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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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這一年的春天特别玫瑰。

     特别玫瑰的春天使眉眉總想把那些互不關聯的名詞聯系在一起比如襪子牌暖壺、毛巾牌牙刷、牙膏牌肥皂,或者鬧鐘牌手表、眼鏡牌鋼筆……從來也沒有人給商品這麼命名。

     眉眉仿佛就在她那瘋狂的飛越西長安街的奔跑中飛向了她的十二歲。

    在十二歲的春天裡她收到了媽寄給她的一個小包裹。

    她知道包裹裡是媽親手織的一頂毛線帽。

    她知道媽常把這個季節該做的事推到下一個季節去,于是冬天過去了,媽寄來了冬天的帽子。

     眉眉并不急于拆開包裹,她願意先隔着那層在郵局沾染了黴潮氣的包布去揣摸猜測,猜測它的顔色和針法,紅色還是綠色,平針呢還是元寶針。

    當她猜出那是由元寶針織成的一頂紅帽子時,才找出剪刀破開了媽縫得很潦草的針腳。

    她大體猜對了——用元寶針織成的有着兩根長長帶子的毛線帽,卻沒有猜準那帽子的顔色。

    帽子是紅色,但不是她想象中的紅:紅領巾、紅旗、紅袖章……這帽子的紅是一種她叫不出名字的紅。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顔色她不知道,單說紅色她就那麼不了解。

    眼前這種紅色使她覺得是一種有生命的嬌豔,那紅所以是紅,是因為它浸滿着紅的汁液,假如她用力攥緊就一定能把這帽子攥出汁液。

    許多年後當蘇眉真地和顔色打起交道她才了解到那紅的名稱。

    她所以一直保持着對于顔色的敏感和酷愛,總覺得和那頂帽子有關。

    帽子蓬松了她那闆結的靈魂,那顔色的汁液浸潤了她那開始紊亂的身體。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帽子上,手心很熱很癢;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頭上,身體便微微膨脹起來。

    原來春天不是她早已司空見慣的樹木發芽、草地泛青、花叢中飛起了蝴蝶,不是周末當她從寄宿學校回來媽媽命她脫掉棉襖隻留件毛衣,春天就是媽粗心地把冬天的禮物拖到了春天。

     她開始愛聞面粉發酵的氣味,常常一個人跑到廚房掀開扣在發面盆上的蓋子聞那面團的酸味兒甜味兒,那味兒弄得她醉醺醺的一陣陣慌亂。

    她伸手揪起一團面,面團内部那些膨脹着爆破着的蜂窩被她拉得又細又長,像早春無聲的雨絲像龍須面。

    她又把它們摔回面盆,洗淨沾過濕面的手,她覺得她不太得體。

     晚上她平躺在床上,兩腿并得很緊,雙臂伸得很直,仿佛嚴肅地迎候着一種變化的到來。

    她的迎候悄悄地實現着:她的胸脯開始膨脹,在黑暗中她感覺着她們的萌發。

    她知道有了它們她才能變成女人變成母親。

    而現在她就是它們的母親。

    它們的萌發正是因了她的血液在它們體内的奔流。

    她總想看見正在變化着的它們,也許眼睜睜地看自己是一種罪惡可是她企盼着這種罪惡。

    白天當她獨自在家時常揪起自己衣服的前襟,透過張開的領口壓着眼皮向下觀看,她看見了它們正在隆起正在舒展,那隆起和舒展使她又驚慌又滿足。

    她挺起胸來,走到穿衣鏡前不厭其煩地照着自己的側面,側面的胸前那一道陌生新鮮的小弧線使她特别想跑到街上去走一走。

     她尋找各種理由跑出院子跑出胡同,懷着一點兒激動,一點兒自滿、一點兒慌張和一點兒不光彩去走,她希望被人注意,她覺得她已經被人注意。

    當她希望被人注意時便誇張地挺起她那剛能挺起的胸;當她自以為人們在注意她時便又松懈起自己。

    她覺得她很壞,還有點造作。

    但她壓抑不住這壞這造作,她造作是因為她拿不準今後該用什麼樣子走路,在街上在院子裡在房間裡,她面對一個陌生的自己感到無所适從。

    她壞,那是因為一面隐藏着自己又一面展現着。

    為了這無所适從,這隐藏這展現,她一個人常常在屋裡騷動不安地想發現新的什麼。

    也許那新奇正是她過去所視而不見的存在,比如眼前那本擺了好幾年的《赤腳醫生手冊》。

    她站在舅媽的書架前抽出這本綠皮黃字的厚書,她捧起它覺得面紅耳赤于是心就懸在喉頭,因為她猜出了她想看的是什麼。

    她為這種想看感到擡不起頭,但她又堅信那書的誕生并不是要使人擡不起頭。

    她一面為自己找着理由一面拉嚴窗簾,假定無目的地翻弄起來,結果她一下就翻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些部位。

    那些部位向外放射着亂線,線的頂端标志着那部位的名稱。

    那些紛亂的射線使她覺得醜陋不堪使她目瞪口呆,使她懷着更深更新的願望和更深更新的失望。

    那部位們的名稱如同來自遙遠天際的響雷在她耳邊一個個炸裂。

    她不忍心正視它們,她不甘心正視它們。

    雖然它們在她耳邊轟鳴着但是她沒有聽見它們,她沒有記住它們。

    她堅信這已經是犯罪了如同從前的報紙上說過,一個青年在友誼商店門口平白無故就砍死了兩個國際友人;如同有人在西單商場放了一顆定時炸彈。

    她把這本手冊扔在一邊,她自願把它扔在一邊。

     許多年之後,長大成人的蘇眉一直無法弄清當時是什麼原因使她拒絕正視那些解剖圖,到底是什麼原因。

    是畸形的年代造就了畸形的心理嗎?是生就在那年月的眉眉沒有力量和勇氣去接受原本應該人所共知的事實嗎?或者你說不,那是因為她看見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類。

    你又會說真的才是可怕的,這有點沾邊兒但又不完全,也許那是她應了靈魂的召喚和直覺的導引,它們為她開辟了另外的渠道一個隻适合于她的渠道。

    你說不清楚,人類是無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時代也無法使人類澄清自己。

     敢于正視那些部位那些亂線對她來說是很晚很晚以後的事。

    在十二歲的春天裡她自願地轉移了視線她翻出了她敢于正視的新奇。

    那是有一次她在賣廢書的路上信手從廢書中撿起的一本電影連環畫。

    她無意地翻弄了一下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在擁抱。

    她把它收起來帶回家去,迫不及待地從前往後翻動起來。

    那翻動使她心跳得很狂,手心滾燙着就像第一次覆蓋在那紊亂的晶瑩的刺癢的毛線帽上。

    但她的耳邊沒有了那炸雷眼前沒有了那就要突亮的探照燈,沒有了驚吓人心的醜陋,隻有一幅幅動人的畫面。

    那是一本沒有名字的連環畫,是一些外國人和他們的故事。

    一個威武的男人叫葛裡高利,一個眼神顧盼的女人叫阿克西尼亞,一個不幸的女人叫娜塔麗娅。

    娜塔麗娅因了婚姻的不幸去自殺,她沒能死成卻變成了歪脖子。

    娜塔麗娅的歪脖子深深震動了眉眉,那是一個與《赤腳醫生手冊》全然不同的境界。

    她不知為什麼會被那陌生遙遠的生活所打動,但是她被打動了。

    她崇拜娜塔麗娅,她必得尋找一個女人來崇拜。

     這崇拜緻使眉眉開始模仿娜塔麗娅的歪脖子,她覺得這個歪脖子正是娜塔麗娅全部的悲哀、全部的魅力和全部的光彩所在。

    她不自然地歪着脖子,她的崇拜使通常被公認的缺陷變成了美麗。

    她的崇拜也使婆婆看出了不順眼,婆婆以為她睡覺時脖子“落枕”了,她狼狽地默認着,忍受着婆婆用烤熱的擀面棍給她擀脖子。

    她的脖子被擀得火燒爆燎她覺得婆婆正在脖子後頭觀察她。

     她仿佛是掙脫了時代的大網按捺不住地由着性兒擴張自己,又仿佛是将自己羅進了一面人眼所不見的小網焦灼而又膽戰心驚地編織着自己。

    脖子的疼痛使她放棄了模仿歪脖子的舉動,但是“天主在這兒關住門,又在另一處開了窗”,當你就要窺透她的形迹時她又去迷戀其他了。

    也許那是一個人的一張嘴,一隻耳朵,一個下巴,一隻粗糙的手,兩條濃密得連接起來的眉毛;長的腿,短的腿,高聳的胸脯平坦的雙乳……也許她迷戀的已不再是人或者人的部位,那是一頂帽子,一隻靴子,一隻襖袖,沙丘、烏雲、草堆、向日葵。

    她渴望抓住什麼倚住什麼,她覺得她的胸懷很寬大但是她不喜歡抱寶妹。

    這個四歲的神經衰弱的女孩叫她心煩她甯肯去擁抱那些沒有生命的物體。

    有時候她把她的身體倚在那架冰涼硬挺的黑色屏風上,她伸手撫摸繃在屏風上的墨綠色軟緞,屏風便有了生命那就是葛裡高利的衣服。

    後來當她長大成人得知那連環畫名叫《靜靜的頓河》,當她捧起《靜靜的頓河》的原著通讀一遍時,從前她對屏風上綠色軟緞的觸摸和她也曾有過的歪脖子就活生生地展現在眼前,使她感受着一種莫可名狀的愉快。

    她遇到了一群老熟人。

     她常在寂靜的中午一個人跑到院子裡站着,無人的院子使她大膽起來熱烈起來,她覺得她有所獲得。

    她盯住那猶如大鵬展翅般的片片灰瓦屋頂,仰望那瓦壟裡滋生的東倒西歪的淺色幹草;她仰頭看天,天藍得那麼透明,透明得都要破了;迎門那棵老棗樹的枝丫原來是那麼奮張,就仿佛在網絡着切割着藍天,就仿佛在撫摸着覆蓋着欲飛的屋頂。

    這是一棵棗樹,她想。

     在春天的那個中午她第一次肯定這是一棵棗樹,她就像從來也沒有見過它那樣驚奇。

    它正在發芽,她覺得世上沒有比棗樹的新芽更晶亮的新芽了,那不是人們常說的青枝綠葉,那是一樹燦爛的鵝黃一樹欲滴的新雨。

    這鵝黃這新雨正是靠了這粗壯的黑褐色樹身沉穩地插入土地。

    根須在土地的深層錯綜,這種深深的錯綜使它顯得胸有成竹使它仿佛能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從前她每天都和這黑褐色的樹身謀面,她并沒有意識到它蓬勃着一樹生命的成長,現在她才覺得那整整的一樹生命靠了它的蓬勃才成為一樹生着的生命,連她的生命也被它蓬勃着。

     也許它不是樹它就是人,也許它不是人它就是一棵樹它赢得了她的一切向往。

    它給了她人類所不能給她的信賴感和安全感,它使她覺出生活是這樣美好,一片鵝黃,一樹欲滴的新雨。

     她熬着時光,從中午直遨到晚上。

    她在不為人見的春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棗樹下,張開兩臂去擁抱它。

    它的腰身粗壯使她的手臂不能将它環繞,使她不能占有它的全部。

    她把臉貼在它那龜縫的黑樹皮上,一股太陽味兒混合着樹的清苦味兒滲進她的肺腑。

    她拼命聞着,拼命用着力氣想使這懷裡的樹抱住她,或者她要把它拔地而起。

    她覺得它伸進了她的身體,樹液浸潤了她的心懷。

    她仰頭望去,那奮張的枝丫就像為她而生的巨翅就像她生出的巨翅,她就要在樹的懷抱裡展翅翺翔。

    然後她哭了。

    那不是傷心不是哀愁,那是一種對樹的感動對日子的感動。

    她哭得非常舒服,溫暖的淚水從容不迫地跑過她的臉頰落在樹幹上。

    那樹一定是懂得她了。

    她的感動隻有這樹能夠破譯。

     她有一種強烈的傾訴感雖然她還不知道她要說什麼。

    那種感覺在她心口奔突沖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從前百倍的沉默。

    即使在她新結識的朋友馬小思跟前,她也多半是聽馬小思一個人說。

     馬小思比眉眉大兩歲,是達先生的外孫女。

    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發顯得機靈活躍。

    她笑時總愛捂起嘴,一說話就打手勢像個巫婆,她顯得比眉眉優越。

    眉眉覺得她所以優越就是因為比自己早來了“那個”,每月的那個時候她就特别願意和眉眉在一起讓眉眉陪她上廁所。

    眉眉問她上哪個,她便使着眼色說“你知道”。

    眉眉知道了。

    馬小思是指她們後院那個廁所。

    她說那兒清靜,她可以在那清靜的地方盡情磨蹭時間,盡情把那些手續表演給眉眉看。

    在那裡她便是一個處理那事務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時就顯出了徹底的矮小和幼稚。

     于是馬小思在前故意緊夾起腿走路,走着在鼓鼓囊囊的衣兜裡摸索着。

    她那走路的姿勢那鼓着的衣兜勾起眉眉無限的向往。

    她想女人隻有“來了”才能稱其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麼重要的一道關口。

    即使你再疼愛再顯示你那膨脹的胸脯你還是缺少些女人的分量。

    她跟着馬小思走進後院的夾道,她看見馬小思的臀部日益豐滿起來。

     她在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着,她無法表達自己,無法對人說清她的一切感動。

    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領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白,那是一個她自己的世界,一個任何人無可打入的世界而她的渴望訴說就變成了終生的渴望。

    她不想打破這種渴望,那不是因為她不想,那是一個來自遙遠地方的暗示,猶如在迷茫的雲層中垂下的一根不可抗拒的手指,它指引着她的靈魂,她追随着它的指引。

     她在發面的酸甜香味中迷醉着度過了十二歲的春天就好像從遠天遠地歸來。

    坐在對面的那個大人興高采烈地正跟她說着什麼,她費了半天勁兒才猜出那人是她的婆婆。

    是的,婆婆,一個讓她十分沮喪的名字,一個她無法拒絕的存在,一個她不可逃脫的暗影。

    她拼命收拾起自己那七零八落的思路,她努力注視着婆婆那張漂亮的嘴隻聽見婆婆說“早請示早請示”什麼的。

     32 舉國上下都在早請示,這是一個新的一天開始的儀式。

    東方發紅時《東方紅》的歌聲也就遍及全國了。

    歌聲過後是對那些新的、舊的、半新不舊的最高指示的背誦。

    人們隻有完成了這歌聲、這背誦,才能帶着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實和不充實去開始新的一天。

     在響勺胡同,這儀式自然也不例外。

    儀式須有人帶領;起調唱歌、帶頭敬祝、領誦最高指示。

    在司猗紋和羅大媽的四合院裡,眉眉意外地成為這儀式的帶領人,這使眉眉和司猗紋都受寵若驚着。

     司猗紋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