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之肝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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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的! 裴紅棂将眼送入江邊那黑茫茫的夜。

    夜色何其?夜已三更。

    三更時,她那無數次補衣納履、将之相伴,陪他中宵伏案、陷于文牍中的人卻已不在了。

     *** 她不知道這黑夜裡也正有人在看着她。

    那人不是别人,而是樊快。

     以樊快所能,雖僻居浔陽,但幾可說是東密隐藏于江西的全部人馬的首領了。

     這批人本來不多,也一向隻敢潛藏于江西邊境之地。

    但樊快身為捕頭,六扇門中人脈極旺,自可以借助公職悄悄搜索一個女子。

    他窮盡幾近半月之力,終于找到了那個瘟老大交待的女子。

     一開頭,因為裴紅棂容貌已異,他還不敢确定。

    但此時,見到她一個人于鬼節獨伫江邊,他就幾乎可以斷定、她就是那才喪不久的那個肖禦使的發妻。

     樊快輕輕一伸手,已抓過他身邊的一個燈籠。

    然後他猶豫了下:這了教中要務,就真的要殺掉這樣的一個明麗女子。

     可那也僅是一瞬間的猶疑。

     那是一盞孔明燈。

    孔明燈借熱燭之力,原可以升入空中。

    隻見他輕輕點燃燈内的燭芯,那一盞燈就冉冉升起。

    這是一個報訊的燈。

    他這時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雖已超期,但他必竟完成了瘟老大交待給他的任務了。

     不過兩三柱香的時間,樊快就聽到身後輕微的腳步——瘟老大追裴紅棂追得很緊,在樊快報訊說她可能已行近南昌時就已親身趕至。

     那是一群人接近的聲音,而其中大多腳步聲息極微,幾不可聞。

    樊快一驚,他自己本人已非庸手,出身六扇門中聲譽極盛的‘鐵尺堂’,自可辨别出來人功夫的好壞。

    可他也沒想到,自己一方來的高手居然會如此之衆! 他一回頭,隻見有十幾個人影已經散開,潛入暗夜。

    而走向自己身邊的一共有七個——那幾乎已傾盡‘瘟家班’的全部班底。

    樊快大驚,注目細看,來人他雖然不見得全都認得,但憑猜也可猜出,‘瘟家班’居然已全部出動——溫老大、溫老二、溫老三直至溫老七已經傾巢同至! 他們是‘滅寂王’法相手下長江一線最重要的一份班底。

    江湖中人,怕還從沒有什麼人值得他們這麼聯袂而出,傾盡全力! 隻見那溫役走在最後。

    但其餘六人在丈許遠就已停住。

    溫役獨步上前,走到樊快身邊,輕輕的嘉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順他所指就向江邊望去。

     江邊風中,一個女子正背立地站着,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僅隻一個背影,就讓瘟老大雙目一凝:如此姿韻,果稱絕色! 如果她不是當年豔名久馳關中的裴紅棂,那還會是誰? “瘟家班”之所以傾力而出,其實不是為了顧忌裴紅棂,而是餘孟餘果老的大關刀與魯狂喑的‘千劫萬度’,那兩個老人的垂老雄風幾已不可磨滅地印在了他們腦海裡。

    而且這裡是在江西——東密‘滅寂王’屬下也一向不肯輕入的江西。

     他們必須一擊得手。

    因為這是裴琚治下,他們不能不擔心裴琚那看似溫和的人一旦出手的連綿反擊。

    所以這一次,他們調用了幾乎江贛一帶的全部勢力。

     隻是他們隻怕也沒想到,裴紅棂竟沒有和餘果老與魯狂喑在一起。

     如果裴紅棂知道有這些人正在旁邊将她窺視,她的心裡會不會有恐懼? 她在夜風中輕輕地掠了一掠鬓,人鬼殊途、夜天遙睇,當真是——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約、竟抛棄! ——她一垂頭: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呢,愈铮,你我钗钿之約,竟已如此輕棄? 瘟老大親自出手,豈有空回之理? 他雖眼見隻裴紅棂一個女子隻身立在那裡,卻也不肯輕忽。

    隻見他一揮手,瘟老七的身影就已悄悄移至。

    瘟老大輕輕在他耳邊囑咐了兩聲,隻見瘟老七身形一晃,就已退後。

     ‘瘟家班’七班頭中,本就以他一向最身法靈動,行藏無迹。

    隻見他輕輕後退,不過三數丈遠,微微一聳身,一避就已避在了一顆大槐樹的樹冠裡——那裡可以監視所有通往江邊的田疇小徑,瘟老大的安排果然精細。

     然後瘟老大相繼招手,樊快隻見他招手間或伸二指,或伸六指,而那溫老二、溫老三、溫老四、溫老六就應招前來,然後各帶屬下,悄悄潛行,分向兩邊,已成包抄之勢。

     溫老大沉吟了下,他還不放心——那女子在江中會不會還有後援?為了顔面,他也不能讓她在自己手下再次借水脫身一次。

    隻見他最後一擺手,‘混江螭’溫老五走了過來,他低低吩咐了幾句,那瘟老五就帶着幾個人就已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水裡。

     ——他們是繞至遠處,悄然下水,當真魚鳥不驚,全無聲息。

     瘟老大又籌措了一會兒,四處檢點,直到滿意,自覺布置停當後,臉色才微微轉溫。

     今夜,原就是必殺之局——他要生殺了這裴紅棂,‘滅寂王’屬下行事從不姑息。

     他還要帶回《肝膽錄》。

    想及那《肝膽錄》,他腦中不由轉了下念:肖愈铮那一介書生留下的這一卷《肝膽錄》又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滅寂王’得杜不禅之托後,就會傳下死令——務必在那事物轉手前一定要拿到這東西? 他緊緊地盯着裴紅棂的背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一卷關聯至重《肝膽》之錄,難道就真的在她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手裡? 他腦中正自轉念,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還有一雙眼死死地把他的舉動盯在眼皮底。

     可那盯着他的隻有一人,所以究竟誰是螳螂,誰是黃雀,倒也還難說了。

     那是一個頭蒙輕紗的婦人。

    那婦人比他還要先至,正悄悄地隐身于一片樹木的密影裡。

     她想幹什麼?又在等什麼?她來得早,所以瘟老大也查覺不到一絲她隐身于暗夜的形迹。

     那婦人隻見瘟老大處置停當後,遲疑了下,面色郁悶,一臉青綠之氣忽然大盛,然後他猛一擺手,把那樊快招到跟前,輕輕吩咐了幾句。

    隻見那樊快連連點頭應諾,然後便悄然離去。

     他走了後,瘟老大就在靜靜地等着,那婦人也就一直靜靜地一動不動。

     月色朦胧,隐隐可見的隻有瘟老大臉上的青綠之氣。

    還有、就是那婦人臉上面紗的拂動,吹動她面紗的是她口中那細微得幾若全無的一縷呵氣。

     ——她和溫老大是不是同在等待着那樊快即将傳回的那一個訊息? 就算知道有人正窺視自己于夜暗,裴紅棂此刻還是會一無所懼。

     不為别的——不為她生來是什麼異于常人、不讓須眉的烈女,隻為此時、她心底正在将一個人想起。

     那是、愈铮…… 有一種人,讓你在想起他時,就是在一場徹骨纏綿中也會感到一場堅強孤執。

     ——到底一個什麼樣的男人才值得一個女人用一生來愛?裴紅棂忽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是不是是在你最纏綿時卻發現他最堅韌的存在?最空落時感到的是他那一股可笑又可疼的固執?裴紅棂忽然覺得愈铮就好象一根釘子,已硬如一個釘子般地深深地紮入她一個女子所有的夢幻空華、有時不免象所有世人一樣虛無空軟的靈魂裡。

     隻要他在,隻要他曾存在于自己的記憶,那根釘子就會永遠标挺地釘住她常想放棄的生之意義。

     她微微一梗脖頸,心中忽有驕傲清亮如斯——愈铮在她心裡已如一首清亮古邁的歌,反是在他亡後,她才更深地感到他對自己的全部意義。

     她站了多久?露水已浸着她的腳腕口濕了上去。

    她是一個不解武藝的女子,自不知身後有一個人影已疾馳而回,那是樊快——裴紅棂全無感覺,因為,她正全身心地傾聽着那一首久遠卻又清晰的歌在她心頭響起…… 6、千裡明見、一目奔騰 “要不要動手?” 溫老三等待大哥的号令等得已不隻是焦急。

     當日舵落口渡頭,失手的是他,所以今日急于扳回顔面的當然也是他。

     所以他會潛回來這麼發問。

     溫老大的臉色卻變得很難看,他一指東南,“那你卻要問他。

    ” 溫老三一愣,怎麼,大哥今天居然也要等待别人的指令嗎? “看一會兒樊快能從他那兒帶來了什麼消息。

    ” 溫役的目光忽細得象一根針,那針宛如直要紮進他自己口中所吐出的名字的那人的心窩裡才甘心也似。

     “牟奔騰,那個叫什麼‘千裡明見、一目奔騰’的牟奔騰現在就在那邊的關帝廟裡。

    滅寂王有令,叫我們一切行動都要受這個萬車乘派來的人的節制。

    ” 距此地不過三裡,也是南昌城外,關帝廟口。

     關老爺的紅臉在那洞開的廟門中也被這黑夜漆得暗赤難辨。

     這廟的年頭想來很久了,殿外古木蒼華,樹紋老硬。

    所以雖然是這七月半的朗月之夜,殿前院内為樹影所遮卻也隻見黑暗之意。

     樹影下這時正站了一個身穿素錦長衫的,那是一個書生模樣的人。

     光看他的臉卻似看不清他什麼年紀。

    隻見他一張顔面似嫩似老,有一眼已眇,眼珠混沌,宛若琉璃,可他并不戴眼罩之害,好象炫耀似地把那一眼裸露在夜色裡,青茫茫的看不出什麼光彩。

     但他所餘的另一目,卻偏偏精光湛然——千裡明見,一目奔騰,萬車乘手下的第一得力助手,就是這個眇目之人嗎? 他身後就是他的随從,他靜靜地在看着他的主人。

     他主人正耐着心在這廟門口等着,那份耐煩從容之态看得他這手下也不由也一陣佩服——不是所有人都有這樣一份忍耐之力的。

    畢竟,為這一天,他們已等了幾近七年。

    七年下來,還能保持住這一份鎮靜從容的人想來不多。

    但、那個屬下眼中精光一閃:他的主人不是常人! 因為他是、牟奔騰。

     牟奔騰他手下的那人臉色突然變了——因為,廟門口人影一晃,隻見一人緩步輕挪走了出來。

     迎候他們的人終于出來了。

     但走出來的居然隻是個平平常常的中年人!牟奔騰手下人憤憤地想:以他主人牟奔騰在江湖的聲勢地位,就算鷹潭華家的華老太太不至于親來迎訝,起碼那他門中的頂梁柱蒼九也該來吧? 牟奔騰不是别人,也許他也可以算做‘東密’中人,但他在東密中也沒有擔任任何職位。

    他隻是萬車乘的副手。

    但以萬車乘之能,說是勢傾天下隻怕也不為過,因為、他已參預操持天下兵柄。

     兵者,國之利器也!如此一人,誰敢輕忽?所以、就算是教中位高權重如杜不禅,就算手操天下蒼生生殺之柄如‘滅寂王’法相,見了牟奔騰,一向也要對這萬車乘極為倚重的副手尊稱他為一聲‘牟先生’。

     萬車乘手下也隻此一個副手。

    “千裡明見、一目奔騰”,如此考語、天下同稱。

    這世間的牟奔騰隻有一個,能讓萬車乘如此看重的助手也隻有一個。

     所以牟奔騰手下的臉色突然變了,因為分明感到鷹潭華府中人對他主人的輕忽之意。

     牟奔騰的獨眼卻微微閉着。

    他所修的功夫大異常人,号稱‘千裡明見’可不隻是為了他精于謀略,明見千裡之意。

    他長着一隻天生夜眼,因為在夜暗中太過犀利,所以反内斂而藏。

    隻見他眯着一隻細而長的眼,一隻瞳仁隐于睫後,另一隻目力不好的眼卻微微睜大着,似看非看地面向着那仰訝而來的人。

     那迎出來的中年人卻有一種庸常的風度,隻聽他笑吟吟和氣氣地道:“牟先生大架光臨,華蒼迎訝來遲了。

    恕罪、恕罪。

    ” 牟奔騰盯着這個面前之人——原來他就是華蒼。

    以他窮七年之力對江西一地的調查,可以說此處無論大小人物,隻要值得一提的,無論在朝在野,在黑白兩道還是在江湖之中,鮮有他不明根底的了。

     他微一思索,一份資料就已呈現在他腦海裡:華蒼可以說是鷹潭華家中身份最暖昧的一個人,因為他出身華姓,本為正枝,卻少有的迎娶了一個名份為華家世仆的弋陽蒼姓之女,這在華家發達後數代以來也為僅見。

    但蒼姓一族,可非比尋常世仆,其中主要人物蒼九執掌弋陽‘鷹爪門’牛耳已曆多年。

    據牟奔騰思量——雖然從未探聽出這華蒼這一人在江湖中有何作為,但想來他必為華老太太深相倚重,是她調停華、蒼二姓細務紛争的一顆極重要的棋子。

    想到這裡,他的面上笑了:鷹潭華家肯派此人前來相迎自己,自己也該還算滿意。

     隻見華蒼微微一笑:“我家老祖宗說,即然牟先生偶笠江西,身有要務,我們華家倒不能不一盡這地主之誼了。

    這個關帝廟雖然狹小,說起來也算我華家的私産,倒還清靜,所以特撥出這塊地方與牟先生小做居停。

    簡慢之處,就請牟先生擔待了。

    ” 牟奔騰笑看了華蒼一眼,兩人目光交接,卻隐藏着各自的心緒。

    隻聽牟奔騰微笑道:“多承多承,豈敢豈敢。

    ” 華蒼引着他向殿内走去。

    隻見他一擺手,就走出了五、六個家人。

    牟奔騰屬下看了那幾個家人一眼,隻見他們一個個神停氣凝,果非凡俗之輩,偏偏身上俱都隻是青衣小帽,扮做平常下人。

     隻聽華蒼呵呵笑道:“牟先生如果有什麼雜務,不需要親自出門的話隻管差遣他們出去料理就是。

    您可千萬别客氣。

    如果差使過多,事物紛雜,人手還不夠,隻管知會一聲,我自會再遣人前來侍候。

    我們老祖宗早交待過了,對于牟兄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