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之肝膽2

關燈
那婦人的目光看似溫溫涼涼的,可那一份溫涼的背後,卻隐有一種深深的憂慮,和裴紅棂一樣,似同是一種憂世傷生的苦澀,也同是這雜亂人世中她們自己本人甯可沒有的、對這一份世道内情的洞見根底。

     4、蒼、華 裴紅棂還在低頭沉思,猛發覺剛才還說得興高采烈的幾個腳夫忽然就縮了口。

    她一擡頭,隻見他們中一人伸腿暗踢了踢那個還正講得起勁的同伴。

    被踢的一愕,還想回頭問同伴為什麼踢他,卻聽他同伴已低聲道:“有人來了,說的可是鷹潭口音。

    ” 那人面色一變,忙忙低頭喝茶。

     滿棚子裡一時都靜了,裴紅棂一擡頭,隻見棚子外面果然正走進四個人來。

    那四人面上頗有風塵之色。

    其中一個老者似是為首的,發鬓蒼華,面紋苦澀,好有五十出頭,赤着腳,穿了一雙抱耳芒鞋,鞋上的褲腳挽得老高,露出一雙小腿,腿上青筋道道,糾結虬勁,讓旁邊人一望之下,已可在他的無語默然中讀出點闖蕩江湖的英風豪氣。

     老人身邊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兒,面上神色,猶帶青楞之氣。

    隻見他蹦蹦跳跳,行走間帶着一個少年人才有的興緻标勁兒。

     而那老者他右側還有兩個人,卻都是三十出頭的漢子。

    那兩個人身材穿扮卻大不相同,其中一個行在最靠外邊的地界,該是身份略遜,身材風貌與那老者所現風味略同,一見就有些粗樸的硬氣。

    另一個卻大大不同,衣着雖不華貴,但頗有大家風度,臉上神情也隐隐露出一個商人般的精細。

     這兩個漢子一個一雙大手有如蒲扇,讓人望之心驚;另一個衣着得體的,全身雖不見得有什麼霸氣,但腰間微鼓,隐有突起,似是帶了一件什麼短兵器。

    那四人龍行虎步,步履生風,正走進這個小小茶棚裡。

     裴紅棂一見之下,心裡首先浮起的就是三個字:江湖人! 這些天來,她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等隻怕比此前一生的總和還要多,已約略能看出習過武的江湖人的态度風勢。

     她心中一驚,接着想到的就是:東密? ——這兩個字如今刻劃在她腦海中的印象已是如此之深,隻怕窮此一生也不能忘懷了。

     但她接着一搖頭:應該不會,剛才不是有人說他們操的是鷹潭一帶的口音,又讓那些人如此深忌,那該是華、蒼二姓的人吧? 那四個人面色沉沉地走進來,自挑了一桌坐下了。

    他們幾個都不說話。

    所謂一人向隅,舉座不歡,何況他們還有四人,更何況他們口裡操的還是鷹潭口音,而且其中三人面目兇悍。

    兼之剛才在座的都說到了或聽到了鷹潭華家的事,人人心中似都頗有忌諱。

     裴紅棂正自轉念間,沒留神,低了一會兒頭。

    再擡頭時,卻發現茶棚裡的雜人幾乎已走了個精光,除了那個面垂輕紗的女子外,就隻剩下了自己了。

     她心頭苦惱,正不知那四人是什麼來頭,究竟和東密有沒有關聯,一時倒不由僵住了。

    她也算經曆過江湖風雨,此時隻求不惹人注意才好——卻不知到底是留在這裡靜靜不動還是起身走開才比較更不引人注意。

     她心底正自徘徊,眼角一掃,卻見那騎驢而來的女子這時已喝完了她那一大碗茶,面紗已不知何時重又被她挂上了。

    裴紅棂見她似有起身要去的樣子,心裡不由一急:她這一走,這茶棚裡隻剩自己一個女子,那豈不更是分外的刺眼? 好在她此時穿扮平常,又是向隅而坐,那四人倒不曾注意她。

    他們反把那戴面紗的女子盯了一會兒,很看了幾眼,象沒發現有什麼問題。

    見人幾乎走光了,其中那個看似粗直的小夥兒才開口道:“四伯,你說,咱們已擄了裴家的那個女子——據說她在裴府中也是極為重要的角色。

    一會兒裴家的人來,你說他們會不會就此答應拿咱們溶哥兒來作交換?平息這段憑空冒起的風波?” 裴紅棂聽到‘裴府’兩字,心裡不由就一驚,更是細心地偷聽下去。

     卻見那老者目光淩厲地瞪了那小夥兒一眼,似是惱他多嘴。

     他象正要開口喝叱,旁邊那個看着沉穩的、似是在那老者面前開得上口說得上話的漢子已搶先适時道:“四叔,你别怪阿龍多話,他也是在跟那裴府生氣——何況咱們即做了這事,倒也不怕他們知道了。

    畢竟是他裴琚先抓着咱們家溶哥兒不放的。

    也該給那些外人知道知道,我們華、蒼二姓雖一向不多說多動,卻也并不如此好欺。

    要說那溶哥兒一個小孩子家,雖說是有些不檢點,但年輕人哪能就不出一點錯?何況他是老太太最心疼的孫子,也是蒼九爺最在乎的孩子。

    這事兒本該不大,是他們要鬧騰,隻是沒得又連累四叔你受累。

    可他裴琚也不該忘了他治下江西之地這些年這麼平靜,靠的是誰的面子!要說,我們華家也還算穩重了,除了溶哥兒,哪個給他添過什麼亂子?這一點小事他們也要生隙!他們就算不看我們華老太太的面子,難道蒼九爺的情份也都忘了?” 裴紅棂即聽餘老人說過鷹潭華家家門裡的一些底細,見那說話人的聲吻口氣,憑空摩想,也可猜知這說話的人想來姓華,而據他語意揣測,幾可斷定,那老者一定姓蒼,而那開口的小夥子也該姓蒼,這華姓之人開口是為了給那蒼姓小夥兒開脫下老者的怒氣。

     那老者想來也覺得他所言在理,但他畢竟世路經的多一些,更為穩重,也更多顧忌。

    半晌他才遲疑道:“這女子據說也是裴琚的妹子——裴琚親人極少,所以她對裴琚來講該是很重要的人了。

    咱們即已捉了她,想來那裴琚投鼠忌器,也不能不多層顧忌。

    ” 裴紅棂心下一奇:三哥的妹妹,除了自己,還會有誰?可她聽了那老者的話,卻也不由也暗地裡偷笑了一聲:江湖人果然就是江湖人,說話聲吻雖如此沉着,用詞卻不精細,他說什麼‘投鼠忌器’,那不是分明也自承那華溶是一隻小老鼠,而裴家的人才是玉器? 卻聽那老者接着道:“……可是咱們現在雖捉了她,卻還不能明說明講。

    他們在朝的跟咱們跑江湖的不同,最要的就是個面子,破了他的面子往往比殺了他還要難過。

    何況裴琚這人,就是老祖宗也不想輕易開罪他的。

    唉,最好的結局也許就是他們暗裡服個軟,跟咱們悄悄地把人換了,然後你好我好大家好。

    否則……” 那先說話的小夥兒忍不住又性急插口,嘿聲道:“否則咱們就要他們好看!東密萬車乘的人已找咱九爺與華家老祖宗不隻一次了,一旦咱們與東密聯手,嘿嘿我倒要看看他為了個清名,殺了咱溶哥,他這個官還能當得幾天,怕不馬上就要烏紗落地!” 那老者面色一怒,開口叱道:“閉嘴!” 那小夥兒吓了一跳,悻悻閉口。

     隻聽那老者低聲道:“這等機密大事,那是華家老祖宗與咱們九爺的事,誰敢亂講,也是你小子能滿嘴胡沁的?” 那小夥兒也知說溜了嘴,低頭心服,不再出聲。

     那老者側目一望那沉穩漢子:“咱們跟裴家的人約的是什麼時辰?” 那華姓漢子答道:“咱們卻是來早了——雖說現在他們想來還不至于真的翻臉,拿您老和我們幾個小的怎麼的,但照您老的意思,在他們的地界,還是謹慎點兒好,所以我們提前到了有一個時辰。

    看來,裴家的人也不想鬧大,這兒我已四處先查看過了,也沒什麼埋伏象,您老倒可以不必多慮。

    ” 那老者一點頭,茶棚裡一時不由一靜,他們四個不開口,裴紅棂也無語,外面太陽蔫蔫地照着,照得檐頭的瓦、路邊的樹,四周的鋪面,都讓人眼花花的泛白。

     裴紅棂心底一松:這幾人不是東密。

     可她心頭馬上想及的是:他們華家捉的到底是裴府的哪一個女子? 而且還是裴琚的妹妹? ——三哥的妹子應該隻有自己! 她眉頭輕蹙,卻一時也理不清頭緒。

     就在她正自凝思之際,耳中卻忽似聽到一片大雨聲響起。

    那聲音急驟驟的、凄惶惶的、迫不及待地煩煩亂亂地響起,似一片雨聲為風所挾,急不可耐地在要向哪一個不為人知的地界裡趕去。

     裴紅棂一愕,剛才望着還那麼明晃晃的天,怎麼一垂頭間已驟起大雨? 她猛一擡頭,隻見棚外的太陽分明還是明晃晃的,哪來的一絲雨意?她目光一掃,卻見到正坐在棚口的那蒙面女子唯一露在外面的左手五指正在桌上敲着,那聲音就是在她五指間響起。

     她那五指晃得極快,讓人一眼之下,隻見一片虛影,千敲萬點,風搖松竹般似。

     裴紅棂眼一花,隻覺似有千百隻手指在那桌上撓着、敲打着、噼叭着,急匆匆的,恍如一陣從天而降的雷神鼓點。

     隻聽那戴着面紗的婦人低沉的嗓音忽在那片敲打中響起,那響聲也是低沉的,沒頭沒尾的隻說了一句:“……誰說一定就沒有埋伏……” 她指下的聲音繁鳴驟響,風吟馬嘶,極有節奏。

    裴紅棂一聽之下,隻覺恍如一場兵戈埋伏、厮殺搏鬥似乎就要在她的指間突然暴發而起。

     裴紅棂微一豎耳,一個女人,怎麼膽敢為此? 她心頭忽覺恍然一明——那女子敲在桌上的節奏卻是一支琵琶舊曲! ——鴻溝天塹、 楚漢對峙, 刎劍帳中、 紅顔如玉! 那是、《十面埋伏》。

     那鼓點聲響十面,節催一刻,可種種聲響居然來自這麼一個看似平常的婦人那平平常常的手指底! 華家四人已是大驚,卻聽那婦人低沉沉的嗓音又是一響:“你們适才說,你們劫了裴家的一個女子?” 那年輕小夥子猛一點頭。

     ——他不怕她,他就是要人知道他們捉了裴家的一個女子。

     那婦人一擡眼:“而且據說她是裴琚的妹妹?” 那小夥子朗聲大笑,自覺極有氣勢。

     那婦人卻沒有看他,她的眼這時卻向裴紅棂一掃,那一眼的銳利不由讓那裴紅棂一驚。

     隻見那毛燥小夥兒這時已一跳而起,怒道:“你又是誰?” 那婦人冷冷道:“别問我是誰?我隻能說我絕對不是那裴府裴琚的人。

    可你們白白查看了四周,就沒看到我嗎?” “我也正在找裴琚的妹妹。

    ” “有我在,又有誰能說這裡就沒有埋伏?” 語音一落,她的左手一擄面紗,讓它過長的餘幅飄垂頸後,人就已一躍而起。

     她露在外面的本來隻一隻左手,這時那支左手拿起那隻剛喝過的大碗猛地向地上一摔。

    她這一摔可非同小可,那瓷碗居然不是片片而碎,而是碎成粉末,隻見一大片瓷粉宛如彙成一片瓷暴,直向那邊桌邊四人的眼前卷去。

     那毛燥小夥兒才怒道了一聲“啊!”,臉上就為那磁粉所傷。

    他身邊一直沒有說話的另一人也同聲痛呼,似是一雙眼睛裡已為磁粉濺入,疼痛難忍,正伸出一雙大手急揉雙眼。

    那蒼姓老者與那沉穩漢子卻已雙雙躍起,那老者雙爪如鈎,一臉暴怒,那漢子卻從腰下掏出一截短棍,兩人同時在一片磁粉中向那婦人擊去! 那婦人一擡眼,她那長相平常的面目在面紗的遮掩下依舊依稀可見,可這時她的一雙眼光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清亮銳利。

    她似乎用眼在尋找着擊來的兩個‘蒼、華’門下高手招式的破綻,左手收攏,不再伸出,她的身子也已飛舞而起。

     裴紅棂隻見她看似在退,其實卻是在進,引得那兩個高手連出十餘招,卻已轉向那茶棚暗處,不為棚外所見之地。

     她要出手,但似是不想讓棚外之人看見。

    就在這時,隻見她的右手忽然從袖中伸出——裴紅棂一呆,也是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她控缰喝茶都用的是左手——她的右手原來是珍貴的! 是要于惡鬥兇争間才會突襲而出,一擊緻命的! 隻見她的右手卻比左手還要枯瘦,但那瘦卻瘦得格外有力,上面青筋畢現,指甲尖利。

    那隻手讓人一望之下,隻覺和一個平常婦人的手大相異趣。

    光是那份瘦勁已經讓人一眼難忘,可更讓人難以忘記的是:她的右手腕上還套着一隻鈎子。

     那鈎子分明為精鋼所鑄,上面閃着藍幽幽、青磷磷的光。

    鈎子不長,如果手掌平伸,剛好長過中指不過三寸。

    可這時她右手的五指卻已握起,那一隻單鈎就宛如她憑空生出的一隻鐵手。

    那鈎才一擊出,那蒼姓老者就吐氣開聲,喝了聲:“好!” 他身邊的那沉穩漢子卻擋不住那一鈎之利,忙忙收招疾避。

    卻在退避之前已一棍擊出,直有痛搗黃龍之悍氣! 隻聽那老者喝道:“你是誰?為什麼又要來淌上這趟混水?” 那婦人并不答話,隻一鈎就已化開了他的攻勢。

    然後身子一閃,避過了那中年漢子的短棍一擊。

     那老者一語未完,隻見那婦人已得隙一回手,已一鈎向那小夥子揮去。

    那小夥子适才枉出大言,及見到這個他本瞧不起的婦人出手,才真正面色一驚——他四叔爺和華家六叔聯手攻向那婦人之時,他還覺得他們小題大做,隻要自己一人出手就已足夠:不過一個婦人女子,再兇悍又能怎麼的? 可那婦人這出手一鈎全無花巧,也全不似走動江湖的女子們那花招巧勢,一鈎就要直直地要戳進自己的心底,那小夥子面色大變,冷汗一滴,身子一晃,就向左避去。

     可他避得雖快,那婦人卻出手更快,他躲向哪裡,那鈎子就跟向哪裡。

    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