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團按捺不住的生命。

    舅媽每扭動一次身子那生命就發生一次按捺不住的呼号。

     脖子和肩你以為就是一根直棍接着一根橫棍嗎?那些銜接本身就流瀉着使人難以理解的線。

    那是聲音是優美的聲音,你想看不如說是想聽。

     腰為什麼細于胯,胯為什麼豐于腳?那好像就是專為人系腰帶不掉褲子而生就。

    你不覺得那裡也使你生發着激動。

    最為它激動的也許是那些最偉大的畫家,你問他為什麼他會說,因為他永遠無法對付它的美他永遠畫不出來。

     人的腹肌是八塊,但當你把它畫作八塊時你才會徹底發覺你的拙劣。

    那是八塊,是八塊的妙不可言是八個音符和諧的編織。

     許許多多關于人的一切是許多許多年之後蘇眉才了解的。

    現在的眉眉面對着舅媽心中還是隻有那一個念頭:舅媽才是最應該給人看的人,誰都應該用一雙善意的眼睛去直視一下她的舅媽。

     然而舅媽的身體終有眉眉不願直視的地方,這直視使她不自在使她不安,甚至使她有點無地自容。

    那便是舅媽那個飽滿的小肚子,和小肚子以下那片不算小不算少的晶瑩混亂的小水珠。

    她面對着它們無地自容着又眼饞地預測自己,她想她永遠也不可能長成舅媽這樣,永遠也生不出眼前這一切。

     許多年後蘇眉面對過很多可以被稱為美的人體,有的可以用好看形容,有的可以形容為漂亮,有的簡直就是完美的化身。

    但一個裸體的竹西再也沒有出現過,因為那裸體終未被眉眉想出合情合理的比喻。

     她覺得作家寫不出人體的美,就因為想不出最恰如其分的比喻,他們大多去就“事”論“事”。

     曆代畫家那僅有的幾幅人體成功之作,或許都有人體之外的一個比喻吧。

    真正的比喻是不容易的,蘇眉想。

     裡屋撩水,外屋的司猗紋就睡不着。

    她最不願聽見裡屋這輕快、惬意的撩水聲,她覺得她們的合作本身就是對她的一種輕蔑。

    每逢竹西容光煥發地端盆出屋後,司猗紋就開始喊眉眉。

     司猗紋喊眉眉說讓眉眉睡覺,其實她知道眉眉從來不睡午覺。

    她喊她是為了告訴竹西,是她那不可少的衛生澡妨礙了别人的午睡。

    盡管竹西不是每天中午回家,但司猗紋還是覺得竹西一回來家裡一切都得翻個個兒:那盆,那水,眉眉眼前那一切…… 竹西很快就上班去了,現在才是司猗紋正式午睡的時候。

     司猗紋躺下了,眉眉搬把小椅子來到院裡。

    她坐在棗樹下,膝蓋上攤着一團亂毛線,開始她那沒有名堂的編織。

    竹簽子在手裡笨拙地扭動着,她從來也不知道她究竟要織什麼。

    她隻是願意在棗樹下坐着,看看棗樹,想點自己願意想的事。

    或許她還有點為婆婆着想,萬一有點動靜呢——婆婆所希望的動靜,有了棗樹下的她,婆婆就不再措手不及了,省得她再找鞋拿語錄地手忙腳亂。

     青棗在一股股樹枝上很沉,把樹枝壓得很低,有的垂到房頂,有的垂過屋檐。

     不時有青棗從枝上掉下來濺在青磚地上,很響。

     15 再也沒有比你更适合聽我說話的人了。

    但你在我眼前常常是模糊的你捕捉不定,我對你充滿了猜測因為我無法靠近你。

    你離我不遠不近的總是一聲不吭,這就使你對我永遠充滿了魅惑。

    有時候我自以為很了解你說“眉眉那時候可真傻”什麼的,但我并沒真正弄明白一些事就好像有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

     大約五歲時——你也許還記得,爸教我認鬧鐘,這對我來說是太困難了我好像天生的不識數,時針、分針和秒針怎麼也弄不明白。

    爸教了我許多遍我一點也不懂,以至于我都為我不好意思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種心情叫不好意思。

     蘇眉你說的這事我記得。

     你無法形容出你當時的心情,總之你是不願意再不會下去于是你就說你會了。

    可是你沒給自己留下退路你還不會給自己留退路,這常常使我嫉妒你又羨慕你。

    你沒想到爸會立刻考你,他輕易地扭了一下哪個針問你你回答不出來,因為回答不出來你就故意含混不清地小聲嘟囔像在說會了就是不告訴爸。

    爸卻一眼看穿了你,他拍了一下桌子說你騙人你根本就不會。

    你那一片混沌的小腦袋瓜被吓開了竅,你哭着抽嗒着居然認準了鐘點從此時間就走進了你的生活。

     眉眉你别傷心我在揭你的短,這不是你的過錯也許這是人類的過錯。

    人類大聲疾呼着靈魂的工程師們大聲疾呼着真誠,正說明這世界的謊言太多欺騙太多伎倆太多。

    我常常覺得人類在呼喚什麼想必就是什麼已經窮盡,可我卻又常常懷疑那呼籲者本身的真誠能有幾分。

    我仿佛看見了那些煞有介事地怕受孩子欺騙的大人,你企盼着别人的真意好在那一片真情之上順利完成你的欺騙。

    特别是當我在猜測你的時候眉眉,我不能不覺得撒謊才是人類後天不可逆轉的捍衛自己的本性,或者說是人類捍衛自己的武器,是人類靈魂鋪張在人類眼前的永遠的屏障。

     大人拼命地要求孩子别撒謊多半是怕自己受孩子騙;孩子有時候不撒謊是沒料到不撒謊會給他帶來怎樣的惡果。

    當你站在“紅衛”副食店喪失了記憶耽誤了“好多年”的時候你首先想告訴婆婆你跑了好多好多商店。

    說這是一個謊還不如說是對你那常人所不知的“記憶空白”的遮擋那原本就用不着公諸于衆。

     你在肯定撒謊吧蘇眉。

     肯定或者否定對于撒謊本身并無意義,我隻說它是人類後天的創舉是流在人類命脈中的永不衰竭的血。

    它的源遠流長使人們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說真話還是說假話,有時候人們向社會向親朋拼命剖白自己剖白得越淋漓盡緻的時候正是他的謊言隐匿得越深的時刻。

    那虛假的透明和造作的坦蕩欺侮着真切的混沌逼它就範,好像那些紙花蠟果,那些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脫穎而出的假鼻子假頭發假臉假睫毛,那些特别特别明淨漂亮的、反映着大街上一切五光十色的行人、車輛、門窗和道路的鋼化玻璃的建築物們。

    你沖着一扇四敞的大門走去結果你被撞在鋼化玻璃上,你被撞疼時才知道那不是門。

    要是你沒撞在玻璃上而是撞在“玻璃棉花”上你一點兒也不疼,你還會拼命往裡進麼? 要是你的觸覺麻木了碰在玻璃上不覺得疼,沒準兒你會認為你本來就是朝着門裡進,你沒能進去那不怪眼前的“門”那怪你,隻有怪你。

    也許是你的姿勢不對,也許是第一步邁錯了腿,也許是沒找着進門的要領。

    總之毛病出在你身上你不能懷疑眼前是門不是門。

    你拿起一個蒙着白霜的真極了的蠟柿子咬一口真是味同嚼蠟,但這不怪柿子也隻有怪你,想必是你沒咬對地方,沒咬出技巧所以你的嘴有毛病,你得好好查查舌苔是不是太厚,味覺系統嗅覺系統是不是已經老化,也許是牙齒不幫忙其實沒經咀嚼就把蠟柿子吞咽了下去。

    任何食物囫囵吞咽也不可能出味兒——注意:盡管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已經找得相當徹底,但你的叙述語言還是有緻命的缺陷:你管蠟柿子叫蠟柿子。

    既然毛病出在你嘴裡你就不能說柿子是蠟的。

    那麼我立刻修正我的口誤:它不可能是蠟柿子,不再是蠟柿子,如同玻璃牆面不是反映對面的門,而是:它本身就是對面的門。

    因為它們假得太真了,這種由虛假鍛造出的真實太圓滿太堅硬,你不可懷疑你别無他路。

    你的一切忏悔、内疚和自責隻能建立在對這些假得都真了的真實的捍衛上。

    于是你管蠟柿子叫蠟柿子就是撒謊,你得時時磨砺你的味覺才是。

     蘇眉你說讓我們都把蠟柿子當真柿子,那真柿子誰去吃?要是讓我吃一肚子蠟我就不敢喝粥喝熱湯了。

    我知道蠟遇熱就會熔化,蠟汁在我的胃和腸子裡流動起來當粥和湯冷卻之後蠟又凝固了,我沒有縫隙我該怎麼呼吸! 你可以撒謊這時你隻有撒謊。

    當蠟汁就要冷卻就要封閉你呼吸的縫隙時為什麼你還不敢撒謊呢?所有的人都告訴過你撒謊是世界上最惡劣的品質,可是蠟汁就要封閉你的呼吸了就要彌漫你賴以生存的五髒六腑,你必須偷偷吃一點——我們暫且不叫它真柿子,叫它有柿子味兒的柿子或者我們幹脆說它是假柿子。

    你必須偷着吃一點這種假柿子這種偷吃就是撒謊。

    但這個謊使你的腸道通暢了,這種偷偷的品嘗是多麼令人厭惡又令人陶醉。

    你陶醉着就更加厭惡,你厭惡着就更加陶醉。

    你把你藏了起來給你的靈魂留下一痕縫隙,為了捍衛這一痕縫隙的存在權利你必須在大庭廣衆之下拼命吃蠟柿子以表示你太愛那蠟的。

    你的胃難受了膨脹了橫膈膜痙攣着,你不正視這是蠟的緣故卻認為這恰是撒謊帶給你的懲罰。

    于是你又心安理得起來:蠟柿子的懲罰與偷吃真柿子的“謊”相抵消了誰也不欠誰。

     你自己并不明白這一切,通常你的那個你并不知道你自己。

     還記得二年級時聽一個抗日的兒童團長講打鬼子的故事,他說他們村兒離公路八裡地,他不用望遠鏡憑聞味兒就知道鬼子的汽車正從公路上過。

    因為汽車一過就有汽油味兒,汽油味兒越過七八裡地飄進村,半天也散不去。

    這可真是鄉村的嗅覺。

    如今大小汽車大小拖拉機整天在村裡跑,我真想再問問那老團長他還能聞到什麼味兒。

    信息時代把人都變成了人精可是人精的嗅覺味覺都不靈。

    不過也可以不這麼說,信息時代的嗅覺早就不靠兒童團長那老一套了,不靠那站在八裡地之外聞味兒的原始的、愚昧的、蠢笨的、滑稽的經驗之談。

     還記得你短暫的小學時代是一個充滿着發現壞人、報告警察抓壞人的時代,許許多多少先隊員與壞人作鬥争的故事激勵着你,鼓舞着你去注意大街上每一個可疑的行人。

    什麼是可疑?在你看來最可疑的人就是鑲着金牙的人,因為在電影和小說裡鑲金牙的都是壞人,好人怎麼會鑲金牙呢,好人的牙完美無缺。

    有一次在媽帶你去北京的火車上,你一路扭着臉不回答對面座位上那個大人的問話就因為他嘴裡有顆金牙。

    你簡直差點就去報告乘務員了可直到下車你也沒吭聲,你和鑲金牙的人分了手那時你真恨自己膽小為什麼不去報告?說不定就因為你沒報告那人在北京又做了什麼壞事。

    一個小小的你對大大的北京生出了那麼真切的焦慮,可也說不定那焦慮的背後藏着報告了警察就能得到表揚的渴望呢,但是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想報告是真還是想表揚是真,也許都是真的那鑲金牙的人真的給你帶來了恐懼和不愉快。

    隻是人類無法澄清自己,任何時代也無法使人類澄清自己。

     讓我們還說金牙。

    有一次丁媽從農村來雖城(那時我知道丁媽是誰了)在家裡住了好幾天。

    她帶來了農村的大棗、核桃、嫩玉米,這些都是你愛吃的東西同時丁媽又那麼勤快,給你們拆洗被褥做棉襖,給你們煮玉米砸核桃。

    她嘴裡就有一顆金牙那時你沒想到她可能是壞人麼? 我沒想到,我喜歡丁媽所以我沒想到她是壞人。

    我隻盼望她隐藏那金牙比如笑的時候别咧那麼大嘴,我還不願意在那些日子有同學來家裡不願讓她們看見丁媽的牙,因為她們不一定喜歡她說不定就會去報告。

    每逢這時我就想也許是我壞了,我這麼輕易就背棄了有金牙就是壞人的主張。

    我甚至還盼她笑時别咧嘴這不是包庇麼?可我為什麼喜歡她?因為我喜歡她我就得跟人說不喜歡她我必得否定那真正讓我眼饞的東西。

     到底是你的靈魂欺騙了你的精神眉眉,幸虧你的靈魂還會還能欺騙你的精神。

    有個名人說假使我們從小就被告知豆子便是肉,于是我們沒完沒了地吃豆子還以為是在吃肉。

    但豆子隻能使你的胃膨脹卻不能給你營養;你挺着一隻膨脹的胃走來走去卻仍然感到餓,你需要營養你的胃營養你的心靈你總得找點真正的肉——關鍵是你尋找真正營養的欲望沒有泯滅,這欲望便是你靈魂的渴求。

    我慶幸你沒有徹頭徹尾地認為胃原本就該膨脹,而且在偷偷尋找那解脫膨脹的辦法。

    所以偷偷地尋找是因為“豆子便是肉”是當時的真理。

    你遊離了真理于是你偷偷了你鬼祟了你陰暗了你不忠誠。

    靈魂真實了精神就得受折磨,再說人的精神的力量雖然強大卻常常籠罩着靈魂的陰影,靈魂是精神的陰影的确是個陰影。

     你的話很混亂甚至前後矛盾。

    你鼓勵我撒謊但我從來不覺得撒謊是好事,有時我說謊是迫不得已蘇眉。

     可是從來沒人鼓勵、強迫你撒謊啊,相反人們千遍萬遍警告你的句子是“别騙人”,這種消極的規則或者說禁令為什麼會使你覺出迫不得已?我不想聽什麼關于偉大的謊言和卑下的謊言的那種分析,謊與謊之間的确有本質的不同。

    我想說的是藏匿靈魂的謊那種捍衛靈魂自由的謊,也許它本不該被稱做謊它是靈魂勇猛的衛士;也許它才是不折不扣的最純最地道的謊,它欺騙一切有時候也邁着怯怯的步子想蒙騙靈魂卻總是敗下陣來,它不是靈魂的對手。

    而靈魂之所以那麼頑固是因為它太自愛,它無視世界的存在所以你必須扼制你的靈魂。

    那首歌是怎麼唱的: 從前的一切我可以不再提起, 但我卻永遠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