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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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跟她第一次見面就不愉快。

     媽說:“眉眉,叫婆婆。

    ”她不叫,還把臉一扭,小黑脖子梗着,很直。

     一副不招人喜歡的樣子。

     她是一九五七年出生,她的婆婆——也就是外婆,比她大半個世紀。

    她無法說清這個比她大五十歲的人為什麼會惹她一肚子不高興,她甚至想成心和她作對。

    那年她五歲。

     在五歲的她面前,婆婆顯得格外高大,顯得非常漂亮和氣派。

    她那潔白細膩的臉、紅潤的雙唇和夾雜了少量銀絲的滿頭黑發,使她看上去比本來的年紀要年輕許多。

    她的體型偏瘦,卻有一雙秀氣而又豐滿的手:手掌短而窄,手指修長、溜圓,手背的皮膚還繃得很緊,看不見血管。

    她随便地揚起一隻手,不斷把微微彎曲的短發捋順。

    她對五歲的她說:“個兒倒是不矮,就是瘦。

    ” 關你什麼事。

     眉眉把臉轉向媽。

     媽或許沒有看見轉過臉來的眉眉,她正坐在寬大的梳妝台前胡亂照鏡子。

    鏡台前有一隻絲絨面子的杌凳,紫紅。

     眉眉覺得媽現在不該照鏡子,應該和她站在一起替她說話。

    不說她,說别的也行,這樣婆婆就不會光注意她了。

     媽照起來沒完,就像覺得鏡子裡的她比她自己好看似的。

    媽也在向後撫弄頭發,頭發沒彎兒,很黑很密。

     “眉眉,把茶杯遞給我。

    ”婆婆吩咐她,仿佛試驗她的智力。

     她進幼兒園時老師就這麼試驗她,讓她認方塊,認圓圈,還認紅黃藍白黑。

    現在婆婆讓她認茶杯。

     她早坐了下來,媽旁邊有個高杌凳,她兩條腿離地懸着。

     茶杯用不着認。

     “要是整天坐着不動,倒也叫大人省心。

    ”婆婆說,發現眉眉的不可造就。

     于是眉眉站起來。

     “叫婆婆。

    ”媽可能注意到外婆和外孫女之間的什麼了,不再照鏡子。

     “婆婆。

    ”她倒是叫了,聲音很小,覺得這個稱呼很難。

    叫,是為了證明她和婆婆之間沒有什麼,證明她沒有不高興。

    她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自己作這種證明。

     婆婆沒有明确的答應,就開始笑話她的口音:“怎麼和丁媽說話一個味兒?” 婆婆笑出了聲兒,嗓子格格地哆嗦着。

    媽也笑,但沒聲兒,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笑。

     她坐上了媽空出來的那個絲絨杌凳幾乎要哭。

    她順手從鏡台上拿起一支眉筆(她以為是鉛筆)背過手便使勁在絲絨面上亂畫,她畫得狠,想把那絲絨畫個亂七八糟,最好再紮個窟窿。

    她們憑什麼把她和一個沒頭沒腦的丁媽往一塊兒聯,丁媽是誰?反正不是好人,不然為什麼有人笑。

    她畫了一陣就把那筆悄悄往杌凳底下塞,讓你們永遠也找不到。

     丁媽是媽小時候的保姆,家在雖城附近的農村。

    媽都上了大學丁媽才離開婆婆家,于是她們就突然扔下眉眉談丁媽。

    媽說前幾年還見過丁媽一面,背駝得厲害,兩隻手患着類風濕,還淨打聽大奶奶(眉眉自然不知道大奶奶就是婆婆)。

    後來沒再見過面,興許不在了。

    她們沉默一陣,好像都很懷念她。

     也許是想起了丁媽的緣故,她們忽然想起該吃午飯了。

    婆婆出去了一會兒,買回了菜,買回了“螺絲轉兒”和饅頭。

    菜其實是肉和香腸。

    有一種鮮紅透明、吃起來甜絲絲的肉,後來眉眉才知道那叫叉燒肉,婆婆隻稱它為“叉燒”。

    媽做了一個湯,婆婆吃了很多香腸和叉燒,也不讓媽。

    一邊吃着,一邊挑剔那叉燒的不地道。

     “哪兒趕得上‘天福’。

    ”婆婆說。

     “還有‘天福’?”媽問。

     “有。

    也不如從前。

    ” 媽不挑剔,給眉眉往饅頭裡夾了幾塊香腸和叉燒,就自己吃自己的了。

    眉眉沒吃出什麼滋味,她注意着桌上的“螺絲轉兒”,卻沒人讓她。

     吃完午飯就睡午覺,這像是婆婆家兩個挨着的節目。

    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屋裡一下子黯淡下來。

    她們睡,也讓她睡。

    寬大的床罩揭開了,她被夾在媽和婆婆當中,三口人睡在一張軟而大的床上。

    這床欄杆很高,床頭有兩根又細又高的銅柱子,柱子之間連着繁瑣、奇怪的花紋,很亮,有銅鏽味。

     聞着這種銅鏽味,婆婆和媽很快就睡着了。

    她睡不着。

    她既不願意把臉沖着媽,也不願意把臉沖着婆婆,就平躺着看天花闆。

    她看到天花闆上有凸出來的大圓圈套小圓圈,她就數圓圈。

    那圈兒就像她在湖邊往水裡扔小石子時,水一圈套一圈地向外擴展一樣。

     一隻吊燈就吊在當中最小的一個圈子裡。

     婆婆打起了奇怪的小呼噜,發出“吱兒吱兒”的響聲,像吹着吹不響的哨子。

    吹着哨子,她的臉不再漂亮,下嘴唇耷拉下來,嘴角淌出口水,浸濕了枕頭的一角。

    媽也打着呼噜,媽的呼噜更怪:打着打着就斷一會兒氣,氣上來再打。

     眉眉像蛆一樣在床上咕容。

    她有點故意,她想用這咕容使她們驚醒。

    但她們不醒,她們不在乎她這小手小腳的小咕容。

    她們睡得很是心中有數,很有主意。

    也許她們做着一個夢,夢裡一片光明。

    昏天黑地的是眉眉。

     這昏天黑地的午覺使她莫名其妙,但她們一定要睡,要的就是這莫名其妙。

     午睡前她們總要吃兩粒小藥片,婆婆先吃,吃完再發給媽兩片。

    婆婆吃得輕松順利,把藥随意含在嘴裡,不用湯水也能咽下;媽卻吃得勇猛堅定;她先把藥“砍”進嘴裡,再深深喝進一口水,水砸着嗓子,藥被水砸下去。

     眉眉覺得媽的吃藥裡仿佛有一種表示:入鄉随俗,回家吃藥。

    婆婆吃她不得不吃,她吃就得有足夠分量的水,那藥才能咽下去。

     盡管許多年後她知道她們咽的不過是和睡覺毫無關系的VC,但她仍然覺得她們的咽和睡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這整體常使她生出幾分恐懼。

     每天中午她都領受着同樣的恐懼。

    因為恐懼她想逃跑,又因為恐懼她才沒有逃跑。

    她就那麼在兩個女人中間不安生着,咕容着熬着時光,等待一個窗簾被拉開的時刻。

     窗簾終有被拉開的時候,但房間并沒有因窗簾的拉開而變亮。

    天黑了,于是窗簾再被拉上。

     白天窗簾遮光。

     晚上窗簾照樣遮光。

     媽和婆婆坐起來醒盹兒,誰也不看誰,沒有要說的話,不知誰偶爾想起晚上還得吃飯時才開口商量晚飯。

    婆婆的飯都是在醒盹兒的時候現想,想着該買哪些現成的回來吃。

    眉眉從不記得晚飯幾點鐘吃,隻記得每次吃晚飯時也是她一天的精神一天的清醒消失的時候。

    她努力不使眼皮打架,但困畢竟還是向她一陣陣襲來。

    睡就像在人間不停地輪流,她聽到一個來自天上的聲音:現在該您了。

     蘇眉在大學上外語課,老師讓她站起來朗讀時總是說:“蘇眉同學,現在該您了。

    ”老師不知為什麼非稱她為“您”不可。

     提問,一種輪流。

     睡覺,一種輪流。

     她常常攥着一個燒餅就睡了過去。

    夢裡她仿佛聽見婆婆和媽還在說“叉燒”“天福”“丁媽”什麼的。

     過了兩年,她七歲了,她考上了雖城市惟一一所寄宿小學。

    因為上學她開始喜歡念字,念書上的字念街上各種各樣的字。

    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念:“禁止烏刺八”(禁止鳴喇叭),“刀刀回”(刀切面),“一口香也糖”(一品香池塘)。

    她認識“糖”,她知道有許多字都是瞎念。

    但她認識糖。

    糖沒錯兒。

     沒有人糾正她的念,因為她隻念在心裡,止都止不住。

     在她的第一個寒假裡,她又被領到了婆婆家。

    與上次不同的是,媽懷裡多了一個不滿兩歲的妹妹。

    她們又走進這條又曲折又細長的灰胡同。

    她仰頭看着胡同口的藍牌子念道:“響勺胡同。

    ”她念出了聲,她念對了,她是念給妹妹的。

    她還問媽為什麼把胡同叫做“勺”,媽說就因為這條胡同像一個彎彎曲曲的大勺子。

    她問媽婆婆家住的是勺把兒還是勺頭,媽說是勺把兒中段。

     沒有走到勺把兒中段,眉眉便關心起那午覺了。

    她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得睡,還得睡那麼許久。

    兩年前的記憶她模糊了許多,惟有那沒盡頭的午覺怎麼也不能忘卻。

    她甚至提前聞見了那午覺的氣味和午覺的聲音。

     她們果真又睡了起來,一如兩年前。

    窗簾封住了光明,婆婆的睡裡又多了花樣,像練功的人又發出了新功,她在原來的“吱兒吱兒”裡又多了一種“伏兒伏兒”聲。

    幸好這次小玮代替了眉眉的位置,眉眉被安置在遠處一隻長沙發上。

    但她們的睡還是不斷傳進她的耳朵,仿佛越遠就聽得越清楚。

     她看看小玮,小玮正在兩個女人中間咕容,想起從前那睡對自己的折磨,她輕輕走過去從兩個女人中間“掏”出小玮,把她也安置在沙發上。

    小玮犯愁似的回頭看看,她慶幸姐姐把她拖出了苦海。

     她們并排在沙發上躺下來,小玮側過身子紮進了眉眉那瘦小的懷抱。

    但是沒過多久她也無法忍受眉眉的沉默了,她終于掙脫了眉眉坐起來。

     小玮實在不能習慣這白天的黑暗這黑暗的白天,她開始不管不顧地大聲說話。

    确切點說那不是“話”,因為她掌握人間的詞彙還很少,她隻會說“燈”、“餅幹”,好像她需要的就是人間的光明和飲食。

    她把餅幹說成“梗幹”。

     對面的大床聽不見“燈”和“餅幹”,她這能量極小的絮叨反而對她們起了催眠作用,她們的呼噜驟然間更加驚天動地。

     眉眉也坐了起來,和小玮并排等天亮——不,等天黑,她們不懂這是為什麼。

     後來每當蘇眉回憶起那些睡的時候,便經常反問自己:婆婆幹嗎不睡?那時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需要她,也沒有誰麻煩她,她的時間太多日子太多,她必得用睡來充盈她的日子。

    盡管她還有麻煩這個世界的時候,但也用不着非要為這個世界拉開窗簾不可。

     媽幹嗎不睡?眼前就是媽的媽媽——難得的會見。

    隻有用睡才能表現這會見是多麼必要多麼及時多麼不可少。

    少了這睡就淡漠了她們之間的親情,有了這睡才能證明這是女兒回來了。

     天又黑了,窗簾索性就不再拉開。

    當媽和婆婆又對着醒盹兒時,一位白胖的老太太進了屋。

     媽首先反應過來。

    她站起來一邊叫那老太太“姨媽”,一邊伸手開燈。

     燈亮了,房間一片光明,空氣流暢起來,充滿着一股陌生的、淡淡的香氣。

    在一片光明裡,眉眉看清了那白發老太太。

    她頭發白,皮膚也白,白得就像一個小姑娘。

    一身剪裁合适的黑罩衣罩着她那偏胖的身體,她有一副寬廣、厚實的胸脯。

    她的衣領顯得狹小,也許因為脖子粗了些,眉眉隻覺得那領子一定妨礙了她的呼吸。

    然而她的聲音卻流暢、嘹亮。

     這是婆婆的妹妹,媽的姨媽,眉眉和小玮的姨婆。

     按照媽的吩咐,眉眉和小玮都叫了“姨婆”(小玮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