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關燈
我可是靜等着呢。

    ”司猗紋又提醒着。

     姑爸還是不開口。

     她不開口,那句話出口的權利自然就存在了她的肚子裡,而提着心的人卻是司猗紋。

    就像一個人的口袋裡老是裝着個要放的炮仗,他不甩出來就永遠裝着個響兒;甩出來,聽個響兒也就完了。

    然而姑爸不甩,隻和司猗紋對視着。

    司猗紋就聆聽着這驚人的寂靜,領受着寂靜中的不安生。

     鐘又一次發出了紛亂的吱吱聲,接着又是亂敲亂打,這次是在司猗紋懷裡。

    這古怪的聲音古怪的節奏才使司猗紋想到迫在眉睫的現實。

    “光棍不吃眼前虧。

    ”她也想。

    來日方長,現在我是要等待“他們”;過後……過後你休想再掏我的耳朵再過你的瘾——你這個大白臉,大下巴。

     司猗紋轉身出了西屋,把那架鐘擺上寫字台,又回過身不示弱地看看西屋。

    西屋門内,一張白臉正在窺視着她。

    她扔下那白臉朝大門口走去,胡同裡沒有“他們”。

     天忽然陰了。

     9 渾厚的陰雲就擦着灰瓦屋脊。

     快下雨了,司猗紋想。

     家具袒露在院裡,無論如何她是不能再把它們挪回去的。

    那麼,遮蓋起來吧。

     她開始在屋裡四處翻騰,翻騰可以遮雨的東西。

    寶妹在裡屋号哭,眉眉在外屋發愣,不知該怎樣幫助婆婆。

     司猗紋先撤下了飯桌上的塑料台布,又找出兩件雨衣,一把雨傘。

    最後她不顧寶妹的哭号,跑進裡屋提起寶妹的雙腿,從她身子底下撤走了她的小塑料床單。

     雨點正落下來。

    雨點很大,但很稀疏,家具被砸得很響,濺起水花,司猗紋在稀疏的大雨點裡東遮西擋,最後隻遮住了幾件零星,大批的家具仍然赤身露體。

    雨點越來越密,變成很有力的雨柱。

    銳利的雨柱戳打着家具也戳打着司猗紋的頭頂、肩膀,她被戳打得生疼。

    但她沒從雨中退下來,舒着雙臂張開十指還在東遮西擋,那無效的奔跑使她顯得滑稽而又凄涼。

    她仿佛覺得自己老了許多,說不定姑爸和眉眉就正在看這個渾身精濕的老太太的笑話。

    她很想哭,但在雨中哭不出來。

     她實在無法應付這天、這雨、這家具了,她踉跄着回到南屋。

    眉眉心疼起婆婆,從臉盆架上拿下一塊幹毛巾遞到婆婆手中。

    她看到婆婆正要流淚。

     司猗紋接過毛巾擦着頭發擦着臉。

    她不願在外孫女面前表現悲痛,但抑制不住的淚水還是當着眉眉流下來,先是稀疏,後是密集。

    後來她竟用毛巾捂住臉抽噎起來,濕而亂的頭發直在毛巾裡搖。

     夜深人靜時雨才停。

    司猗紋披着衣服從床上下來,拉開窗簾把臉湊在玻璃上。

    她睜大眼睛朝漆黑的院裡望,但是她什麼也看不見,眼前隻有一面灰乎乎的影壁。

    她這才想起院裡從來都有影壁,南屋從來都在影壁的外面,北屋才在影壁的裡面。

    身居北屋時影壁給過她嚴實感和安全感,現在她睡不着了。

     她索性穿好衣服,搬把椅子就坐下來看黑夜,看影壁。

    望着那望不見的一切,一種說不清的欲望又充盈了她那日漸衰竭的肌體。

    她帶着與她那年齡不相稱的精神鎮守着這黑夜,鎮守着影壁那邊的一切,就像要鎮守住她那失去的年月。

     在司猗紋的檔案中,她喜歡把自己的出身寫作舊官吏,實際她的祖上比官吏要高。

    官吏一般是指那些小官微吏,若用“品”而論,吏當在七品以下吧。

    而司猗紋的祖上遠比吏要高。

    據說曾有人在前清做過禦前行走。

    但這行走究竟是司家哪代,司猗紋從不得知,她知道的是她的父親。

    父親的官職雖不如祖上顯赫,但也當在吏之上。

    司先生人過中年時,曾在江南一個省充任鹽鐵專賣的官職,那已是軍閥割據後期。

    若不是軍閥紛紛下野,司先生或許還能進入更高的幕僚階層。

    他上司的下野才使得他也就地做起寓公。

    現在他隻為他有一個獨生女兒而得意,這便是司猗紋。

     司猗紋愉快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充分地享受着家庭的和睦。

    這種和睦更多地啟發了她的聰慧和她開朗的天性。

    她先是跟家塾先生熟讀了那個年齡應該熟讀的一切,當她長到十六歲,出落成一個健康、秀美的少女時,她已經熟讀過四書五經,并開始閱讀二十四史了。

    她喜歡用蠅頭小楷記日記、寫詩,而那詩則是新體白話詩。

    在新詩裡,她模仿的是湖畔詩人那一派。

     後來,根據女兒的意見,司先生和司太太将女兒送進當地著名的教會學校:聖心女中。

    司先生所以将女兒送進這所教會學校,一是為滿足女兒的願望,此外,在當時風起雲湧的學生運動中,教會學校還算平靜。

    他不願意女兒卷入那種潮流,他隻願意看到女兒在學業上的不斷長進。

     司猗紋懷着雙親盼“子”成龍的期待,懷着對洋式學校的新鮮感和由這新鮮感帶來的惶惑,離開了她朝夕相處的家庭、她呼喚自如的仆人和嬌她愛她的父母,進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兩年的學校生活使她接觸了現代文明,使她認識了許多從前她不認識的人,懂得了許多從前她不懂的事。

    她了解到世間原來還分着許多階層,像她那樣的家庭原來并不多。

    在她的同學中,就有許多人家要靠平凡的勞動來糊口和交納學費,于是她和她們才有了貧富的懸殊。

    那些風起雲湧的學潮最終目的就是要消滅這種懸殊。

    于是許多學校都沸騰了,連這所與世隔絕的聖心女中最近也受了附近一所男校的影響。

    女生們願意和鄰校的男生一起,講着國家的存亡講着平等,講着她們認為有意思的一切。

    司猗紋也受了一位男生的感化,參加了那個行列。

    那男生叫華緻遠,他現在正走在那行列的前面。

     後來司猗紋的活動終究傳進父母的耳朵。

    他們規勸她、阻止她,但她無視父母的勸阻,還是随着社會的大潮、随着華緻遠一起遊行,一起罷課,一起書寫标語。

    她熱衷于華緻遠正在進行着的事業。

    華緻遠的一舉一動——甚至連他那微黑的臉,他那敏捷的中等身材,他那目光銳利的眼睛都喚起了司猗紋從未有過的激動。

     和司猗紋相比,華緻遠倒顯得矜持。

    然而他在富家小姐面前刻意的分寸終究抵擋不過他對司猗紋的喜愛。

    她的開朗、聰慧和毫不矯揉造作的談吐終于解除了他對她的怯懦。

    當每一次行動結束之後,他一邊走一邊對身旁這個女孩子講述他的目标他的計劃時,司猗紋總覺得他現在雖然是男校的一個學生,但他是屬于一個更廣闊的世界的,一個她不清楚、卻肯定存在的世界,她願意跟他一起走進那個世界。

     他們離得更近了。

     他終于被當做她的客人領進了司家。

    司先生、司太太問清華緻遠的家世後,馬上對他表現出正常的冷淡;華緻遠目前所進行的事業更增加了他們對他的敵意。

    華緻遠告辭後,司先生立刻就對女兒發出了訓告,他告誡她,如果她再與姓華的來往,他們就立刻讓她退學。

     司猗紋仿佛聽進了父親的訓告。

     但事隔不久,司先生還是吩咐管家到聖心女中替女兒辦了退學手續。

    原因是有人對司先生說,司猗紋仍然跟着華緻遠在走,就走在他那個行列裡。

     司猗紋的被迫退學卻激起了她更強烈的自主意識,在家裡她氣急敗壞地頂撞着父親,她像是從一個自由世界一下子落入了專制主義的王國。

    這時她才發現她正在熱戀。

    熱戀中的少女從來是勇敢的,她差遣家裡的女傭給華緻遠送去了一封信。

    信的大意是現在她迫切想要見到他,如果他不來,她甚至要離開人間了。

     當天午夜他來了。

    她在她的閨房裡迎接了他。

    他說他正好也要來見她,因為時局的激變,他就要離開城市去鄉下。

     他帶給她的消息太突然了,她隻有哭。

    她哭着隻重複着一句話,她要跟他走,哪怕天涯海角。

    他想他不應該立刻把她帶到那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深淺的無底洞去。

    他告訴她,終有一天他會回來接她,因為他愛她。

     外面正在下雨,是淅淅瀝瀝地下起來沒完沒了的秋雨。

     當他們都覺出不得不分開時,他自己開了房門。

     10 他開了門。

    不能走。

     因為有雨。

     淅淅瀝瀝的秋雨,他會無處躲身。

    他想。

     她關上門。

    他不能走。

    她想。

     因為有雨。

     淅淅瀝瀝的秋雨會把他淋成個落湯雞。

     現在司猗紋面前也有過一場雨。

    如果現在的雨滌蕩的是莊家留給她的那些藕斷絲連,那麼她十八歲的那場淅淅瀝瀝的秋雨滌蕩的便是她所受的全部家庭教育和她做姑娘的無比堅貞。

     當那扇淪落在秋雨中的門再次打開時(這次是她打開的),她看見他還站在門口。

     原來他并沒有走。

    他猜她還會把門打開。

     原來她猜到他不會走,她還要把他追回來。

     也許他們都覺得他們的離别還缺了點什麼,假如他決心從鄉下回來接她的話,假如她堅定地相信他會回來接她。

     過去在他們相處的日子裡,他吻過她許多次,她還過他許多吻。

    他抱過她許多次,她許多次就讓他那麼抱。

    他們都問過自己那吻那抱是因了什麼,那是愛。

     為了愛,現在他又來吻她了又來抱她了。

    這吻、這抱使他們都變成了愛的糊塗人。

    難道現在不再是愛嗎?當然。

    但他們分明又覺出和以往那愛的不同。

     如果過去的行為是愛的一種徐緩和滲透,那麼現在這便是一種愛的迫不及待。

     過去是一個活泛的華緻遠吻着一個活泛的司猗紋,現在是一個僵硬的司猗紋正被一個僵硬的華緻遠在吻。

     他們都覺出了一個僵硬的自己,他們不知道這個愛的迫不及待的僵硬要幹什麼。

     他們忽然陌生了。

     也許人在愛得最陌生的時刻才是一個最熟悉的時刻,那熟悉還得用一種陌生來作代價。

     那時由于陌生你連你自己都會畏懼。

     那時由于熟悉你會覺得你最熟悉的還是你自己的一切陌生。

     這便是一個陌生的你和一個熟悉的你的結合。

     他們結合着,她顯出笨拙地去承受一個不明白的重量。

     他們結合着,他顯出無可奈何地去開掘一個無可奈何。

     這是互相的襲擊又是互相的吸吮。

     是對自己的憐惜又是對自己的厭惡。

     他和她有所不同,她覺得她已是經過改變的自己,他卻覺得他是自己的沒有改變。

     後來司猗紋隻聽見華緻遠在她耳邊說了一些迷亂的句子。

    那句子她永遠也聽不清記不住,她永遠都在猜,她猜了幾乎一生。

    有時她覺得那句子不是語言隻是一些念頭,隻是兩個相愛的人在相互準允之後的多嘴多舌。

    但這念頭、這準允之後的多嘴多舌分明滲進她的血液裡,和她的血液永遠奔流在一起。

    原來和人血一起奔流的遠不是醫生對血液的那些自作聰明的化驗單,雖然化驗單的項目總在增加。

     天快亮了,雨也停了,他沒有再耽擱的理由了。

    他走了,他帶着司猗紋的體溫闖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他給她留了鄉下的地址,她攥着那個地址一直睡到天亮。

     她覺得自己很僵很懶,覺得自己很散又很完整。

     雨早就停了,天快亮了,坐在窗前的司猗紋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幹淨家具,等“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