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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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風掃去她的一片青春綠葉。

    沒有人看見過武才人創造的滾木球遊戲,她在地上畫了一個個小白圈,那是她給紫檀木球規定的好運落點。

    武才人緊閉門窗,在幽暗的陋室裡滾動那隻紫檀木球,她想像白圈内是一個改變命運的好日子,她要小心地讓紫檀木球停留在那裡。

    事實上武才人的木球有許多次停在了小白圈内,但是好運似乎遲遲未見,也許它已經擦肩錯過,也許它隻是一個虛幻之夢,這種孤獨的遊戲為武才人消遣了許多枯寂的時光,卻也使這個敏感多思的女子扼腕傷神。

     媚娘記得天子召幸是一個春雨初歇的日子,早晨她被一陣梅花的清香熏醒,睜開眼睛卻不知梅香來自何處,掖庭永巷不植花卉,梅花都在遠遠的甘露殿下盛開。

    十四歲的少女迷信所有美好的征兆,她懷着一種濕潤的心情靜坐卧榻之上,恍惚地期待着什麼,到了暮色初降時她期待的事情果然來臨了。

    宦官們擡着一隻紅漆浴盆停留在門前,後面還有人擡着一桶熱水,有宮女用紅色皿器托着幾枝香草,那群人就站在武才人的窗前朝裡面張望着,媚娘聽見了掖庭令尖厲的誇張的傳旨聲,賜才人武照沐浴。

    這個瞬間媚娘雙頰飛紅,淚水卻奪眶而出。

    她将手指緊緊按住雙唇,似乎是為了防止接旨的回應變成另一種喜悅的呐喊。

     沐浴于香草清水之間,媚娘依稀想起母親楊氏望女成鳳的絮叨叮咛,母親說進了宮門你别想我,别想任何人,你要天天想着皇帝,皇帝龍目會看見你的一顆忠敬之心。

    媚娘想皇帝也許看見了自己對他的忠敬之心。

     沐浴、更衣和上妝,這些尋常的事情現在是被老宦官們所操持的,他們瑣碎而不厭其煩地吩咐媚娘如何面對龍寝之夜。

    媚娘恍恍惚惚地允諾着,但她沒有記住他們說了什麼。

    她隻記得初更二點月色清朗,夜幕下的皇城反射着一片暗藍色的微光。

    她像一隻羔羊被宦官背進了嘉獻門,跟随着四盞紅絹燈籠朝甘露殿移去,她記得紅絹燈籠的光暈小小的,圓圓的,它們恰恰聚斂了一個小宮女模糊而熱切的夢想,那個夜晚有風突如其來吹亂她的白色裙裾,是洋溢着梅花清香的夜風,它讓十四歲的媚娘心跳不止,恍惚是在夢中飄遊。

    媚娘記得太宗皇帝的天子儀容,一個蓄須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黑黃色的有點浮腫的長臉,鷹鹫般銳利而明亮的眼睛,雙鬓已經斑白,他的額頭上始終奇怪地紮系着一條黃色緞帶。

    媚娘記得天子之軀所散發的氣息超然平淡,但是天子的手巨大而沉重,它像鐵或者象冰從她顫索的身體上劃過去,熟稔而潦草地劃過去。

    媚娘在痛楚中看見天子以他神聖的下體把她切割成兩個部分,一半扔出宮牆之外,另一半在龍榻上洇出鮮濃的血。

    母親楊氏曾經告訴媚娘,亡父武士早年與太宗皇帝有過交往,天子知道你是武士的女兒,也許會給你一份額外的恩寵。

    媚娘記住了母親的話,但當她在甘露殿之夜鼓足勇氣提到亡父的名字後馬上就後悔了,因為太宗慵倦的回答使她立刻陷入了窘境。

    武士是誰?名字很耳熟。

    太宗無疑是厭煩這類問題的。

    緊接着他真的想起了媚娘的父親,太宗說,我記得他是個販木材的商人,靠百兩銀子買了個朝廷命官。

     媚娘記得她被宦官背出甘露殿時失望和屈辱的心情,她後悔自己在千金一刻未能赢得天子的歡心,她懷疑關于亡父的話題是愚蠢的不合時宜的,也許天子最忌諱觸及他的弑兄逼父的往事?直到後來,當媚娘在後宮枯度十餘年時光的那些夜晚,她多次審視着甘露殿之夜自己的錯失,錯失也許就在這裡。

    假如她橫空出世的夢想無法實現,也許就是因為這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錯失。

     為什麼要祈求父親的亡靈保佑自己呢?後來媚娘清醒地認識到那是一種淺俗的婦人之見,除了天子的恩寵,任何人對她的生活都是無所裨益的。

     關于亡父的記憶其實是無窮無盡的旅途漂泊,從長安到利州,從利州到荊州,又從荊州回到長安。

    父親在荊州都督任内病殘時媚娘剛滿八歲。

    她的童年記憶也是從這一年開始變得清晰的。

    母親楊氏帶着她們姐妹三人扶棺還鄉,那是一條漫長的凄涼的還鄉路,父親的黑紅棺木在前面導路,後面的馬車上就是她的悲哀的流徙之家,驕陽烈日和狂風暴雨在頭頂上,追趕着乞讨錢糧的逃荒災民就在官道兩側,馬車的木軸發出尖厲幹澀的搖晃聲,她非常害怕負重的車軸突然斷裂,害怕車夫把她一家抛在路上,她記得從母親楊氏的眼睛裡看見了相仿的恐懼。

    那是貞觀初年的事,就在辘辘而行的馬車上,母親楊氏第一次告訴她那個聳人聽聞的預言,一個名叫袁天綱的星相家被襁褓中的女嬰媚娘所震懾,他明确預言女嬰長大後會君臨天下。

    媚娘你知道袁天綱嗎?母親楊氏神秘的微笑亦真亦幻,你以後也許會君臨天下,袁天綱說你以後會君臨天下。

    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