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關燈
我很确信我現在仿佛還看見您在碉樓上面叫着我。

    請您思索罷,請您記憶從前的事罷!那後面有一個樹林子一直通到一個很深的山谷裡邊。

    我們當年時常在那一帶散步。

    夏天的晚上,您着的是輕飄飄的衣裙;我佩着好些在樹底下玲玎地響着的沉重武器。

     “您記不起了?那麼請您思索罷,基督英!您的名字我熟識得如同那些從小就聽見過的一樣!将來不妨仔仔細細去瞧這座堡壘所有的一切石材,可以在那上面找得着我當年親手刻出來那個人名!我向您肯定我認得出我的故宅,我的故鄉,正和我從前第一次看見您就認出了您一樣!” 他談着,他懷着一種熱烈的信心談着,他由于和這婦人的接觸,由于夜景,由于月色并且由于廢墟,詩意地受到了陶醉。

     他突然跪在基督英面前了,并且用一道發抖的聲音說: “請您讓我仍舊崇拜您喲,既然我重新找着了您。

    到現在,我為了尋找您而花的工夫真是多麼長久啊!” 她想站起來,走開去找她的父親;但是她沒有那種體力,她沒有那種勇氣了;一種火熱的欲望制住了她,麻痹了她,使她再來靜聽他說,務使那些令人心醉的語句透入自己的心裡。

    她覺得自已被人移入了一種冥想裡,移入了那種始終希望的冥想裡,那多麼甜美,多麼有詩意,滿是月光和律詩的意境。

     他握住她的兩隻手了,接着就吻着那些手指頭兒一面吞吞吐吐地說: “基督英……基督英……請您收着我……請您宰掉我……我愛您……基督英!……” 他覺得他正發抖,在她腳旁邊顫動。

    現在他吻着她的膝頭了,同時他胸部裡仿佛正嗚咽得哭不出來。

    她害怕他會變成了癡人,于是站起來預備逃走。

    但是他比她站起得更快一些,并且抱住了她一面向着她的嘴上撲過去。

     這樣一來,沒有一聲叫喚,沒有動氣,沒有抵抗,如同他那種溫存破壞了她的意志因而折斷了她的腰杆兒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倒在草裡了。

    後來他如同摘取一枚成熟了的果子那麼容易地取得了她。

     但是,剛好他一放松他的擁抱,她就張皇地站起來并且逃走了,如同一個新近落在水裡的人一樣,身上陡然發顫了和發冷了。

    他跨了幾個大步就趕上了她,伸起一隻手抱着她一面低聲慢慢地向她說:“基督英,基督英!……留心您的父親罷。

    ” 她重新提步前進了,沒有回答,沒有回頭,用一種堅定急驟的腳步筆直地向前走。

    他現在跟在她後面不敢說話了。

     侯爺一下望見了他們就站起來,他說。

     “快點走罷,我漸漸有點冷了。

    很美,這些東西,不過對于一個正受溫泉治療的人是不好的。

    ” 回到了自己的卧房裡,基督英立即在幾秒鐘之内,寬了衣裳并且鑽到了床上把腦袋藏在被蓋裡,随後她哭了。

    她伏在枕頭上長久地哭着,知覺遲鈍,精神疲憊。

    她不再冥想了,她不痛苦,她不懊悔。

    她哭着,不冥想,不思慮,不知道是為着什麼。

    她之哭是本能作用,正同一個人快活時候唱歌一般。

    随後,等到她的眼淚流完了,她由于盡力嗚咽而疲憊不堪的時候,她懶洋洋地睡着了。

     有人在她卧房裡那張通到客廳的門上輕輕地扣着,她醒來了。

    天色是晴朗的,正報着九點鐘。

    她叫着:“請進來!”後來她丈夫進來了,快樂的,活躍的,頭上戴着一頂旅行用的鴨舌帽,身邊夾着那隻在旅行之中從不離身的銀包。

     他大聲說: “怎樣,你還睡在這兒,親愛的!而且叫醒你的還是我。

    我在這兒了,我沒有通知大家就到了。

    我希望你身體好。

    巴黎現在的天氣真好得了不得。

    ” 後來,除去了帽子,他走過來預備吻她。

     她向着牆躲開了,感到一種狂亂的害怕束縛了她,那個粉紅皮膚和滿意面孔的矮個兒正對她伸起了嘴唇,她因此發生了神經質的害怕。

     随後,忽然一下,她閉着眼睛把額頭向他送過去。

    他在那上邊甯靜地吻了一下并且問道: “你可允許我到你的梳妝室裡擦一次臉?由于他們本沒有等着我回來,所以我的屋子全沒有拾掇。

    ” 她含糊地說: “當然可以。

    ” 于是他拉開床尾那一頭的一張門就進去了。

     她聽見他的——的動作,弄得水響和吹着口哨的聲音;随後他嚷着: “這兒有什麼新聞?我呢,真有一些好極了的消息。

    泉水的化驗肯定了好些意料不到的結果。

    我們将來至少能夠比盧雅的溫泉多醫三種病。

    這是再好沒有的喲!” 她呼吸不暢地在床上坐起來了,這種預料不着的歸來像是一陣悲傷打擊着她,又像是一種良心上的責備束縛着她,因此她的頭腦錯亂了。

    他滿意地走出來,在他的四周散出一陣馬鞭草的芬芳氣味。

    于是他在床尾那一頭親親熱熱地坐下來了,接着就問: “那個風癱了的人!他的情形怎樣?是不是他開始可以走了?靠着我們在泉水裡找到的那些東西,若是醫不好他的病,那是不可能的!” 這事情,她忘了好幾天了,支吾地說: “不過……我……我相信他開始好一些了……并且我這一星期裡沒有看見過他……我……我有一點點不舒服……” 他用關心的态度望着她,接着又說: “是真的,你臉色有點點發白……這和你配得很好,并且,……你這樣是很教人愛的,完全很教人愛的……” 他靠近了一些,後來向着她俯下來,預備伸一隻手到被蓋裡去抱她。

     但是她向後做出了一個那樣恐慌的動作,使得他伸着手并且伸着嘴發呆好半天。

    後來才問: “你有些怎樣?可是不能夠再觸你一下?我向你保證并不想傷害你……” 于是他又靠近了一些,姿态急促,眼光像是被一個陡起的欲望逼得出火了。

     這樣一來,她支吾地說: “不成……随我罷……随我罷……因為……因為……我相信……我相信我懷妊了!……” 她由于煩惱弄得神經恍惚,所以不假思索地說了這樣的話,目的就是要避免他的接觸,正如同她将要說“我害了麻瘋或者鼠疫”是一樣的。

     一陣深刻的快樂感動了昂台爾馬,他的臉色也發白了;後來他隻低聲慢慢地說:“已經懷妊了!”他現在很想用滿意而且感恩的父親的樣子,長久地,從容地,溫存地擁抱她。

     随後他心上起了一陣不安定的念頭: “這是可能的嗎?……怎佯?……你相信?……這麼早?” 她回答道: “對呀……這是可能的!……” 于是他在屋子裡跳起來,并且擦着雙手嚷道: “了不得,了不得,多麼好的日子!” 又有人扣門了。

    昂台爾馬開了門,一個女傭人向他說: “拉多恩醫生來了,他想和先生立刻談幾句話。

    ” “好。

    請他到我們的客廳坐,我就來。

    ” 他回到了隔壁那一間。

    醫生立刻進來了。

    他擺出一副莊重的臉子,一種有規矩的和冷靜的姿态。

    銀行家有點吃驚了。

    醫生向他欠一欠身子,握了握他向他伸出的那隻手,坐下了,用一個在決鬥事件中間傳遞意見的公證人姿态來說明自己的來意: “親愛的先生,我遇着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為了向您說明我的做人态度,我應當先向您報告清楚。

    從前您賞光找我來診察尊夫人的時候,我立時就跑着過來了。

    然而,仿佛在我來的幾分鐘以前,我那位同業,浴室的醫務視察無疑地格外引起了昂台爾馬夫人的信任,所以通過洛佛内爾侯爺的注意他先受了邀請到過這兒。

    結果,我是第二個到這兒的,因此我像是用詭計從盤恩非先生方面挖走了一個已經屬于他的女顧客;我像是犯了一件卑鄙的,不适當的,在同業之間無可形容的錯誤。

    現在為了避免一般能夠造成嚴重後果的使人不愉快事件,先生,我們應當在執行業務中間,采取好些預防手段和一種極端的機警。

    盤恩非醫生知道了我到這兒的訪問,相信我負着這種卑鄙行為的罪名,他在事實上明顯地攻擊我,曾經用這樣一種口氣談過,說是倘若不是他這種年齡,那麼我就無法避免他的要求必須因此去和他決鬥。

    現在為了使他本人以及本地醫界同仁都看明白我原是坦白無罪的;我隻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我忍着十分懊惱立即停止對于尊夫人的種種效勞,以及闡明一般有關這件事的真象,同時請您接受我的種種歉意。

    ” 昂台爾馬用尴尬的神氣回答: “醫生,我很清楚地懂得您所處的困難環境。

    這事情的錯誤不在我本人,也不在我妻子,而是在我的丈人,他當初并沒有關照我就邀請了盤恩非醫生。

    難道我不能去找您這位同業并且向他說……” 拉多恩醫生攔住了他的話: “那是徒然的,親愛的先生,因為其中有一個有關職業的光榮和尊嚴的問題,那是我首先應當尊重的,所以我盡管非常抱歉……” 聽到這兒,昂台爾馬也截斷他的話了。

    這個富人,他之拿出五個,十個,二十個或者四十個金法郎去購買一張藥方,如同我們拿出三個銅元收買一盒火柴似的,他素來以為一切都應當屬于他金庫的勢力之下,所以他對于人和物的估計,是迅速地按照人和物的價值對于金錢的價值之比而定的,是迅速地根據一種在那些變成了貨币的金屬品和世上其餘一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