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之屠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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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遇見你,要是遇見了,難得有一個說我不醜的,哪怕你比我小十歲,我當童養媳也要找你來嫁了。

    ——本來我也不是就真嫁不出去,要說,比我醜的還有呢,可我爹從小就沒把我當女孩兒養過,那些繡花呀、針線呀,我一樣不會……” 說着,她的臉上露出一種羨慕的神色,雖然小時,她以一個小女孩的驕傲對她不能擁有的女人的一切表現得嗤之以鼻,但從心裡說,她是羨慕的。

     “這麼一耽誤,我就一直耽誤到二十有五。

    直到有一天,五年前,我爹他歡天喜地地回來了,說給我找了個婆家,就是這七家村的。

    我也就遇見了……”她面上露出一絲又愛又恨的神色“……那個死鬼路青楚。

    爹說了一聲要我嫁過來,不管我舍不舍得離開娘,就把我帶來了。

    快到時我才知道,他原來遇險,這村裡人人敬仰的那個什麼餘老頭救過他一命,他要報答别人找不到機會,就把我添來了。

    他們兩個男人就這麼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給那個路青楚。

    路青楚當然不敢不聽他餘叔的,我……雖然處處擰着我爹,但大事上,我還從沒跟他對着幹過。

    我剛見到那個男人時,覺得,也還……罷了。

    ” 說着,她面上露出一分神往的神色:“不知道别人怎麼說,反正,我覺得他漂亮,是那種拿得出去挺晃眼的男人。

    他的皮兒,那叫一個白呀……”她的神情似全都滑入了記憶中,那個男人,那場初戀,那段姻緣……,這麼想着,兩行淚就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覺得,嫁這麼個人,也就不屈了。

    餘老人看出我有功夫,他雖沒說,卻暗地裡似對我很放心。

    我知道,他們是想,如果我成了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後,這些老幼婦孺,要是受到了什麼欺負,就不會沒人管沒人顧了。

    如果,那個路青楚但凡對我稍好一點點,我也就認了。

    女人嘛,我也是個女人呀,嫁個人就圖個一生一世的。

    生為他劉家人,死為他劉家鬼,他家裡要出了什麼事,為他流盡我最後一滴血我也情願。

    可他……結婚時還好好的,結婚後一個月,他就走了,說是出去做生意。

    以後,就算回來看他老娘,也隻呆幾日,還從來在他老娘屋裡搭一個床,從不進我房的。

    生意,有什麼生意值得那麼忙呀。

    想想,他家,田裡地裡,鍋台竈上,哪一樣不是我在忙活。

    我圖他什麼?他上有瞎了眼的娘,下面一排三個弟弟兩個傻的,一個二語子,說話都說不清楚,還要養一個叔爺,他前房死了的女人還留下來一個孩子。

    我忙裡忙外圖個啥,不就是圖他個人嗎?可他……嫌我醜。

    ” 她可能是太沒有機會訴說了,今日對着個孩子的面,不由都說了出來。

    隻見眼淚一滴一滴沖刷着她寬胖的黑臉:“我說:路青楚,你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隻要生了孩子,你一生不回來在外面有女人都可以的,可他連這一點都不給我。

    我原來也不是對五剩兒不好,可那小崽子,你問他,從我進門時他叫過我一聲娘不?村裡的人也不知跟他說了什麼,在他心裡種了個毒根,總是認為後娘就不是人養的,就是注定對他壞的。

    我頭一年二年對他也還好呀,可我心裡悶呀,要發在别人身上,大家都來說我。

    我一氣就拿五剩兒出氣,反倒沒人說我了。

    好象這樣倒合了他們的預想,我一把力氣用不光,男人又不回家,我不出在他身上又出在誰身上?” 小稚靜靜地聽着,隻覺天上剛才還為餘日映做晚霞的雲在失了日光後漸漸變成鐵青了。

    就如——如果把祠堂那日胡大姑撥錘怒擊的光彩拂去,底下的,還是這場粗砺的、無可掙紮、絕望已極的人生。

    “我的脾氣是大家給激壞的,小時我也不這樣,可從小時,我就不知怎麼和别人相處,我一和别人女孩玩兒,他們就笑我。

    男孩也笑我。

    我嫁到這個村裡,你别看他們現在對我感激,你問他們以前有人和我說過一回話不?就是說,也是帶着嘲笑的刺探。

    ” 胡大姑臉上忽現怒容,似是憤恨着所有人間的不平。

    “你别看祠堂那日他們那麼可憐,可就是這些無用的可憐人,一有機會,他們也會伸出爪子在你的心裡肉裡摳的。

    就是現在,我幫他們出了一回手,以後在他們眼裡,我還會是一個外人。

    是一個外人,這一生都不會變的。

    ” 天上的雲已鐵青了。

    小稚心裡浮起了一絲絕望。

    他從小也是孤獨的,他懂得那種畸零的絕望。

    所以他雖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裡的話,但在心裡,也浮起一種同命相憐的同情。

    胡大姑的臉上,不知是雲影的關系,還是為了什麼,也泛出一絲鐵樣的青——那種她這一生都不甘心的鐵青。

    她本有着比一般人更鮮活的生命,但命裡卻幾乎已注定要給她安排上一生的鐵青。

     隻見胡大姑身子似乎倦了下來,點起煙煤,狠狠抽了一口旱煙,歎道:“我不該跟你個孩子說這些的。

    總之,這是命,這就是命。

    ” 第九章:比字 五剩兒、彭小虎、劉俊兒眼睛眨都不眨巴地盯着小稚吃完了那塊香瓜,笑道:“小稚,瓜你吃了,我們求你那件事你可千萬都要答應了。

    ” 小稚歎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有什麼好比的。

    ” 五剩兒就道:“小稚,他們武候莊欺負我們七家村沒人,鬥武輸了,就想在文的上面翻出花樣來。

    他們不就是考出了一個明經,在襄陽府當官嗎?有什麼不得了的!居然放出話,說:不講讀書你們沒人,隻怕你們七家村連一個字寫得好的人都拿不出來——這不是有意挑畔?小稚,我聽三爺說你的字最好,你就替我們和他們比比,壓服壓服武候莊那幫小龜孫們,幫我們出這一口氣好不好?” 彭小虎猶怕小稚不答應,拍着胸脯道:“你要是答應,以後,我們再去偷瓜來給你吃,保證你吃一夏天。

    ” 原來七家村的先人因心傷當年傷殘,深信‘樹大招風、劍利易折’的古訓,村裡後生,從生下來就不讓好好習武、隻強身健體而己,也不從文、隻求認字,所以連個正經上私塾的都沒有。

    這時,距離祠堂那天的事已過了半個月了。

    武候莊的孩子知道再在武上隻怕迫不得七家村的人就範了,卻輸不下這口氣,放出這個話來,嘲笑七家村沒一個字寫得好的人。

    七家村的孩子雖小,卻也最愛鬥氣,私下商量了,就來邀小稚幫他們出面赢這個面子。

     小稚字是寫得是好,那是從小練就的幼功,一手柳字頗得風骨,還摻雜了些米字的煙水之氣,所以連他父親也是贊歎過的。

    他本不慣和人争來比去,無耐卻不過面子,又被他們海灌了幾個香瓜,隻有答應了。

     ‘約鬥’就定在第二天早上,在兩村交界處。

    七家村來了十幾個十多歲的孩子,武候莊卻也來了不少,都打定注意要讓七家村出個大醜。

    哪想他們選了個寫得好的出來,小稚一揮筆,——小孩兒們本還斷不定字的好差優劣,但一比之下,就覺差别太大,加上小稚一個小小讀書種子的架子在那裡,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武候莊的孩子也就失了色。

    叫人去把他們們村裡一個讀書讀得最好的‘秀才’吳緒叫來,那吳緒卻是認得字好壞的,見了小稚的字就失了色,不肯再寫。

    武候莊又敗一陣,七家村的孩子就把小稚當個英雄似的迎了回來。

    誰也沒想到,就為這字,引出了一場禍事。

     吳光祖看到那些孩子帶回的字,就咦了聲:“七家村裡哪有人寫得出這樣的字!肯定是外面來的人。

    ”這話也就傳到了‘東密’耳朵裡。

     那天的夜黑黑的,小稚因為晚上找五剩兒玩兒,沒見到人,聽他奶奶說他被馮三爺叫到祠堂去了,就又趟黑摸到祠堂。

     他有些怕驚動馮三爺,所以輕手輕腳的。

    祠堂的大廳裡昏燈一盞,映着幾個人影模糊糊的,坐着的似都是村中的老人,五剩兒和彭小虎正立在地上回話。

    隻聽馮三炳道:“你們就串掇着小稚去和别人比字去了?” 彭小虎笑道:“可不是!要說小稚那字寫得真叫好,寫的時候,連手腕抖都不抖一下,我見他瘦瘦的,以為他沒力氣,可他腕力可真足呀,當場就把武候莊的小孩兒們給斃了……” 他還想興高采烈地往下說,馮三炳已用力跺了跺拐仗,怒道:“胡鬧,胡鬧,這場禍事就是你們惹出來的,看這下如何收場?” 彭小虎還從沒見過馮三爺發這麼大脾氣,隻見他氣得嘴唇都直哆嗦,不由就吓白了臉。

    五剩兒猶待辯解,隻見馮三爺一支手哆哆嗦嗦地在身邊案上撿起了一張紙,低喝道:“你們知道這是什麼?” 五剩兒一愣,馮三爺已冷笑道:“這就是一張催命的紙。

    你以為小稚母子為什麼來的?那是有人在找他們,追殺得藏到咱們村來了,你們還竄掇他抛頭露面!現在‘東密’的人已經知道了,看你怎麼說?” 五剩兒也沒想到有這麼嚴重,顫聲道:“怎麼,他們知道了又怎麼樣?‘東密’的人那天不是敗了,要罷手了嗎?” 馮三炳嘿嘿道:“你以為‘東密’是那麼好欺的?他們那天,說起來也沒敗,實是買‘屠刀門’一個面子,才丢下這段事沒再管。

    他們‘東密’一向不想沾惹的門派也隻那麼三四個,可也不是怕他們,猶其在關系到他們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時候。

    我也不知那裴姓女子與這小稚是個什麼來頭,今天我才回家,就見這封信已在案上擱着呢。

    我特意去問了路阿婆,才知那女子原不是她什麼表親,而是你餘爺爺暗暗送來藏在咱們村的。

    你們這一鬧,可壞了你餘爺爺的大計了。

    ” 他這話看似對着五剩兒說的,其實是在對在座的老哥們兒解釋這事的前因後果。

    隻見他歎了口氣,抖了抖手中的那紙條子一字一字念道: 七家村屠女俠座下明鑒:半月前倉促一唔,得識大鐵錘絕藝,受教良多。

    本門與‘屠刀’一門曆來交好,實不欲因鄉村之事而陷兩門于反目,故當日兩護法抽身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過,鄙誠之意,特此敬達。

     唯近日有聞,有長安婦人裴某攜其子隐居于貴村之中,此二人與本門大有關聯,總堂之命,見則速捕之。

    唯思七家村有君俠駕暫居,不敢輕犯,還望速驅此二人出村于今夜子時之前,則實為本門之幸。

    特此布達,萬望俯允。

     座中之人俱是被馮三炳倉促之間招來,本還不知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

    劉老者歎了口氣:“語氣可夠客氣的呀。

    ” 旁邊一老頭兒卻歎道:“也夠堅決。

    ” 座中幾個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時說不出話來。

    隻聽馮三炳歎道:“老局主當年也不是沒有吃過‘東密’的虧,為什麼還要兜覽這樣的事情上身。

    ” 他隻輕輕一歎,座中老者們就知他态度已明,實不欲為裴紅棂母子再招惹那‘東密’纏身。

    他們都是老了倦了的人,當日祠堂一戰,已把當年最後一點火氣血性都消滅掉了。

    但餘老人對七家村也有大恩,就這麼把他們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前交待不過去。

    幾人面面相觑,一時說不出話來。

     小稚在窗外已聽出原來事情與自己母子有關,心内緊張,不由腳下沒站穩,墊腳的那塊石頭滑了,發出了‘卡嗒’一聲。

    門裡馮三炳已問道;“什麼人?” 小稚隻有垂手進了去。

    馮三炳見是他,目光不由慚愧了下,卻也變得柔和:“啊,是小稚。

    怎麼,你怎麼來了?” 他以為是裴紅棂聽到風聲,找他來探消息的。

    小稚道:“我是來找五剩兒的。

    ” 馮三炳道:“是這樣。

    也好,你既然來了,想來也聽到了。

    這麼着,你請你娘來一下吧,說我們有事相商。

    ” 小稚不安地挪動着腳,心裡也不知該如何把這個壞消息去告訴母親。

    馮三炳沖他笑道:“快去,快去。

    ”他擡頭看看天色,似想判斷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不知怎麼,小稚看着他臉上的笑意,就覺出一分虛僞。

    他胸中怒氣一盛,沒說什麼話,轉身就走了。

     小稚才出門,劉老者已探問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來,可是……” 他沒有往下說下去,馮三炳已歎道:“不把她們遣走,咱們又如何和‘東密’交待?這可事關全村一百二十幾口人的性命呀。

    ” 劉老者猶欲進言:“可是……” 馮三炳已截口道:“就是咱們拚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過多搭幾條性命而已。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他們還是逃不過這一劫的。

    ” 劉老者知道他說的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麼就回想起了當初縱馬江湖,不計利害的歲月。

    那時,年輕氣盛,隻計自己當為與不當為,何嘗這麼掂輕拈重過了?他答不出話,一時隻聽門外腳步輕盈,卻是裴紅棂母子來了。

     她一進門,大廳中一時就安靜了,馮三炳欲待開口,卻也不知怎麼說好。

    還是裴紅棂見他們說不出口,搶先開口道:“幾位老人家,事情大體,小稚已跟我說過了。

    ” 說着,她歎了一口氣:“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發愁,我們母子這就收拾離去就是。

    ” 馮三炳歎了口氣,猶待解釋。

    裴紅棂見貫世間冷暖,隻微微一笑,從袖中摸出了三根金條,輕輕放在桌上,道:“叨擾日久,聊表謝意。

    ”說着,一攜小稚的手,轉身就要離開。

    她來時已收拾了一個小小包裹,其實心中也知,連這小小包裹其實也不必收拾的,因為她們已沒有以後了。

    但她近日屢遭變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從容随意些。

    視死忽如歸——就是這樣一種如歸吧。

    她用一種帶着小稚回家似的輕快步履轉眼已走至土谷祠大廳的門口,心裡歎道:這樣也好,這樣,她們母子很快就可以見到愈铮了,那邊、總該是個無憂無喜的極樂世界吧。

    她們這一生沒曾害人,也該獲得這一場永恒的休憩了。

    身後五剩兒忽叫道:“小稚……” 小稚一回頭,五剩兒已沖他馮三爺跪了下來,哭道:“三叔爺,你這麼讓他們一走,他們就沒命了。

    他們是餘爺爺送來的人呀,雖不同姓,但也是至親。

    ” 馮三炳沒有開口,五剩兒猶待哭求,馮三炳的臉上忽有了一絲怒意,卻見裴紅棂已攜了小稚跨出了大門口,口裡輕聲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複幾時,胡不委心任去留,胡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總說不懂,現在你懂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吧。

    ” 她知道她們娘倆兒剩下的時候不多了,這時說起這句話,是想引開小稚的心思,用一種達觀的方法引導他走完他本不該完結的生命的最後一程。

    她是他的母親,可惜無拳無勇,隻能這麼、隻能這麼盡最後的一點力,讓孩子走得沒有憂傷、沒有恐懼,隻有一點視死如歸的曠達與蕭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