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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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吃屎,她都兩歲了。

     眉眉随便地回到家裡,她還自己背回了自己的行李卷兒。

     眉眉随随便便就回了家,媽并沒有表現出奇怪。

    她接過眉眉的行李卷兒信手扔在地上,因為現在床和地已沒什麼區别。

    家裡大變了樣,家具東倒西歪,書籍四散,兩歲的小玮就坐在書堆上迎接了眉眉的歸來。

     原來現在不光是你報仇雪恨讓老師站着撒尿的時刻,現在也有人正對你的家你的親人報仇雪恨。

    爸雖然不是生活老師,他不會到女生宿舍查鋪開燈,可他是農學院的教授。

    現在眉眉才突然明白,原來她們沖生活老師撒氣不過是小打小鬧、微不足道,大打大鬧當然在大學。

    過去她曾為爸的身份而自豪,現在自卑的原來還是她,向生活老師的讨還血債是代替不了她将要面臨的自卑的。

     爸爸蘇友憲研究的是小麥育種。

     眉眉懂得育種學這個名詞是許多年以後的事,爸就是小麥育種專家,人們稱他為小麥專家。

    她吃了許多年饅頭、面包才剛剛知道這原來和小麥有關系。

    她在許多年後曾跟爸無拘無束地讨論過小麥問題,甚至半真半假地說她實在不明白,爸既然研究小麥育種為什麼不設法把麥粒改良成蠶豆那麼大,也許那隻是個很簡單的遺傳基因的改變。

    爸說:“蘇眉,我隻能說你提的問題很有趣。

    我知道藝術上有個浪漫主義,你能不能給我講講,或許對我的研究有好處。

    ”蘇眉把浪漫主義講得神乎其神,爸也聽得入神。

    他問她既然浪漫主義那麼妙不可言,為什麼畫家們不都去畫浪漫主義,為什麼還有其他流派?他說他發現還有一種細膩派畫家,把瓷器、金器畫得逼真到你都想動手去敲;畫起女人的長裙那質地就像能作響;即使一隻水果也能被他們畫得叫你饞涎欲滴,那是為什麼?蘇眉說就因為他們是細膩派,寫實是他們的目的。

    爸說小麥離開了寫實也許饅頭就不再是饅頭味兒了。

    将來或許會有蠶豆大的麥粒,但那不再是小麥——可這并不意味着科學不需要浪漫。

    他說舊中國小麥畝産百斤便是高産,現在産千斤。

    這便是浪漫。

    他願意浪漫,也願意小麥還是小麥味兒。

     蘇眉吃着法國生産線烘制的“大磨坊”面包,不再作小麥粒變成蠶豆大的浪漫設想,她似乎第一次嘗出了面粉味兒。

    她想,啊,寫實的小麥。

    這時她是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青年。

     但眉眉背個行李卷兒回家的時候,整個國家還是不要這浪漫和寫實的知識了,隻要一種主義。

    正如許多年之後一個外國記者寫道:“出現這種情況的一個内在原因,可能要上溯幾千年來一直存在的治國先要立說,而不是掌握專業知識的觀點。

    ” 爸掌握的是專業知識。

     眉眉自背行李卷回了家。

    桌上有幾個饅頭,龇牙咧嘴地和雜志和書混在一起。

    媽讓她吃,她沒有吃的欲望,她隻等待研究它們的爸回家。

     爸很晚才回來,剃着陰陽頭。

    嘴角的污血黑紫,墨水自頭頂流到臉上,又從臉上淌在衣服上。

    她不願意看到爸的樣子,她想爸也一定不願讓她看到自己的樣子。

    但爸仿佛沒有看見她們,他坐在桌前眼裡什麼也沒有。

    後來他終于發現了眉眉和小玮,眼裡才滾出了淚。

    他無目的地從桌上拿起一個幹饅頭。

    在手裡掂量着,然後把它捏得粉碎。

    眉眉看見饅頭渣正從爸的黑手裡流出來,撒了一地。

     眉眉給爸端來一盆水讓他洗了臉,媽找出一頂舊帽子,讓他戴在頭上遮住了陰陽頭。

     眉眉很快就忘記了生活老師整治她的痛苦和她整治生活老師的愉快。

    她在家過起了沒有痛苦也沒有愉快的日子,她覺得世界也許原來就是這樣,就應該這樣。

    當愉快消失了痛苦也就不存在了。

    就像你的眼淚流完了你還有什麼眼淚?你笑得沒了氣,笑也就消失了。

     過去她們那個家消失了,連那本總是能引起她恐怖的老皇帝殺兒子的畫冊都沒了。

    在這間空屋子裡她和小玮再沒有什麼話要講,她看見小玮生下來時的那種直面世界的勇敢也從臉上消失了。

    小玮天天用詢問的眼光看眉眉,問她我們該怎麼辦。

     眉眉覺得世界辜負了小玮。

     怎麼辦,去買菜。

     眉眉領着小玮去買菜,在紅旗、标語、陰陽頭中間穿行。

    一切都成了司空見慣,連進門時面對她們的那些優越、敵視的眼光也成了司空見慣。

     但爸和媽還是感覺到這司空見慣的不便,爸就是從他自己的陰陽頭裡,從優于她們的那些眼光裡,看見了眉眉那更加空白的眼神,更加空白的腦袋。

    于是他們決定讓她換個環境。

     他們決定送她去北京。

     眉眉表現出無比的不情願,無比的沉悶。

    她常在沉悶中怨恨自己,她總覺得是那次她的粗野才引來了人間的一切粗野;因了那畫冊上血迹的出現,才引來了人間真正血迹的出現,就像她小時候老是做着一種試驗:夏天裡她吹口氣就能引來習習的涼風。

    她的試驗幾乎每次都成功,她的試驗一直背着爸媽隻為了讓他們不知不覺感到風的涼爽,讓他們感到這習習涼風的出現得如此神奇。

     如今一切原來都是因了她的粗野。

    她堅定地這樣想,又堅定地否定自己的荒唐。

    可為什麼她能吹來涼風?那麼,粗野也是由她開始的。

     離家那天她覺得她很慚愧,很自卑,很内疚。

    她抱起小玮,撫摸着她被她“打”過的那些地方,眼淚脫眶而出。

     她看到爸的陰陽頭又變成了秃頭,而爸卻早忘了自己的秃頭,不在乎地在一個角落久久盯着她。

    她覺得她永遠不可能猜透那眼光對于她意味着什麼。

    像在說:都是你,你闖的禍。

    又像在說:去吧,一切和你有什麼關系?野蠻并不是你的發明,最粗野的人也不是那個老頭伊萬。

     你了解一下納粹集中營,南京大屠殺和現在的四海翻騰吧。

    蘇眉把爸的眼光分析了許多年。

     媽對眉眉的北京之行手忙腳亂,她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隻小帆布箱(爸上大學時的一隻小箱,像個大抽屜),把衣服、課本不住地往裡摁,像是對她說:北京,去吧!你熟。

    有可供你睡的大床,聽聽婆婆的小呼噜總比看你爸的陰陽頭愉快。

     媽的積極準備看來成了眉眉的命中注定。

     于是她發現自己正肚子疼。

     3 許多年之後蘇眉想,那天她并沒有肚子疼。

    她的假設卻換來了媽的認真。

     眉眉吃了颠茄,和媽一起坐了四個小時火車,又一起走進響勺胡同。

     颠茄使眉眉口幹舌燥了一路,下了火車她吃了一路三分錢一根的冰棍。

     婆婆家有兩扇烏黑的街門,坐北朝南。

    過去她和媽來婆婆家,黑門總是緊閉,媽要使勁拍打門環才會有人開門。

    現在門大開着,她們用不着拍門就進了院,在院裡迎接她們的是舅舅莊坦。

     舅舅叫了媽一聲:“大姐,”有些驚異地望着她們和她們的小帆布箱,像是在說:怎麼,這時候還走動? 眉眉沒有留心過舅舅。

    從前他念大學,使她覺得他像個外人,現在她發現舅舅倒像個主人。

    他對她們的到來顯然并不高興。

     媽不注意舅舅,一手拉着眉眉就往北屋快走。

    舅舅卻叫住了媽,隻對媽說了一聲:“南屋。

    ” 媽一下就明白“南屋”是什麼意思了。

    她返回身往南屋走,在南屋門前站住,就像面對一個她不曾見過的屋子。

    其實媽最熟悉它,從前她還在這南屋裡住過,沒有廊子,隻兩層青石台階。

    她感到這南屋陌生是因為覺出了家裡的變化。

    “南屋”兩個字代表了一切,就像丈夫的陰陽頭、眉眉自己背回的行李卷兒,還有雖城他們家裡那一屋子的空曠一屋子的亂七八糟。

     莊坦先替莊晨推開南屋門,莊晨領眉眉走進去,一股陌生的氣味立刻向眉眉襲來,像潮濕味兒,又像木箱子發出的味兒。

     現在的南屋比過去的北屋要矮許多,格局是一大一小兩間。

    婆婆住外邊的大間,舅舅和舅媽住裡邊的小間。

    裡外間有門相隔,門是用薄闆做成,像缺乏必要的堅固,也缺乏必要的嚴密。

    那不過是門的象征。

     南屋很空也很亂,眉眉熟悉的那些家具大都不見了,隻有那座鑲有大鏡子的梳妝台還在,絲絨杌凳離它很遠。

    梳妝台上許多小抽屜都半開着,少了從前的神秘和尊嚴。

     床還是那張大床,但那寬大氣派的床罩卻不見了,上面隻有幾床顯得寒酸的普通被褥。

    被頭們都不幹淨,眉眉覺得屋裡的氣味仿佛就是由此而生。

     婆婆出人意料地沒睡午覺,她側卧床頭,後腰上擠着兩隻枕頭,正不動聲色地觀察她們。

    媽早就坐上了那個絲絨杌凳,婆婆沖她招了招手,媽才站起來走過去,坐在婆婆床邊。

    顯然,她們早已了解了彼此的現狀,不用詢問不用回答也會了解得細緻入微,婆婆甚至連她們來的目的也了如指掌。

     媽還是語無倫次地叙述了雖城,說着,不時看看眉眉,仿佛雖城的一切都可以由眉眉作證,不是麼,早晨出門時她還可憐地吃過颠茄。

    怎麼辦?現在隻好把眉眉和她的箱子擺給北京。

    我們終歸是兒女情長,難道還能見死不救? 婆婆不說話,靠着。

     舅舅甩着胳膊在屋裡走,隻說了一句話:“哪兒都一樣。

    ”說完試探似的看看母親,像是問她:我說得對嗎?是時候嗎?是火候嗎?您看哪? 婆婆還是不說話,對莊坦的表态也不加可否。

     舅舅的表态婆婆的無休止的沉默,才使眉眉突然明白一個事實:她原本是不受歡迎的。

    在雖城她隻想到自己不願意來,為什麼就沒想到北京也不歡迎她呢?現在她就像一個誤入歧途的小叫花子,守着爸那個年代不明的飛毛奓翅的小箱子,就更像。

    這比夾緊雙腿站在生活老師面前更不是滋味。

     也許颠茄的力量還沒有退去,她還是一副口幹舌燥的樣子。

    嘴唇泛着薄皮,使她不時用自己的牙尋找自己嘴上的皮,咬下一塊,再找。

    她隻有一個盼望,盼望婆婆離開枕頭果斷地把她們趕出去,哪怕就說白了,說她是個小叫花子也行。

     媽還在說着雖城。

    說雖城,是為了證明她的困難,證明她既然把眉眉送來了,就是一個打發不走的現實。

    說雖城越是像她形容的那樣,她和蘇友憲就越不能顯出落後,而婆婆怎麼也是家庭婦女,不用參加(運動)。

     媽這番話才使婆婆離開了枕頭。

    她出其不意地登上鞋,騰地站在莊晨面前說:“我就是不愛聽這句話,一輩子不愛聽這句話。

    家庭婦女還能把你們拉扯成這樣?到現在,出息的是你們,進步的是你們,家庭婦女還是我。

    你不看報紙還是不聽廣播,你怎麼就斷言我不參加(運動)?最高指示是怎麼說的,不是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嗎,怎麼惟獨我就不能關心?” 婆婆的話是說給媽聽,眼睛卻不離開眉眉。

     “您沒聽懂我的意思。

    ”媽對婆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