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恨無常

關燈
,無藥可治,因為他隻道世上沒有一個醫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來救活病人。

    大哥,他不知我……我會待你這樣……” 胡斐隻想張口大叫:“我不要你這樣,不要你這樣!”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對的神色之外,實在無法表示。

    程靈素打開包裹,取出圓性送給她的那隻玉鳳,凄然瞧了一會,用一塊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懷裡。

    再取出一枝蠟燭,插在神像前的燭台之上,一轉念間,從包中另取一枝較細的蠟燭,拗去半截,晃火摺點燃了,放在後院天井中,讓蠟燭燒了一會,再取回來放在燭台之旁,另行取一枝新燭插上燭台。

     胡斐瞧着她這般細心布置,不知是何用意,隻聽她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以免惹起你傷心。

    現下咱們要分手了,不得不說。

    在掌門人大會之中,我那狠毒的師叔和田歸農相遇之時,你可瞧出蹊跷來麼?他二人是早就相識的。

    田歸農用來毒瞎苗大俠眼睛的斷腸草,定是石萬嗔給的。

    你爹爹媽媽所以中毒,那毒藥多半也是石萬嗔配制的。

    ”胡斐心中一凜,隻想大叫一聲:“不錯!”程靈素道:“你爹爹媽媽去世之時,我尚未出生,我那幾個師兄師姊,也還年紀尚小,未曾投師學藝。

    那時候當世擅于用毒之人,隻有先師和石萬嗔二人。

    苗大俠疑心毒藥是我師父給的,因之和他失和動手,我師父既然說不是,當然不是了。

    我雖疑心這個師叔,可是并無佐證,本來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設法替你報仇。

    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樣,總之是要殺了他……”說到這裡,體内毒性發作,身子搖晃了幾下,摔在胡斐身邊。

     胡斐見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邊流出一條血絲,真如是萬把鋼錐在心中鑽刺一般,張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夢魇,不論如何大呼大号,總是喊不出半點聲息,心裡雖然明白,卻是一根小指頭兒也轉動不得。

    便是這樣,胡斐并肩和程靈素的屍身躺在地下,從上午挨到下午,又從下午挨到黃昏。

    要知那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的毒性何等厲害,雖然程靈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藥已侵入過身體,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動彈。

    這幾個時辰中他心中之苦,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他身子兀自不能轉動,隻知程靈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轉頭瞧她一眼,卻是不能。

    又過了兩個多時辰,隻聽得遠處樹林中傳來一聲聲枭鳴,突然之間,幾個人的腳步聲悄悄到了廟外。

    隻聽得一人低聲道:“薛鵲,你進去瞧瞧。

    ”正是石萬嗔的聲音。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我一動也不能動,隻有靜待宰割的份兒。

    二妹啊二妹,你為了救我性命,給我服下麻藥,可是藥性太烈,不知何時方消,此刻敵人轉頭又來,我還是要跟你同赴黃泉。

    雖然死不足惜,可是這番大仇,卻是再難得報了。

    ”其實此時麻藥的藥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屍,全是三大劇毒之故。

    隻聽得薛鵲輕輕閃身進來,躲在門後,向内張望。

    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卻又瞧不見什麼,側耳傾聽,但覺寂無聲息,便回出廟門,向石萬嗔說了。

     石萬嗔點頭道:“那小子手背上給我彈上了三大劇毒,這當兒不是命赴陰曹,便是一條手臂齊肩切了下來。

    剩下那小丫頭一人,何足道哉!就隻怕兩個小鬼早已逃得遠了。

    ”他話是這麼說,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撐嗆啷啷的搖動,護住前胸,這才緩步走進廟門。

    走到殿上,黑暗中隻見兩個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兩人投去,隻見兩人仍是一動不動,當下晃亮火摺一看,見地下那兩人正是胡斐和程靈素。

    眼見兩人全身僵直,顯已死去多時。

    石萬嗔大喜,一探程靈素鼻息,早已顔面冰冷,沒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時,胡斐雙目緊閉,凝住呼吸。

    石萬嗔為人也當真鄭重,隻覺他顔面微溫,并未死透,随手取出一根金針,在程胡兩人手心中各自刺了一下,他們若是喬裝假死,這麼一刺,手掌非顫動不可。

    程靈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針雖刺入他掌心知覺做為銳敏之處,亦是絕無反應。

    慕容景嶽恨恨的道:“這丫頭吮吸情郎手背的毒藥,豈不知情郎沒救活,連帶送了自己的性命。

    ” 石萬嗔急于找那冊《藥王神篇》,眼見火摺将要燒盡,便湊到燭台上去點蠟燭。

    火焰剛和燭芯相碰,心念一動:“這枝蠟燭沒點過,說不定有什麼古怪。

    ”見燭台下放着半截點過的蠟燭,心想:“這半截蠟燭是點過的,定然無妨。

    ”于是拔下燭台上那枝沒點過的蠟燭,換上半截殘燭,用火摺點燃了。

    燭光一亮,三人同時看到了地下的《藥王神篇》,齊聲喜呼。

    石萬嗔撕下一塊衣襟,墊在手上,這才隔着布料将冊子拾起。

    湊到燭火旁翻書一看,隻見密密寫着一行行的蠅頭小楷,果然是各種醫術和藥性,但略一檢視,其中治病救傷的醫道占了九成以上。

    說到毒藥之時,要旨也闡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煉毒施毒,以及諸般種植毒草、培養毒蟲之法,卻說的極為簡略。

    原來無嗔大師晚年深悔一生用毒太多,以緻在江湖上得了個“毒手藥王”的名号,是以傳給弟子的遺書,名為《藥王神篇》,乃是一部濟世救人的醫書。

     石萬嗔、慕容景嶽、薛鵲三人處心積慮想要劫奪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羅萬有、神奇奧妙的“毒經”,此時一看,竟是一部醫書,縱然其中所載醫術精深,于他卻是全無用處,石萬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對薛鵲道:“你搜搜那死丫頭的身邊,是否另有别的書冊。

    這一部隻是醫書,沒什麼用。

    ”說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

    薛鵲一搜程靈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沒有了。

    ”慕容景嶽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師父善寫隐形字體,莫非……”這句話一出口,登時好生後悔,暗想:“該死!該死!我何必說了出來?任他以為此書無用,我撿回去細細探索,豈不是好?”但石萬嗔何等機伶,立時醒悟,說道:“不錯!”又揀起那部《藥王神篇》。

     一轉身間,隻見慕容景嶽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

    石萬嗔大吃一驚,叫道:“怎麼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海棠?這……這蠟燭……” 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的情景。

    有一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鼈、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

    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中毒而死。

    死者臉上始終帶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

    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可是不論用什麼方法,都是種它不活。

    那天晚上,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

    師父微笑道:“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能得平安。

    ”瞧慕容景嶽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見什麼。

    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蠟燭熄滅,但随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才不緻侵入髒腑,但雙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喂了抵禦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藥,雙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嶽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撲,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沖出廟去。

    隻聽他凄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隐隐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屍首,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

    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随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凄涼。

    終于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一聲輕響,破廟中漆黑一團。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

    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便将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鈎。

    她早已死了,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

    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

    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

    “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什麼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

    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着。

    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

    “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

    我有什麼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隻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

    九年的時光,那是足夠足夠了!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麼?”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減。

    那麼她今日甯可一死,是不是為此呢?”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

    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颦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

    她活着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隻感到寒冷,寒冷……終于,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擡一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

    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情無限地望着程靈素。

    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

    “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意思?二妹對我這麼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嶽和薛鵲的屍身,立時想起:“爹娘的大仇還未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

    我這麼輕生一死,什麼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

    她将七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

    石萬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

    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制的。

    那或許是事實,或許隻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着父母之仇,使他不緻于一時沖動,自殺殉情。

    她什麼都料到了,隻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

    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終緻身中劇毒。

    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

    她知道胡斐并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着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

    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凄涼,很傷心,可是幹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麼。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姑娘時竟哭得那麼傷心?”原來,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麼傷心。

    他将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

    心想:“兩人屍身上都沾着劇毒,須得小心,别沾上了。

    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别将兩人火化了。

    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煙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嶽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屍骨成灰,于是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将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麼?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 回到廂房,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膠水假須,一概具備,心想:“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雖然不怕,但一路鬥将過去,如何了局?”于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粘上三绺長須,将兩隻骨灰壇包入包裹,揚長出廟。

    他一路向南追蹤石萬嗔。

    這日中午,在陳官屯一家飯鋪中打尖,剛坐定不久,隻聽得靴聲橐橐,走進四名武官來。

    領先一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

    胡斐心下微微一驚,側過了頭,心想自己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但此人甚是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鋪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張羅着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聽他們說些什麼。

    ”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盡說些沒要緊之事,隻聽得他好生納悶。

    便在此時,忽聽得店外青石闆上笃笃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進來。

    那人一進飯鋪,胡斐心中怦怦亂跳,這幾日來他一路打探石萬嗔的蹤迹,追尋而來,查知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須追上,不料竟在這個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

    隻見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搖着那隻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闆凳,慢慢坐了下來,說道:“店家,先打一角酒來。

    ”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兒模樣,沒好氣的問道:“你要喝酒,有銀子沒有?”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給你。

    ”石萬嗔一走進飯鋪,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意要上前捉拿。

    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程靈素口噴毒煙,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卻認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

    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務:第一是追捕紅花會群雄和胡斐、程靈素、馬春花一行人,尋回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萬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隐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

    這時曾鐵鷗眼見石萬嗔雙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歡,但猶恐他是假裝,慢慢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怎地你店裡桌椅這麼少?要找個座頭也沒有?”一面說,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勢,命他不可作聲。

    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張掌櫃的,今兒做什麼生意,到陳官屯來啊?”曾鐵鷗道:“還不是運米來麼?李掌櫃,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麼?左右混口飯吃罷啦。

    ”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幾句。

    曾鐵鷗道:“沒座位啦,咱們跟這位大夫搭個座頭。

    ”說着便打橫坐在石萬嗔的桌旁。

    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石萬嗔并不起疑,對兩人也不加理睬。

    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