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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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侯爺和共忒朗,要他們移到略遠一點的地方,盤着腳靠近那些在斜坡草裡有點滑動的盤子碟子旁邊坐下。

    姊妹倆繼續伺候着這一頓飯,而那些漫不經意的男人們并不阻擋她倆。

    他們慢慢吃着,把挑剔下來的東西和雞骨頭都扔到水裡。

    他們帶了香槟酒出來;第一個瓶塞子猛地一下蹦出來的響聲驚動了大家,因為在這樣一個地方那像是非常古怪的。

     白天快完了;空氣漸漸陰涼了;一陣異樣的惆怅随着晚景罩着噴口底部的止水了。

     到了太陽快要失蹤的時候,天空漸漸紅得燦爛起來,小湖陡然像是一盆火了;随後,太陽落下去了,天空紅得像是一片快要燃成灰燼的炭火,小湖又像是一盆血了。

    後來,小山的頂上忽然現出了一輪幾乎正圓的月亮,顔色淡淡地懸在依然明亮的天空邊。

    不久,等到夜色在地球上陸續展開的時候,光明的圓月升到這個也像月輪一樣圓的噴口上邊了。

    仿佛它不得不讓自己落到噴口裡來。

    末了,等得它到了天頂上,小湖就像是一隻銀盆了。

    這時候,大家望見了它那層在整個白天都是靜止的水面上起了好些皺紋,好些忽而來得從容忽而來得迅速的皺紋。

    旁人竟可以說是有好些水面回翔的幽靈在那上面曳開好些看不見的帳幕。

     那都是水底的大魚,壽命長久的鯉魚和貪嘴的黑魚,它們正趕到月光裡來遊戲。

     阿立沃家的兩個女孩子已把所有的杯子,盤子和酒瓶統統收在籃子裡了,趕車的人走過來把籃子提走。

    大家起身了。

     在行列中間,基督英是最後第二個,波爾跟在她後邊;現在行列走到樹底下的小徑上了,月光穿過樹上葉子的縫兒,向野草上鋪出一層雨點樣的細而密的光明點滴,她忽然聽見一道發喘的聲音幾乎貼近她的耳邊向她說:“我愛您!……我愛您!……我愛您!” 她的心髒開始非常過分激動地跳起來了,以至于她再也移不動兩條腿,幾乎倒在地下。

    然而她仍舊前進。

    她仍舊前進,發癡了,預備展開胳膊和伸起嘴唇向後面轉過去。

    現在他牽住了她披在肩頭上的短短的圍巾邊兒,并且颠狂地吻着。

    她繼續前進,氣力非常衰弱,使她簡直不覺得自己的腳還踏在地面上。

     她忽然從大樹構成的穹頂裡面走出來了,于是到了皓月的下面,她突然鎮住了心裡的擾亂;但是在跳上車子并且和那一湖水分别之前,她側轉半個身子舉起雙手對着水送了一次長吻,一次被那個跟在她後面的男人很懂得意義的長吻。

     在回去的行程上,她心靈和肉體兩方面都一直是不活潑的,麻痹了、疲憊了,仿佛是摔了一交;後來一到旅社,她很快地就上樓躲在卧房裡了。

    她扣好門上的鐵闩之後,又把門上的暗鎖扭了一轉,因為她覺得自己還是被人追求着的和需要着的。

    随後,在那間幾乎黑暗的和空洞的屋子中央,她始終顫抖着。

    擱在桌上的蠟燭向牆上映出了家具和窗帏的晃動的影子。

    基督英倒在一張長靠椅上了。

    她的一切念頭跑着,跳着,不讓她握住它們,扣住它們,不讓她把它們穿成一串就逃走了。

    現在,她覺得自己快要哭了,卻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傷心、可憐,被人遺棄在這間空洞的屋子裡,如同掉在一座森林裡似地在人生裡迷了路。

     她向哪兒走?她将來做什麼事? 呼吸是困難的了,她站起來開了玻璃窗和百葉窗,後來就在窗口邊靠着。

    空氣是新鮮的。

    在無邊的而且也是空洞的天頂,遼遠孤寂而愁人的月亮已經升到了夜的青色空-之上,向着樹木的葉子和山上灑出了一片無情的寒光。

     整個一片地方完全睡着了。

    隻有每晚研究音樂必到很晏的聖郎德裡的提琴低唱,不時在山谷的沉寂中間飄着和哭着。

    基督英隐約聽得見它。

    他停住了,随後他又用緊張的琴弦重新奏出了細而長的幽怨呼聲。

     後來,那片在空曠的天邊散失的月光和那種在沉靜的深夜裡散失的微弱琴聲,對着基督英的性靈引起了一陣寂寞的感慨,使得她開始哭了。

    她發抖起來并且震動得直達骨髓,使她受動搖的是一種害着重病者的寒栗和苦悶;她突然發現了自己也是在人生中孤立的。

     直到這一天以前,她沒有明白過這件事;而目下,她很激動地感到了,她的性靈為之悲痛,以至于她自以為變成了癡人。

     她有父親!有哥哥!有丈夫!她愛他們,而他們也都愛她!而現在,她忽然和他們疏遠了,她變成了他們的漠不相關的人,如同她僅僅認識過他們一樣!她父親的甯靜的戀愛,她哥哥的友愛,她丈夫的不熱烈的親愛,在她眼裡都不再像一點什麼了,都不再像一點什麼了!她丈夫!那個面色粉紅歡喜說話的男性,向她冷落地說着“您好,今天早晨,親愛的朋友?”說這幾句話的男性就是她丈夫。

    由于一種契約的勢力,她在心靈和肉體兩方面都是屬于他的,屬于那個男性的。

    那是可能有的事?——唉!她真感到自己是孤單的和迷路的了!她閉上眼睛來自省了,來檢查自己的思想了。

     一切在她跟前活着的人,她都想到了,她同樣看見了他們的面目:她父親無憂無慮并且心境安定,是個有幸福的人,隻須旁人不擾亂他的休息;她哥哥是愛嘲笑的和懷疑主義者;她丈夫是好動的,滿肚皮的數字,并且在可以說“我愛你!”的時候,他卻對她說道:“我撈着了一票大的,剛才。

    ” 另外的一個,先頭卻低聲慢慢地對她說了那麼一句,到現在那聲音還在她耳朵裡和心裡顫動。

    她也看見了這另外的一個正睜着眼睛吞噬她;并且,設若這時候他真地在她身邊,她真可以撲到他懷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