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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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懂?我不懂?”婆婆說,“不就是為了你們的困難,我才隻配當個家庭婦女?” 媽不再說話。

     為了困難而沉默。

     困難不就是眉眉麼,眉眉就是個困難。

    不然為什麼婆婆一邊說一邊看她?原來她看的就是眼前這個困難。

    她覺得媽就是為了她這麼個困難才向婆婆作着乞讨。

    從前她滿以為自己的存在就是她自己,她才可以不看老師的黑闆不聽老師的朗讀,自己在大街上想念什麼就念什麼。

    對于同學們那些胡亂編造的故事她可以盡情地貶低,她還可以背起自己的行李卷兒自由自在地回自己的家,家裡她還有個為她表過忠心的小玮。

    現在她倒成了困難。

     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大家都在議論這個困難。

     颠茄的效力仍在她體内發揮着。

     那好吧,再見吧。

     “困難”就困難地提起了困難的箱子。

     這時她眼前又出現了一位新人。

    那新人是從裡屋出來的,新人奪過了她的箱子。

     媽管新人叫竹西。

     眉眉知道竹西是舅媽。

     她仰望第一次與她見面的舅媽,先看見了舅媽那一對蓬勃的大奶。

    那奶被壓迫在一件淡藍色襯衫裡,襯衫前襟有兩小塊濕,像兩朵雲,又像兩塊深色的小補丁。

     眉眉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小玮吃媽的奶時,媽胸前也常有兩塊“小補丁”,但媽的奶不如眼前這對奶鼓得遠。

     此刻一個新的聲音就從那對奶上飄下來。

    那聲音平和鎮靜,也不是跟誰商量的口氣,是目空一切,是一種肯定了的宣布:大姐把眉眉領來了,我看就别走了。

    ” 原來舅媽知道她叫眉眉,就像她知道舅媽叫竹西。

     “這是舅媽。

    ”媽正式給眉眉介紹竹西。

     “舅媽。

    ”眉眉叫。

    舅媽的大奶使她覺得很害臊,但她并不懼怕它們。

     誰都不再說話。

    莊坦和莊晨在看婆婆,竹西不看,眉眉也不看。

     竹西的不看婆婆使眉眉心裡一下子生出幾分得意,一個剛才決定離開這裡的“困難”突然改變了主意。

    舅媽的宣布舅媽的目空一切都使眉眉覺得她最好留下,留下就是支持了舅媽的宣布,舅媽的目空一切。

     她被舅媽引進了裡屋。

     裡屋有一位幾個月的表妹。

    表妹不像小玮,躺在床上不吵也不鬧,眼睛隻盯着一個地方看。

     舅媽解開緊繃繃的襯衫,兩隻無拘無束的大奶便沖着表妹跳躍出來。

    她托起一隻放進表妹嘴裡,另一隻不可抑制地向下滴着奶。

     奶汁很白。

     xx頭又大又紫。

     4 媽走了。

     媽什麼也沒囑咐眉眉,什麼也沒囑咐婆婆。

    媽這種從來對誰都放心的态度使眉眉覺得媽身上缺少點什麼,也許是缺少一點當媽的口羅唆。

    媽從來不對眉眉口羅唆好像眉眉天生什麼都懂。

     其實眉眉該懂的都懂,不該懂的什麼也不懂。

    比如現在媽走了,該吃晚飯了,她不知應該坐在這裡不聲不響地等吃,還是找誰去喊餓。

    她不知婆婆又要出去買叉燒和“螺絲轉兒”,還是早就改變了這吃的習慣。

    眉眉坐着等着觀察動靜,可惜什麼也觀察不着。

     婆婆在外屋,舅舅舅媽在裡屋。

    婆婆在外屋還是倚着枕頭靠在床上,舅媽在裡屋還是不斷喂表妹吃奶,她的奶水太多了。

    舅舅一面跨着外屋和裡屋走,一面對舅媽說:“不能盡着喂孩子,照這樣下去寶妹會吐奶瓣兒。

    ” 表妹叫寶妹。

     沒有吃飯的迹象,眉眉的肚子就叫,她猜沒人會聽到那叫聲,她隻能叫給她自己聽。

     天完全黑了,窗簾又拉上了,燈又打開了,婆婆才從床上下來。

    她沒再提着網兜出去買吃的,她出了南屋進了東屋。

    東屋是廚房。

    東屋的窗子亮了,眉眉知道這是一個光明的信号,一個盼頭兒的來臨。

    眉眉從此也才知道婆婆家吃飯改變了從前的習慣,她想那一定是多了舅舅和舅媽的緣故,做比買總要劃算些的。

     舅媽也進了廚房。

    眉眉終究不是當年連燒餅都吃不完就睡着的眉眉了,她大多了,她現在等吃飯還不至于等得眼皮打架。

    舅媽和婆婆到底端來了飯菜,那是一盤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炖排骨,一大碗白湯浮着許多油。

    米飯也有,是竹西先盛好的。

    這種吃飯的氣氛使眉眉又像回到了自己家:全家吃飯誰也不用讓誰。

     桌上有四雙筷子,顯然也有她一雙。

    她拿起了一雙一定是屬于自己的筷子,先占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這樣。

    ”這是婆婆。

    “不能”,自然是說給眉眉的。

     不能什麼?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

    ”婆婆對“不能”作了解釋。

     小孩自然是眉眉。

    更小的小孩是寶妹,可寶妹隻會躺着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麼空坐着,不動。

     “不能這樣。

    ”婆婆說。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經放下,面對眼前的食物她既沒有下手抓,又沒有再拿筷子的企圖。

    那麼這是哪個“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兒。

    ”婆婆又對這個“不能”作了解釋。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來。

    她前面是飯桌,後面是杌凳,她就夾在飯桌和杌凳之間手扶桌沿站着不動。

     “不能這樣。

    ”婆婆說。

     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飯桌前站着。

    ”婆婆這次的解釋眉眉幾乎沒有聽見,她腦子裡又出現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飯菜都已消失。

     後來她還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媽把她擺上了杌凳,把筷子遞到她手中。

    她發現舅媽正往她碗裡夾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飯碗連菜帶飯一塊兒吃。

    婆婆雖然沒有再說“不能”,但眉眉從婆婆那眼光裡又覺出:她還是“不能”。

    也許她不能連菜帶飯一塊兒往嘴裡扒拉,也許她不能手扶飯碗顯出對碗的過分熱情。

    眉眉猜對了,因為在以後的日子裡婆婆在飯桌上又說過許多“不能”,說着“不能”還對她做着“能”的示範。

    現在她隻覺得婆婆不再向她說“不能”,是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許正因為聽見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夾到眉眉的碗裡,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麼的無關緊要。

     竹西和婆婆之間也許從來就不存在什麼“能”與“不能”。

    面對婆婆故意作出的标準的端碗,标準的持筷,标準的咀嚼,筷子觸菜的标準間隔(眉眉覺得那一定是标準),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标準。

    她故意把菜填在碗裡吃,故意把湯和飯一塊兒吃。

    尤其喝起湯,那簡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裡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

    眉眉想,舅媽這一切都是故意。

    在以後的年月裡她也終于證實了這點。

    因為竹西最懂吃的标準,不僅對中國式的吃掌握得标準,對外國式的吃掌握得也勝過婆婆。

     許多年之後當蘇眉回憶起和舅媽第一次同桌吃飯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别有用心,也才悟出那時婆婆對眉眉的過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還是因了莊晨扔給婆婆的這個“困難”,而“困難”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張。

     現在她們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拟定出來的自我吃飯的方式方法,對臉吃飯。

     有人敲門。

     這是一種不緊不慢、極有節奏的敲,确切地說那不是敲那是一種抓撓,是用五個手指在不緊不慢地抓撓。

    從那抓撓裡可以聽出,那人每個手指上一定長着又長又硬的指甲。

    堅硬的指甲将玻璃抓撓出一種使人難忍的怪聲,這聲響是能使人的頭發豎起來再生出一身雞皮疙瘩。

    不知為什麼沒人理睬這難忍的節奏和聲音,就像她們對這聲音早已聽慣,就像聽見人的嗝兒和屁一樣習慣。

     莊坦就愛打嗝兒。

     婆婆就常有屁。

     抓門聲繼續着。

     人們仍舊像聽見了嗝兒和屁那麼無所謂。

     門還是被推開了。

     誰也沒停住嘴,誰也沒停住手,誰也沒有和來人打招呼的欲望。

    隻有眉眉放下了碗筷。

     她看見一個人正倚在門框上。

    那是一個男人,不,那是一個女人,不,那是一個男人。

    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齡,他個子偏高,駝背,無胸,留下一個連耳朵也遮蓋不住的分頭,耳垂兒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卻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毛不黑但是寬闊,離眼稍顯遠些。

     眉眉還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個少見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寬偏長,像半截鞋底子。

    一件褪了色的三隻兜藍學生服下擺箍着他的胯,眉眉還是從他那稍顯寬大的胯上對他的性别作了最後的肯定。

     她是個女人,是個不算年輕的女人。

     這女人隻是靠着門框不動,茫然地看着她們吃飯、收碗。

    飯桌被竹西收拾一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氣沖所有人,沖整個南屋說:“來了人也不說一聲。

    我就知道來了人。

    ” 她的嗓音既幹又扁,像那麼一種站在黑闆前吃着粉筆末,整天沖學生發火的小學老師。

     “我不是外人。

    ”她對眉眉解釋道。

     眉眉疑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問:這是誰,為什麼不是外人。

     “不用問她們。

    ”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們不會告訴你。

    等着吧。

    等會兒我一高興就告訴你。

    要不你去問你媽吧,你媽叫莊晨,比她們可敬重我。

    ” 這女人說着,又從桌前站起來走向眉眉。

    眉眉雖然一再後退,但還是被她擠在床前。

    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頭發說:“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

    從前你來過,頭一次還小,記不清了。

    第二次你和你媽來,我正在東城二表叔家伺候月子,對,必須得跟你說清楚,是給貓伺候月子,一隻女貓,貓可不能說公母,得像人一樣說男女。

    一隻女貓,難産,可憐見!整整伺候了個把月,我回來,你走了。

    ” 這女人一手提着眉眉的頭發,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觀察她的臉龐五官,好像一定要從她臉上發現點什麼。

    可她說的偏偏是貓,是貓的男女。

     眉眉的腦袋就像馬上要被打開蓋子一樣。

    她覺得頭頂上這個俯視她的女人一定有掀開人的腦蓋的欲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頭發就像是蓋子的把柄是供人用力的依靠,她驚慌地緊閉起雙眼就等着揭蓋兒了。

     “都不夠意思!”那女人突然發起火來,她吼道:“都是自家人,為什麼不鄭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紹?把孩子吓成這樣,嗯!” 還是沒有人答話。

    眉眉的眼閉得更緊了,她的頭蓋骨已經開了縫兒。

     “猗紋!”那女人喊道,嗓門更高了,沙啞的嗓子像要撕裂,“這是為什麼?怎麼,你也啞巴啦!” 猗紋是婆婆的名字,猗紋姓司,婆婆叫司猗紋。

     眉眉睜眼看了一眼猗紋,猗紋又靠上了床,把臉狠狠背過去,給了那女人一個脊背一個胯。

     女人對眉眉的“折磨”終于引來了竹西。

    她在廚房收拾完碗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