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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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死了。

     真真切切是快活死了呢。

     整個劉街的老少都知道,老大的病好了,一時抑不下那種激動便快活死在了金蓮的身子上。

    也有人說,老大人兒小,金蓮的井太深,活活生生把老大淹死了。

    可衛生院和街上的私家藥房的人都說,老大死是因為腦溢血。

    無論咋樣,老大是死了。

    一時間連劉街将成為鎮後公章又多了一個也沒人議論了,老大的死如好香食樣把每個村人的唇嗓占滿了。

    在葬了老大,且過了七七之後,老大才從人們嘴邊退下去,金蓮的去留卻又上了人們的嘴。

     誰都說不出半年金蓮會改嫁,改嫁前會回到娘家住些日子的,可金蓮不僅沒有回娘家,連改嫁的意思也沒有。

    金蓮一如既往地睡在那張水曲柳做的雙人床鋪上,一如既往地無論逢集、背集都按時開着時裝店的卷閘門,有人買時幫人家選衣服,幫人家試衣服,生意成了那衣價能擡高到哪兒就往哪兒擡,擡不上去,鄉下姑女又想買,人家若叫她一聲姐或妹,有時賠錢她也賣,沒人買衣服時她就坐在卷閘門下的竹凳上,望着街上行人的腳步,望着不時陰晴變幻的西門大街的天空,既看不出她有什麼死了丈夫的傷悲,也看不出她有死了丈夫的喜悅。

    老二是更多次數地不在家裡吃飯了,有時人雖在劉街忙着那所謂的社會治安,每天都從自家門前走過三五次,卻是一連幾日不回家裡吃飯,甚至夜裡也不回家裡睡覺。

    金蓮知道,他是在有意躲着她,于是她守在店的門口,看見老二領着幾個民兵,手裡提着塗有紅漆白漆的木棒,從遠處走來時,她就當衆攔着說,老二,你晌午回來吃飯啊,不能老是做了你的飯,又剩在鍋裡,家裡沒有雞豬,剩下的飯咋辦? 老二也就當着衆人回答,嫂子,你吃你的,别等我哩,改鎮的批文快下了,大家忙得沒有黑地,沒有白天。

    金蓮說我就不信忙得回家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

    老二指着他的手下們,說你問他們,有誰回家吃飯啊。

    就有一千手下答,别人想不回家吃飯還沒人管飯呢。

     終于就過了老大的百日,因為老二是村裡的人物,百日這天家裡就來了許多老二的朋友,連村長也都親自來了呢。

    擺了幾桌酒宴,一旗人馬全都在老大的像前磕頭燒紙,說了些聽起來一脈情深的話,開宴喝酒後,老二和朋友們都圍在村長左右,又說了滿地讓村長聽了高興的話。

     金蓮在人家吃喝時候,沒有忘了給王奶端一碗大鍋熬菜,拿兩個白蒸馍,更沒有忘了給村長媳婦端兩碗讓廚師特意燒炒的小鍋肉菜,拿兩個雪白的細面蒸馍。

    這也都是劉街紅白事的規矩,可以忘了給年邁的王奶端菜,不能忘了給村長媳婦的端菜。

    所不同的,是金蓮端着去時,村長媳婦拉着金蓮在自己身邊坐了許久,說了許多有關她人生的話兒。

     說,金蓮,聽說有許多媒人找過你。

     答,我煩哩,兩個月就有十幾個提媒的。

     說,新的社會,該嫁了就嫁。

     答,表姑,我不嫁哩,老大剛過百日。

     說,你對得起老大了,不用再為他守着活寡啦。

     答,我真的不嫁哩,我在家裡老二還可以吃一碗熱飯食。

     村長媳婦就歎了一口長氣,說了金蓮很多善良的好話,也說金蓮你真的傻呢,哪有男人死了,為着小叔子而守活寡的人喲。

    這時候村長家的姑女月就回來了。

    月在院裡看了金蓮一眼,金蓮主動去和她搭腔說話,月卻撇撇嘴,回自己屋裡去了。

    季節已是初冬,有人都早早穿了毛衣,月卻仍然穿着毛裙,隻是腿上裹屍樣穿了一件緊身的呢絨彈力褲。

    她是真的醜極,幾個月前,金蓮在街上有意地仔細端詳過月,月臉上如小麥雜面的黑灰,無論如何有粉也是塗蓋不下,蓋得厚了,反而有些青色,如在冰天雪地凍了一番。

    加上她左邊那隻上吊的斜眼,每當看人時候,那隻眼球就躲到一側,眼白鋪天蓋地地露在外邊。

    還有她的雙腿,那樣的短,那樣的粗,立在地上如兩個麥場上的石磙呢。

     金蓮想她不該穿裙暴露她的雙腿哩,可她總是穿得最早,脫得最遲。

    想她不該在臉上塗抹粉油,青色不如黑色滋潤人的眼目,可她卻總是要塗,以為那就是美,是鄉間領潮的時新。

    想她幸虧是村長家的姑女,不然怕難以嫁出門去,要嫁出去,也得找一個老大那樣的殘缺或是瘸秃呢。

    金蓮想,自己總是對她那樣熱情主動,她也常叫着表姐同她說話,可她今兒為啥卻撇撇嘴,不答不言,回了自己屋裡。

    金蓮不知她是哪兒得罪了月,從村長家回來時,一路都想,你長得不好能怪我嗎?我長得好也沒瞧不起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