歲月都用得着似的,不像别的,都是活着的化石。

    它是那種修成正果的不老的東西,穿過時間的隧道,永遠是個現在。

    是扶搖在時間的河流裡,所有的東西都沉底了,而它卻不會。

    什麼是仙,它們就是。

    有了它們,這世界就更老了,像是幾萬年的煉丹爐一樣。

     那橋洞過也過不完,把人引到這老世界的心裡去。

    炊煙一層濃似一層,木樹聲也一陣緊似一陣,全在作歡迎狀的。

    外婆的眼睛裡有了活躍的光芒,她熄了香煙,指着艙外對王琦瑤說,這是什麼,那是什麼,王琦瑤卻置若罔聞。

    她的心不知去了哪裡,她的心是打散了的,濺得四面八方,哪一日再重新聚攏來,也不免是少了這一塊,缺了那一片的。

    船老大的昆山調停了,問外婆哪裡哪裡,外婆回答這裡那裡的。

    船在水道裡周折着,是回了家的樣子。

    後來,外婆說到了,那船就了當地下錨,又搖蕩了一會兒,穩在了岸邊。

    外婆引了王琦瑤往艙外走,艙外原來有好太陽,照得王琦瑤眯縫起眼。

    外婆扶了船老大上了岸,捧着手爐站了一時,告訴王琦瑤當年嫁去蘇州那一日的熱鬧勁;臨河的窗都推開着,伸了頭望;箱籠先上船,然後是花轎;桅子花全開了,雪白雪白的,唯有她是一身紅;樹上的葉子全綠了,水也是碧碧藍,唯有她是一身紅;房上的瓦是黑,水裡的橋墩是黑,還是唯有她一身紅。

    這紅是亘古不變的世界的一轉瞬,也是襯托那亘古的,是逝去再來,循回不已,為那亘古添磚加瓦,是設色那樣的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