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紫衣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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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出來,鬼鬼祟祟地縮在屋角裡做烏龜麼?”那老者仍是放聲而哭,說道:“兄弟奉閻羅王之命,邀請官老爺們到陰世大會,邀到的人官兒做得越大,兄弟越有面子啊。

    ”何思豪霍地站起,向廳角急奔過去,左掌虛晃,右手便往老者頭頸裡抓去。

    那老者哭聲不停,衆人站起來看時,突然一道黑影從廳角裡直飛出來,砰的一聲,摔在當地,正是何思豪。

    衆人都沒瞧明白他是如何摔的。

    另一名侍衛見同伴失利,拔出腰刀搶上前去,廳上登時一陣大亂,但見黑影一幌,風聲響處,這侍衛又是砰的一聲摔在席前。

    胡斐一直在留神那老者,見他摔跌這兩名侍衛手法幹淨利落,使的便是尉遲連與袁紫衣适才過招的“赤尻連拳”,看來這老者也是韋陀門的,隻是他武功高出尉遲連何止倍蓰,定是他們本門的名手。

    他對清廷侍衛素無好感,見這二人摔得狼狽,隔了好一陣方才爬起,心中暗自高興。

    袁紫衣見到了勁敵,離席而起,說道:“你有何見教,爽爽快快地說吧,我可見不得人裝神弄鬼。

    ”那老者從廳角裡緩緩出來,臉上仍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袁紫衣見他面容枯黃,顴骨高起,雙頰深陷,倒似是個陳年的痨病鬼,但雙目炯炯有神,當下不敢怠慢,凝神以待。

     那老者不再譏刺,正色說道:“姑娘,你不是我門中人。

    韋陀門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苦來拆這個檔子?”袁紫衣道:“難道你便是韋陀門的?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那老者道:“我姓劉,名叫劉鶴真。

    ‘韋陀雙鶴’的名頭你聽見過麼?我若不是韋陀門的弟子,怎能與萬鶴聲合稱‘韋陀雙鶴’?”“韋陀雙鶴”這四個字,廳上年歲較大之人倒都聽見過的,但大半隻認得萬鶴聲,都知他為人任俠好義。

    江湖上聲名甚好,另一隻“鶴”是誰,就不大了然。

    這時聽這個糟老頭兒自稱是“雙鶴”之一,又親眼見他一舉手便将兩個侍衛打得動彈不得,一時群相注目,竊竊私議。

    隻是誰都不知他的底細,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袁紫衣搖頭道:“什麼雙鶴雙鴨,沒聽見過。

    你要想做掌門,是不是?”劉鶴真道:“不是,不是,千萬不可冤枉。

    我是師兄,萬鶴聲是師弟。

    我要做掌門,當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說八道,誰信你的話?那你要幹什麼?”劉鶴真道:“第一、韋陀門的掌門,該由本門真正的弟子來當。

    第二、不論誰當掌門,不許趨炎附勢,到京裡結交權貴。

    我們是學武的粗人,鄉巴佬兒,怎配跟官老爺們交朋友哪?“他一雙三角眼向衆人橫掃了一眼,說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門,這話先就不通。

    不論學文學武,都是人品第一。

    若是一個卑鄙小人武功最強,大夥兒也推他做掌門麼?”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許多人暗暗點頭,覺得他雖然行止古怪,形貌委瑣,說的話倒頗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樣?”劉鶴真道:“那又能怎樣了?隻好讓我幾根枯瘦精幹的老骨頭,來挨姑娘的粉拳罷啦!” 胡斐見二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他自長成以來,遊俠江湖,數見清廷官吏欺壓百姓,橫暴貪虐,心中素來恨惡,這時見劉鶴真公然折辱清廷侍衛,言語之中頗有正氣,暗暗盼他得勝。

    隻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實是個極厲害的好手,生怕劉鶴真未必敵得她過。

    袁紫衣神色傲慢,竟是全不将劉鶴真放在眼内,冷然說道:“你要比拳腳呢,還是比刀槍?”劉鶴真道:“姑娘既然自稱是少林韋陀門的弟子,咱們就比韋陀門的鎮門之寶。

    ”袁紫衣道:“什麼鎮門之寶?說話爽爽快快,我最讨厭是兜着圈子磨耗。

    ”劉鶴真仰天打個哈哈,道:“連本門的鎮門之寶也不知道,怎能擔當掌門?”袁紫衣臉上微露窘态,但這隻是一瞬間之事,立即平靜如恒,道:“本門武功博大精深,練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橫行天下,六合刀也好,六合槍也好,哪一件不是本門之寶?”劉鶴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門的鎮門之寶是什麼武功,然而這番話冠冕堂皇,令人難以辯駁,想來本門弟子人人聽得心服,于是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黃的胡髭,說道:“好吧,我教你一個乖。

    本門的鎮門之寶,乃是天罡梅花樁。

    你總練過吧?”袁紫衣冷笑道:“嘿嘿,這也算是什麼寶貝了?我教你一個乖。

    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實的,越是貴重有用。

    什麼梅花樁,尖刀陣,這些花巧把式,都是吓唬人,騙孩子的玩意兒。

    不過不跟你試試,諒你心中不服。

    你的梅花樁擺在哪兒?”劉鶴真拿起桌上一隻酒碗,伸脖子喝幹,随手往地下一摔。

    衆人都是一怔,均想這一下定是嗆啷一響,打得粉碎,哪知他這一摔,勁力用得恰到好處,酒碗在地下輕輕一滑,下掉的力道登時消了,平平穩穩的合在廳堂的方磚之上,竟是絲毫無損。

    他一摔之後,随即又拿起第二隻酒碗往地下摔去,雙手接連不斷,倘是空碗,便順手抛出,碗中若是有酒,不論是滿碗還是半碗,都是一口喝幹。

     片刻之間,地下已布滿了酒碗,共是三十六隻碗散置覆合。

    衆人見他摔碗的手法固然巧勁驚人,而酒量也是大得異乎尋常,這一番連喝連擲,少說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

    但見他酒越喝得多,臉色越黃,身子一晃,輕飄飄縱出,右足虛提,左足踏在一隻酒碗的碗底,雙手一拱,說道:“領教。

    ”袁紫衣實不知這天罡梅花樁是如何練法,但仗着輕功造詣甚高,心下并不畏懼,左足一點,也躍上了一隻酒碗的碗底。

    她徑自站在上首,雙手微擡,卻不發招,要瞧對方如何出手,這才随機應變,隻是見了他摔擲酒碗這番巧勁,知他與孫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語,已無半分輕敵之意。

    劉鶴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面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合拳“三環套月”中的第一式。

    袁紫衣見對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參差不齊,生出三片棱角,知道這三角拳法用以擊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當下左足斜退一步,還了一招六合拳中的“栽錘”,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

    劉鶴真見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無一不是本門正宗功夫,但适才折服孫伏虎等三人,所使變化心法,絕非本門所傳,隻不過其中差異,若非本門的一流高手卻也瞧不出來,心中又是驚異,又是惱怒,當下踏上左步,擊出一招“反躬自省”。

    這一拳以手背擊人,在六合拳中稱為“苦惱拳”,因拳法極難,練習之際苦惱異常,故有此名。

    這苦惱拳練至具有極大威力,非十餘年以上功力不辦,袁紫衣無此修為,于是避難趨易,還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的是摔碑手,左手出的是柳葉掌,那也是六合拳中的正宗功夫。

    兩人在三十六隻酒碗碗底之上盤旋來去,使的都是六合拳法。

    在這天罡梅花樁上動手過招,要旨是搶得中樁,将敵手逼至外緣,如是則一有機會,出手稍重,敵手無路可退,隻有跌落樁下。

    劉鶴真自幼便對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這樁上已苦練數十年,左右進退,每一步踏下去實無分毫之差,數招之間,便已搶得中樁,于是拳力逐步加重。

    他知這少女年紀雖輕,武功實得高人傳授,卻也不敢貿然進犯,心想隻要守住中樁,便已穩操勝算。

     袁紫衣與孫伏虎、尉遲連等動手,雖說是三招取勝,其實在第一招中已是制敵機先,但此時在梅花樁上與劉鶴真比拳,每一掌每一拳擊将出去,均遇到極重極厚的力道反擊。

    她足底踏的是酒碗,隻要着力稍重,酒碗立破,這場比武便算是輸了,因此上一沾即走,從無一招敢稍稍用老,眼見敵人守得極穩,難以撼動,隻得以上乘輕功點踏酒碗,圍着對手身周遊動,隻盼找到敵方破綻。

    兩人拆到三十餘招,一套六合拳法的招數均已使完,但見劉鶴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風漸響,顯見勁力正自加強。

     各門武功之中,均有樁上比武之法,隻是樁子卻變異百端,或豎立木樁,或植以青竹,或疊積磚石,甚至是以利刃插地,但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樁,廳上衆武師卻從未見過。

    劉鶴真這三十六隻酒碗似乎散放亂置,并非整整齊齊地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規範,他早已習練純熟,即使閉目而鬥,也是一步不會踏錯。

    袁紫衣卻是每一步都須先向地下一望,瞧定酒碗方位,這才出足。

    如此時候一長,拳腳上竟是漸落下風。

    劉鶴真心中暗喜,拳法漸變,右手三角拳着着打向對方身上各處大穴,左手苦惱拳卻以厚重之力,攔封橫闩,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見不敵,左手突然間自掌變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槍法中的“四夷賓服”。

    劉鶴真吃了一驚,不及思索,急忙側身避過,豈知袁紫衣右手橫斬,出招是六合刀法中的一招“鈎挂進步連環刀”。

    劉鶴真想不到她拳法竟會一變而成刀法,微一慌亂,肩頭已被斬中。

    他肩頭急沉,于瞬息之間将斬力卸去了八成,跟着還擊一拳。

    袁紫衣左手“白猿獻挑”自下而上削出,那是雙手都使刀法,所用的不但是單刀,且是雙刀了。

    這一下掌刀斬至,劉鶴真再難避過,砰的一響,脅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來。

     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這位武學高手如此敗于對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随手抓起席上兩隻空酒碗,學着劉鶴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過去。

    兩隻酒碗輕輕一滑,正好停在劉鶴真的腳下。

    劉鶴真這一跌下梅花樁來,隻道已然敗定,猛覺得腳底多了兩隻酒碗,一怔之下,已知有高人自旁暗助。

    衆人目光都集于相鬥的兩人,胡斐輕擲酒碗,竟沒一人留意。

    袁紫衣以指化槍,以手變刀,出的雖然仍是六合槍、六合刀的功夫,但是韋陀門之中,從無如此怪異的招數。

    劉鶴真驚疑不定,抱拳說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從所未見,敢問姑娘是哪一門哪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定然不認我是本門弟子。

    也罷,倘若我隻用六合拳勝你,那便怎地?”劉鶴真正要她說這句話,恭恭敬敬地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門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門的天大喜事。

    小老兒便是跟姑娘提馬鞭兒,也所甘願。

    ”他适才領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氣登斂,跟着轉頭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說道:“小老兒獻醜。

    ”這一拱手是相謝胡斐擲碗之德,他雖不知援手的是誰,但知這兩隻酒碗是從該處擲來。

     袁紫衣當劉鶴真追問她門派之時,已想好了勝他之法,見劉鶴真抱拳歸一,踏步又搶中樁,當即出一招“滾手虎坐”,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數招一過,劉鶴真又漸搶上風。

    此時他出拳擡腿之際,比先前更加了一分小心謹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又起花樣,再拆數招,見對方拳法無變,心中略感寬慰,眼見她使的是一招“打虎式”,當即右足向前虛點,出一招“烏龍探海”,突覺右腳下有些異樣,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一驚。

    隻見本來合覆着的酒碗,不知如何這時竟轉而仰天。

    幸好他右足隻是虛點,這一步若是踏實了,勢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時身子向前一沖,焉得不敗? 他一驚之下,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動,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

    斜眼看時,隻見袁紫衣左足提起時将酒碗輕輕帶起,也不知她足底如何使勁,放下時那酒碗已翻了過來,她左足順勢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将另一隻酒碗翻轉,這一手輕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隻有急使重手,乘着她未将酒碗盡數翻轉,先将她打下樁去。

    ”當下催動掌力,加快進逼。

    哪知袁紫衣不再與他正面對拳,隻是來往遊走,身法快捷異常。

    在碗口上一着足立即換步,竟無霎時之間停留,片刻之間,已将三十八隻酒碗翻了三十六隻,隻剩下劉鶴真雙腳所踏的兩隻尚未翻轉。

    若不是胡斐适才擲了兩隻碗過去,他是連立足之處也沒有了。

     當此情勢,劉鶴真隻要一出足立時踏破酒碗,隻有站在兩隻酒碗之上,不能移動半步,呆立少時,臉色凄慘,說道:“是姑娘勝了。

    ”舉步落地,臉上更是黃得宛如金紙一般。

    袁紫衣大是得意,問道:“這掌門是我做了吧?”劉鶴真黯然道:“小老兒是服了你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話說?”袁紫衣正要發言詢問衆人,忽聽得門外馬蹄聲急促異常,向北疾馳。

    聽這馬蹄落地之聲,世間除了自己的白馬之外,更無别駒。

    她臉色微變,搶步出門,隻見白馬的背影剛在楓林邊轉過,馬背上騎着一個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

    她縱聲大叫:“偷馬賊,快停下!”胡斐回頭笑道:“偷包賊,咱們掉換了吧!”說着哈哈大笑,策馬急馳。

    袁紫衣大怒,提氣狂奔,她輕功雖然了得,卻怎及得上這匹日行千裡的快馬?奔了一陣,但見人馬的影子越來越小,終于再也瞧不見了。

    這一個挫折,将她連勝韋陀門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時消得幹幹淨淨。

    她心下氣惱,卻又奇怪:“這白馬大有靈性,怎能容這小賊偷了便跑,毫不反抗?” 她奔出數裡,來到一個小鎮,知道再也趕不上白馬,要待找家茶鋪喝茶休息,忽聽得鎮頭一聲長嘶,聲音甚熟,正是白馬的叫聲。

    她急步趕去,轉了一個彎,但見胡斐騎着白馬,回頭向她微笑招手。

    袁紫衣大怒,随手拾起一塊石子,向他背心投擲過去。

    胡斐除下頭上帽子,反手一兜,将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還我包袱不還?”袁紫衣縱身向前,要去搶奪白馬,突聽呼的一響,一件暗器來勢勁急,迎面擲将過來。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過去的那塊石子,就這麼緩得一緩,隻見胡斐雙腿一夾,白馬奔騰而起,倏忽已在十數丈外。

     袁紫衣怒極,心想:“這小子如此可惡。

    ”她不怪自己先盜人家包袱,卻惱他兩次戲弄,隻恨白馬腳程太快,否則追上了他,奪還白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頓,也真難出心頭之氣。

    隻見一座屋子檐下系着一匹青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過去解開缰繩,飛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馬主驚覺,大叫大罵地追出來時,她早已去得遠了。

    袁紫衣雖有坐騎,但說要追上胡斐,卻是休想,一口氣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的亂鞭亂踢。

    那青馬其實已是竭盡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

    馳出數裡,青馬呼呼喘氣,漸感不支。

    将近一片樹林,隻見一棵大松樹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馳近,卻不是那白馬是什麼?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詭計。

    引自己上當,四下裡一望。

    不見此人影蹤,這才縱馬往松樹下奔去。

    離那白馬約有數丈,突見松樹上一個人影落了下來,正好騎在白馬背上,哈哈大笑,說道:“袁姑娘,咱們再賽一程。

    ”這時袁紫衣哪再容他逃脫,雙足在馬镫上一登,身子突地飛起,如一隻大鳥般向胡斐撲了過去。

     胡斐料不到她竟敢如此行險,在空中飛撲而至,若是自己擊出一掌。

    她在半空中如何能避?當即一勒馬缰,要坐騎向旁避開。

    豈知白馬認主,口中低聲歡嘶,非但不避,反而向前迎上兩步。

    袁紫衣在半空中右掌向胡斐頭頂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