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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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說着。

     一道說話的聲音在他們背後傳過來: “這個溫泉站是有遠大前途的。

    我早已得着了好些驚人的印象。

    ” 那正是雷沐梭教授向魯苡斯-阿立沃說話。

    他是矮小的,這一位,一頭胡亂地流過的黃頭發,一件縫得不合身的方襟大禮服,一副油光滿面的博學者的落拓神氣。

     那位把胳膊給沙爾綠蒂-阿立沃挽着的馬斯盧綏爾教授,是一位倜傥的醫生,沒有一點胡須,帶着微笑,裝點得仔仔細細,略略顯得肥胖,頭發略略有點斑白,而那副刮得光光的和氣臉兒和拉多恩醫生的一樣,既不像一個教士,又不像一個演員。

     管理委員會的人物跟着走過了,領導的是昂台爾馬。

    突出全體的頭頂的是阿立沃父子的兩頂高得非常的大禮帽。

     在他們後面,又有一群頭戴絲光大禮帽的先生們跟着走,那是昂華爾的醫學界,其中缺少個盤恩非醫生,卻另外添了兩個新的醫生代替,一個是白拉克醫生,一個是麻遂立醫生。

    前一個是很矮小的,幾乎像個矮人國的老翁,自從他到了昂華爾以後,他的宗教笃信心使得整個地方吃驚;後一個是很美的,很愛修飾的少年人,戴着一頂小型圓帽子,是一個屬于辣穆公爺随員之列的意大利人,另有,許多人又說他是公爺夫人的随員。

     他們的背後就是觀衆了,一道由浴場的顧客們,當地的鄉下人和附近城市的居民組成的人流。

     溫泉的降福禮的節目是很簡短的。

    黎忒勒長老先先後後對于那些溫泉的泉眼一個一個都灑了聖水,自然那是加了食鹽①的,這使得何諾拉醫生說是他快要教這些溫泉添上了氯化鈉的新成分。

    随後,一切特别邀請過來的人都走進那個寬大的閱覽室了,其中擺設了一頓便餐。

     ①“聖水”中間加食鹽是天主教的搞法。

     波爾向共忒朗說: “阿立沃家的兩個女孩子都變成很可愛的了!” “她們都是嬌媚的,好朋友”。

     “您兩位可曾看見總經理?”那個從前做過看守的稽查員陡然向這兩個青年詢問。

     “看見的,他在那邊的角兒上。

    ” “現在克洛肥司老漢惹了好些人擠在門外。

    ” 當初,行列為了舉行降福禮對着溫泉走過去的時候,全體都是在那個殘廢的老翁跟前走過的,上一年他本來已經被溫泉醫好了病,但是目下又風癱得比從前更厲害了。

    所以他在大路上攔住了外來的人,特别是遲到的人來叙述他的經過: “這套玩意兒,您可看見,簡直沒有用處;它醫好過人,原是真的,不過到後來病又翻了,厲害得幾乎要人性命。

    我呢,從前隻有兩條腿不大好,現在經過它治療以後,兩隻胳膊又都壞了。

    腿呢,那變成鐵一樣重的了,不過與其教這種鐵一樣重的腿彎着,倒不如割掉的好。

    ” 昂台爾馬是不快活的,他曾經向法院告過克洛肥司,說他損害阿立沃山溫泉的利益并且意圖訛詐,所以請求法院監禁他。

    但是結果他并沒有受到處罰,嘴巴也沒有被人封住。

     現在昂台爾馬知道了那老漢在浴室門外随便發言,立刻跑過去制止。

     他聽見了大路邊上的人堆兒當中有一陣憤怒的聲音。

    大家正都急于去聽去看。

    好些女賓問:“那是什麼?”男賓們回答:“是一個被這兒的溫泉弄傷了的人。

    ”另外許多人以為有人剛才壓壞了一個孩子。

    也有人談起是一個窮苦的婦人突然發了羊癫風。

     昂台爾馬擠入了群衆的包圍,他真是知道在許多人的肚子中間很使勁地腆着自己的小型圓肚子擠過去的。

    共忒朗說過:“他證明着圓球的功用是超過尖鋒之上的。

    ” 克洛肥司老漢坐在一條壕溝邊,歎息自己的苦楚,談起自己的疼痛一面裝着哭,這時候,怒氣沖天的阿立沃父子立在他跟前,并且把他和觀衆相隔絕,拉直着嗓子威吓他并且辱罵他。

     “那不是事實,”巨人說,“這是一個說謊的人,一個懶人,一個整夜在樹林子裡偷着打獵的人。

    ” 但是那老漢毫不驚慌,用一道尖銳的小聲音,一道突破了那兩父子的叫喚使得旁人聽見的尖銳的小聲音說: “他們害死了我,慈悲的先生們;他們用他們的溫泉害死了我。

    去年,他們強迫我去沐浴。

    而我是這樣的,到現在,我是這樣的,我是這樣的!” 昂台爾馬教大家不要發言,并且俯下身子和那殘廢的人說話,一面眼睜睜地瞧着他: “倘若您現在病得更厲害,那是您自己的錯處,您可聽見。

    不過倘若您聽我的話,我向您負責治好您,我頂多再教您沐浴十五次到二十次。

    您可以在一小時内到我們浴室裡來,那時候,來賓都走完了,我們可以商量這件事,老爹。

    暫時,請您不要說話。

    ” 那老漢早懂了。

    他不說話了,随後緘默了一下,他才回答: “我始終很願意試試。

    将來再看。

    ” 昂台爾馬挽住了阿立沃父子倆的胳膊,并且迅速地牽着他們走了,這時候,克洛肥司在大路邊的草裡躺下了,兩枝木拐分開擺在身邊,眼睛在日光之下眨着。

     群衆不明白内容,都緊緊地圍着他了。

    好些先生們詢問他;但是他不再回答,如同他沒有聽見或者沒有懂得;後來,那些到目下對他已經毫無用處的好奇心終于使他生厭了,他用一道既不合節奏而且過于尖銳的聲音,開始用不可了解的土話拼命地唱着一種唱不完的歌曲。

     末了,群衆漸漸散了。

    僅僅三五個兒童在他跟前長久地待着,手指頭兒挖着鼻孔,一面望他看。

     基督英很感疲倦,已經回去休息了;波爾和共忒朗重新又在風景區裡夾在參觀者的中間散步。

    他們忽然發現了那群同樣丢開舊的樂園轉到這個新地方來攀附運氣的演員。

     倭迪蘭小姐變成了很出衆的,挽着她那個神情莊重的母親的胳膊散步。

    貝底尼韋勒先生,出身于巴黎的滑稽劇場,像是在這兩位女賓身邊很表殷勤!在他後面跟着走的,是出身于皤爾多市營大劇場的洛巴爾末先生,他正和好幾個音樂師有所讨論——那幾個音樂師始終是那班原有的人:作曲家聖郎德裡,鋼琴師餘韋勒,笛師諾瓦羅,低音大提琴師尼戈爾狄。

     瞧見波爾和共忒朗,聖郎德裡向他們跑過來了。

    冬天,他編了一幕很小的歌劇在一家很小的古怪劇場裡演出過;但是好些日報用相當的好感談過他,到現在,他瞧不起馬斯内、雷乙爾和古譜那些名作曲家了。

     他用一種誠意的熱烈态度伸出兩隻手,後來立刻又談起他和自己所指揮的樂隊裡的先生們所作的讨論。

     “對呀,好朋友,那已經完了,完了,完了,舊派的陳腐作家。

    旋律派的時代過去了。

    這正是旁人不願意了解的事。

     “音樂是一種簇新的藝術。

    旋律是其中的結結巴巴吃着嘴的玩意兒。

    愚昧的聽官曾經愛過循環複奏的音節。

    從中取得了一種兒童意味的快樂,野人意味的快樂。

    我現在還得說:民衆的或者天真聽衆的耳朵,那些簡單的耳朵,始終歡喜小的歌謠,小曲之類而已。

    對于那些坐慣了音樂咖啡館的人,那是一種可以同化的娛樂。

     “我來作一個譬喻罷,這可以使我本人好好地了解。

    老粗的眼光是歡喜生硬的色彩和耀眼的圖畫的,識字而不是藝術家的資産階級的眼光,歡喜浮誇得可愛的渲染和使人感動的主題;但是成功的畫家的作品都有種種出自同一色調的不可捉摸的濃淡變化,都有種種不是人人都看得見的渲染上的神秘調和,而這些特點隻有藝術家的眼光,經過修養的眼光才知道那是可愛的,才能了解,才能辨别。

     “同樣在文學上:看大門的人歡喜冒險小說,資産階級歡喜那些使他們感動的小說,而真正的文人隻歡喜其餘一般人不能了解的藝術作品。

     “遇着一個資産階級和我談音樂的時候,我真想宰掉他。

    并且倘若是在巴黎的歌劇大劇場,我可以問他:‘您可能夠告訴我:第三提琴在第三幕前奏曲裡是不是有一個出調的音符?’——‘不成。

    ’——‘用麼請您不必發言了。

    您沒有耳朵。

    ’一個在音樂隊裡的人不能夠同時聽得出全體合奏又個别地聽得出各種樂器,就是沒有聽覺并且算不得音樂師。

    話全在這兒了!晚安!” 他憑着一隻腳跟旋動身體,接着又說:“在一個藝術家眼裡,整個的音樂是在乎一種調和。

    哈!好朋友,某些調和都使我發癡,使一種不可言傳的幸福波動鑽入我的整個肉體。

    目下,我的聽覺是那麼有訓練的,那麼完備的,那麼成熟的,以至于到末了,我竟歡喜某些出了調的調和,正像一個業餘的藝術嗜好者,其趣味的成熟性正達到變質的程度。

    我漸漸開始變為一個尋覓聽官上的種種極端感覺力的堕落分子了。

    對呀,朋友們,某些出了調的音符!何等的無上快樂!何等的堕落而又深遠的無上快樂!它真有刺激力,它真能夠動搖神經,它真能夠搔得耳朵發癢,它真能夠搔得……!它真能夠搔得……!” 他興高采烈地擦着兩隻手,并且輕輕地唱道:“您将要聽見我的歌劇,——我的歌劇,——我的歌劇。

    您可聽見,我的歌劇。

    ” 共忒朗說: “您可是正編着一部歌劇?” “對呀,我正在完成它。

    ” 但是瑪爾兌勒發号令的聲音傳過來了: “各位懂得了!那是約定了的:一枝黃的火箭,接着就得動手!” 他正在那兒下着有關于放煙火的号令。

    他們和他合在一塊兒了,接着他說明了種種布置,一面伸起他的胳膊,如同正威脅着敵人的一隊兵艦似地,指着小山谷另一面那些隘口上邊的山上豎着的白木樁子。

     “将來就是對準那一面放火箭。

    我要通知管理煙火的人,一到八點半就到崗位上去。

    将來隻等表演一完,我就在這兒用一技黃色火箭來發信号,于是他就應當來放煙火的序幕。

    ” 侯爺也來了: “我要去喝一杯泉水,”他說。

     波爾和共忒朗陪着他重新向着小丘下面走了。

    走到浴室的大門外邊,他們看見阿立沃父子扶着克洛肥司老漢正向裡邊去,昂台爾馬和醫生都跟在後面,他腿子每次在地面上拖一下,他就因為疼痛而扭動起來。

     “我們進去罷,”共忒朗說,“那一定是滑稽的。

    ” 有人把這個殘廢者坐在一把圍椅上了,随後昂台爾馬向他說: “聽呀,您真是高明的老扒兒手,我的辦法在這裡。

    您每天沐浴兩次,立刻要把病醫好。

    将來一到您走得路的時候,您可以有兩百金法郎……” 那個風癱的人開始哼着說: “我的腿,簡直重得像是鐵做的,我的好先生。

    ” 昂台爾馬教他不要說話,并且接着就說: “您聽我說罷……以後您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