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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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想撫摸他的手指,這是她在病榻上最喜歡做的事,于是張昌宗就把那隻瘦如枯葉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背上,那樣的觸覺真的酷似枯葉老枝劃過,但是張昌宗不敢移開他的手,他聞見老婦人身上死亡的酸氣一天濃于一天,但他不敢離開。

    有人警告張昌宗和張易之,不要離開聖上,離開之時就是你們兄弟的忌日。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已經死而無憾,可你們兄弟如此年輕如此美好。

    女皇把張昌宗的手無比留戀地貼在胸前,她說,六郎,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歸期将至,我一去還有誰來庇護你們兄弟呢?張昌宗悲從中來,張昌宗伏在女皇的龍床上為他的歸宿而痛哭起來。

    匡複唐朝的暗流已經在朝廷上下洶湧澎湃了。

    七旬老臣張柬之在這年冬天秘密而有效地組織起強壯的革命一派,除了張柬之和崔玄兩位宰相,中台右丞敬暈、司刑少卿桓彥範、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人後來也被載入重立大唐的功德簿上。

    耐人尋味的是東宮太子李哲,他作為冬天的這場革命的旗幟,始終垂萎而猶豫。

    張柬之一派恰恰無法忽視太子哲的旗幟,據說敬暈和桓彥範秘密前往東宮晉見太子哲時,太子哲為釀中的革命淌了一頭虛汗,心向往之卻疑神疑鬼,兩位臣相知道這個四十五歲的太子是被母親吓破了膽,于是敬暈說,太子殿下無須多慮,隻須點頭或者搖頭。

    在東宮的密室中,他們看見太子哲的臉上閃着一塊模糊的光,太子哲最後艱難地點了點頭。

    起義是正月二十二日發生的,按照張柬之拟定的計劃兵分兩路,一路是張柬之、崔玄和左威衛将軍薛思行率領的左右羽林兵五百人,他們在玄武門等候第二路人馬。

    第二路人馬将去東宮迎接起義的旗幟太子哲。

     第二路人馬由李湛、李多祚和太子女婿驸馬都尉王同皎帶領到達了北門的臨時東宮,但是令将士們大惑不解的是太子哲因為恐懼而不敢出宮,太子哲以一番忠孝之理否定了他前幾天的許諾,太子哲王顧左右而言他,李湛他們從那個肥胖男人臉上看見的卻隻有恐懼和疑慮,那是太子哲多年來凝固不變的表情。

    問題是箭已上弦,不得不發,沒有人能接受這種置幾百名門外将士于死地的軟弱,此地此情沒有人能忍受這種軟弱。

    是驸馬都尉王同皎把他的嶽父太子哲強行拖到了馬背上。

    張昌宗聽見了集仙殿外的雜沓而尖銳的靴刺聲喊叫聲,張昌宗對他哥哥說,外面怎麼啦,我出去看看。

    張昌宗披上衣裳趕到門外,迎面撞見一個滿臉血污的羽林軍尉和一柄卷了刃的馬刀,那軍尉嘻笑着說,果然是個貌若蓮花的男娼,你想必就是張六郎。

    張昌宗轉身想逃,但羽林軍尉的卷刃之刀追着他橫劈過來,竟然不減鋒利,張昌宗的斷首之軀合仆在石階上。

    羽林軍們無聲地沖進了集仙殿,這時候他們仍然不想讓女皇受驚。

    他們隻是想先把張氏兄弟殺了。

    張易之是在一堆樂器後面被發現的,張易之叫了一聲,陛下救我。

    但一群兵士擁上去手起刀落,張易之的血屍最後仍然抱着一隻箜篌。

    女皇沒有聽見她心愛的張氏兄弟的呼救聲,即使聽見也沒用了。

    女皇恍惚地從夢中醒來,看見龍床前站滿了人,一股血腥之氣從他們的身上彌漫開來,掩住了安息和蘭麝的香味。

    是反叛嗎?何人所為? 女皇的聲音聽來冷靜而疲乏。

     龍床前的人們寂然無聲,他們覺得女皇的目光緩緩地掠過每個人的面孔,事後回憶那種目光竟然都有寒冰砭骨的餘悸。

    女皇的目光最後停留在太子哲的臉上,原來是你,我小觑你了,女皇的聲音現在增添了一種輕蔑一種鄙視,女皇對她他兒子說,既然已經殺了張氏兄弟,你已無事可為,回你的東宮去吧,回去吧。

    太子哲果然後退了一步,假如不是張柬之和桓彥範在後面頂住他的後背,堵住他的路,太子哲極有可能逃之夭夭,女皇退位之事也極有可能功虧一篑。

     龍床前的那些人後來回憶起神龍革命的最後一幕,手心裡仍然冷汗浸淫。

    神龍元年一月二十五日,太子哲在通天宮再次登上皇帝寶座,是為中宗的第二次登基。

    女皇武照已被尊為上皇,朝廷的诏告說上皇正在上陽宮内靜養病體。

    到了二月四日,朝廷诏告天下,正式恢複大唐國号,各州各縣的官府便卸下了大周帝國的赤紅之旗,重新插上唐朝的黃色大旗。

    百姓們從山川平原上遙望長安指點洛陽,唯有世路艱難風雲多變的感慨,十五年大周的日曆和文字都随着一個婦人的老去而一頁頁飄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