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古意之登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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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蒼九爺也不會用,那是蒼華于浴血百戰、貼身博命中練就的。

    在他“大小折枝正反一十九手下”,這個世界,絕不存在什麼可以遙擊一殺、高蹈飄舉的高手! 肉戰——蒼華對自己功夫的定義隻有這兩個字:肉戰!他此時雙手專拿人關節,因為這已是江湖近身搏命之術。

    别跟我逞你是什麼一擊必中、超然絕世的高手!隻要讓我近了你貼身一尺之地,那這世上就不再有什麼高手! 要有,也隻是,以血搏血,以肉搏肉! 隻聽“嗤”的一聲,就在木衡廬一掌拍擊胡玉旨之時,蒼華已在他臂上生生撕下了一塊肉。

     木衡廬痛得面上五官慘然一變。

     四十年了,四十年來,他已從未當過這撕肌裂肉之痛。

     蒼華人在空中,兩腿卻同時一并一絞,竟向那已撲擊裴琚的周翼轸頸上絞去。

    他感裴琚知遇,竟以一身肉搏之術同向周翼轸與木衡廬襲去! 那一抹青白之氣終于在胡玉旨臉上爆開,然後,他雙手雙腕俱呈青白。

    “坑儒真氣”,這是他的“坑儒真氣”!這功夫施為之下,隻有八字:士隐者貧、勇俠者非。

    這八字也是他胡玉旨所不取。

    他修習的本近法家之術,從“孤憤”到“五蠹”,那坑儒真氣一層層浸漫之下,一時隻見堂内俱是慘酷之寒意。

     那片青白真氣一暴,同時向周翼轸與木衡廬身周襲去。

    周、木二人面色沉郁。

    胡玉旨的“坑儒真氣”雖然麻煩,但還不足以讓他們怯懼。

    他們本就是修習内家真氣的絕頂高手。

    可他們萬沒料到的是,自己居然會在成名數十年後,再如當年街頭小混一樣,纏陷入與蒼華之間的貼身肉搏。

     無論如何,老不以筋骨為能。

    那黑衣小子分明就在逞着一腔熱血,在嘲罵似地對他們大笑:你們老了,你們已老了!這卻是個以熱血拼殺的時世。

    江西之局,并非全是你們它些高蹈巨隐,老謀深算之輩所能控。

     一時隻見蒼華已十指成鈎,那鈎似是生鐵镌就而成的,雖不乏粗劣,但自有他的一份悍烈氣勢。

     他的雙腿或盤或絞,以手扣木衡廬之手,以足纏周翼轸之足。

    當此近身不過數寸之搏,周翼轸與木衡廬的星分一劍與地靈千掌全無所用。

    場面一時膠着。

    正堂之外,傳于裴府後園的殺聲卻已隐退,分明裴府侍衛已漸漸擊退了來襲之敵。

     周翼轸面色一變,他三十餘年後再度出手,怎能容此小小豎子憑空擋路? 隻見他面上光華一現,拼着受傷,松紋古劍铮然一彈,已重又擊出。

     這一招,他擊向的是裴琚。

     蒼華與胡玉旨同時色變。

    蒼華此時雙手已纏住了木衡廬的雙手,雙腿卻已把周翼轸的左腳膝關節處纏住。

    他纏住木衡廬的雙手正在與木衡廬拼力拆解,一生一殺,一纏一握,一發力一收力間,稍有不虞,都傾刻間會遭斷腕碎骨之痛。

     可他萬沒料到周翼轸竟真的會放任自己雙腿纏住他的膝上關節。

    他雙腿用力一絞,隻聽“啪”的一聲,周翼轸那畢竟老邁的腿骨再也當不得他如此用力一絞,已應聲而斷。

    可他那松紋古劍的一劍光華已向裴琚喉間襲去。

     蒼華長吸了一口氣,可他知道可能來不及了。

    他臉上血氣一湧,可他不由不一拼。

    隻見他雙腿一收,一踢就踢在了那适才墜落于地的“闊沉刀”上,右手疾伸,已不及抓住那刀的刀柄,反抓住刀鋒。

    他的手登時被那“闊沉刀”鋒利的刀鋒割破,鮮血一流,他竟以左手隻手獨封木衡廬的雙手,右手揮刀一劈。

     木衡廬雙掌直下,要在一擊之下廢了這個小子。

     蒼華這一刀情急而發,本已無名,如必欲名之,隻能稱為: 知遇!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一死酬君,刀飛臂斷的知遇! 木衡廬近身而戰一直不及施出的地靈掌力終于得隙而出,那一掌之力全向蒼華左手襲來,正中之後,還要沿臂而上。

     這真力内襲,是要直浸心脈的。

    蒼華一中此擊,必然無幸。

     可木衡廬雖沒有看向周翼轸,可他的面色卻突然變了。

     那一劍本已到達了裴琚面前,胡玉旨也已被他全力纏住。

    那傳說中隻是一個朝中大員的裴琚忽然伸出了雙指,一挾就挾住了那一劍的劍鋒。

     周翼轸的劍鋒怎可能被人挾住? 但這一挾畢竟還是延緩了它的去勢。

     蒼華突起一刀忽風起絕代,那一刀的風勢讓木衡廬猶有于那刀落前廢蒼華于傾刻,可他的臉色還是不由變了:老周完了,老周躲不過,那一刀本并不夠快,可是多了裴琚突然伸出的手! 他與周翼轸相交數十年,心有感應,他猛一回手,内勁微松,就向周翼轸護去。

     蒼華與胡玉旨此時已無暇它顧,胡玉旨的“坑儒真氣”已集“孤憤”與“五蠹”之力,全力向周翼轸襲去,他們俱無暇看到周翼轸面上那不信的表情。

     隻一瞬,隻此一瞬,蒼華“知遇”一刀已然劈下! 裴琚忽然松指。

     沒有血色,堂中黯黯。

    然後隻覺星光一爆,周翼轸那星分一劍終于爆出了他最後的一絲光芒,然後周翼轸的身軀似乎在他的高冠博服下瞬間萎頓。

     木衡廬忽長哭了一聲,知己已逝,他已無心無力再殺裴琚。

    他一把就抱住周翼轸那萎落的身軀,沒有怒目向劈死周翼轸的蒼華,反向裴琚啞聲喝了一聲:“你……” “原來你也是《鐘靈賦》中人,你就是富貴閑人富平候?” 蒼華與胡玉旨都愣了,連他們都不知,原來裴大人還有這一手工夫。

     木衡廬的身子忽然一撥而起,竟全不顧胡玉旨那“坑儒真氣”的追襲,在空中中招後頓了一頓,一聲長哭地向裴府之外的暗夜遁去。

     蒼華擡眼看了一眼裴琚。

     ——還好,裴大人還好端端地坐在那裡。

     蒼華的眼中忽有淚意,他的命沒有白拚!然後,他右手的“闊沉刀”刀勢忽返,竟一刀劈向了自己的左臂。

     ——木衡廬地靈掌力原非尋常,他如果不及時斷臂,被其内力攻入心脈,就是不死,他也會成為一廢人而己。

     而廢人對裴大人是沒有用的。

     木衡廬已擺脫掉胡玉旨的追襲,縱出府外。

     府外的夜空中,傳來了他的長哭之聲。

     而府内正堂的地上,突然墜落的是蒼華那一條自己砍下的胳臂。

     8、公無渡河 什麼人臉上的神情看上去會有一種夕照于林般的甯靜? 象木葉蕭蕭而落,完整的帶着沒有一絲遺撼的枯黃,那麼享受那麼恣意地跳着舞蹈般地隕落。

     因為它要擁抱的是那一片它生之長之的土地。

     不憤激也不過于灑然的憤世或矯情,就是那麼,一天夕照靜靜地照着,它靜靜地而落,夕陽照着它光線下護持的所有的樹木生靈——哪怕是在這樣一個月隐星微的夜,他讓人看上去的感覺也還是這樣的。

     丁夕林給裴紅棂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裴紅棂第一眼看到他時,就已明白,為什麼愈铮說的那《肝膽錄》可以托付的“兩個半人”中,唯一全名全姓、且可全托付的隻有他一人。

     看到丁夕林臉上那甯靜如夕照于林般的神情,裴紅棂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點笑意。

     丁夕林臉上的神色卻很平常,他疾馳數千裡,苦待數日,躲避耳目,潛隐靜候,可他臉上的神色卻隻是平常。

     但那平常卻給人以一種安穩的感覺。

    當朝之中,沒有人知到,他居然是肖愈铮的朋友。

    連東密也不會想到,肖愈铮死後會想把《肝膽錄》交托給的人竟會是他。

    三年之前,他甚或在朝中與肖愈铮的清流社有過一翻苦鬥。

    清流社或明或暗而上的參他的奏折隻怕超過百本——那一切的紛争是不是就是肖愈铮給今日留下的一個餘地? 裴紅棂猛地想到,也這麼問着。

     丁夕林搖頭道:“不是。

    ” “我和尊夫,隻是在那一場事後,才漸明對方所慮,也才互相心許。

    ” 他說及“心許”兩個字時,臉上浮起了一絲怆然的神色:是呀——那是心許。

    徐君目注,季子挂劍,就是那樣一種心許。

     可是如今,斯人已矣。

     丁夕林看向身邊的贛江,他不想裝得和肖愈铮深交如何,也不想空言安慰他這個未亡人。

    因為他知道,彼此都已足夠堅強。

    這個人世,你能祝福于他人的,包括象裴紅棂這樣一個美麗女子的,是不是也隻剩下一個蒼涼的堅強而已? 死者已矣,但生者,必須還要堅強地活下去。

    他看着裴紅棂水中的倒影,忽然有些佩服這個女子——她能一力堅持,不肯把亡夫的《肝膽錄》輕易交托給她那個三哥,不肯輕易卸下那身上的重擔,隻此一點,已足值欽敬。

     他明白接過這《肝膽錄》以後就意味着什麼,但,那些人世紛繁,不必再說,隻有接與不接的決定而已。

     “窈娘”程非把裴紅棂帶到贛江邊後,就已抽身遠避。

    她不願參與愈铮那沒有交托給她的隐秘,她猜愈铮此舉必有深意。

    一直隐身于十數丈外的林中監視動靜。

     裴紅棂的聲音開始還清晰可辨,可一瞬間忽變得很低很低。

    那是一篇很長很長的話,丁夕林默默聽着,一連聽她複述了三遍。

    以他當年高中榜眼的姿質,無論多長的話,幾可以說過耳不忘,但今日為了鄭重,才把那話仔細又仔細地聽了三次。

     然後裴紅棂道:“丁先生可都記住了?” 丁夕林點了點頭。

     然後他擡起頭,望向空中,望向那肖愈铮該在的地上,臉上忽升起了絲肅穆之意。

     裴紅棂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種釋然的表情,她終于終于、把這份重擔交托了出去。

     然後她忽退了一步,盈盈一跪,就在江邊那泥地裡拜了下去。

     丁夕林面上一愕。

     裴紅棂一垂首間,發絲為風拂動,她輕輕地說:“謝謝丁侍郎。

    ” 丁夕林站着沒有動,他不知該不該伸手來攙扶一下這個未亡人。

    ——又何必言謝呢?即然你我所求即同。

     裴紅棂重又站起時,丁夕林才一揮手,一隻小舟就在江邊劃了過來。

     他離京已久,大事已畢,他必須要趕回去。

    因為,他要面對的,才恰恰是一場複雜紛争的開始。

     他在船頭與裴紅棂拱手做别。

     那舟子一劃槳,小舟就已蕩開了一漿之地。

    裴紅棂的心裡浮起了一絲輕松——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丁夕林帶攜着《肝膽錄》秘密的小舟從此在她眼中翩然逝去,她從此可以真正的江海寄此餘生了,那是重回山麓林下,木根泉石,與化為朝露沆氣的愈铮相伴厮守,吞吐交纏的餘生。

     可不知怎麼,她心中接着升起的感覺:卻是一空…… 那是怎樣一種空?愈铮一生如此堅執的一樣最重樣的東西也就這麼離她而去了嗎?裴紅棂忽然覺得不敢看向此後幾十年的人生。

     可這時她的心頭忽起不安,忽然想起的居然是三哥前兩日看她時若有深心的眼。

     她忽大叫了一聲:“不要!” “不要過河!” 她傾力而喊,那聲音猛地在這暗夜裡炸開,炸響在一天一江的水聲風色裡。

    裴紅棂神容俱變道:“不要!” 可是已來不及了,她猛地見到那已駛至的贛江中心的小舟邊上忽冒出了一大蓬水花。

    幾個黑黑的穿着水靠幾辨不清的人影在江中冒起。

     然後,舟子驚呼一聲,裴紅棂最後還來得及看到的隻有丁夕林臨沉之時那猛然傲立在舟頭的身影。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舟與人俱都不見,轉瞬沉入那忽起漩渦的水裡。

     裴紅棂急急地跑至江水之中,裙襦皆濕。

    但、她什麼也看不到,什麼都看不到了,隻見到那奔騰的贛江之水還是那麼默默無語地流着。

     水下定然有一場伏殺,這一定是裴琚,是三哥設的局。

     ——三哥這局,果然周密。

    自己以為他萬沒想到,可他想到了! 她甚至都看不到藏于這暗夜的在那江流裡蓬起的一團血色。

    所有的殺戳都被這暗漆似的夜掩之不見了。

    生人呀生人,寂滅呀寂滅。

    裴紅棂恸倒在江邊的淺水裡,發出她離開長安、也幾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長地縱聲而哭:“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