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鴦鴛錦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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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報大恩大德。

    ”黃蓉聽他說得如此懇切,倒也不便再如先前那樣和他嬉皮笑臉,說道:“我師兄妹對尊師感恩之心,與四位無異,定當全力以赴。

    如能阻止瑛姑踏進禅院,自是最好不過,但想她處心積慮,在山下黑泥沼中苦候十餘年,此次必是有備而來,隻怕不容易阻擋。

    小妹想到的法子要冒一個奇險,若能成功,倒可一勞永逸,更無後患。

    隻是風險甚大,那瑛姑精明狡猾,武功又高,此計未必能成。

    但我才智庸愚,實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

    ”漁、樵、耕、讀齊道:“願聞其詳。

    ”黃蓉秀眉微揚,說出一番話來,隻把四人聽得面面相觑,半晌做聲不得。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落到山後,山風清勁,隻吹得禅院前幾排棕榈樹搖擺不定,荷塘中殘荷枯葉簌簌作響。

    夕陽餘晖從山峰後面映射過來,照得山峰的影子宛似一個極大怪人,橫卧在地。

    漁、樵、耕、讀四人盤膝坐在石梁盡處的地下,睜大了眼睛,隻是向前望去,每人心中都是忐忑不安。

    等了良久,天漸昏暗,幾隻烏鴉啞啞鳴叫,飛入下面山谷,谷中白霧蒙蒙升起,但石梁彼端的山崖轉角處仍是無人出現。

    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從此不來。

    ”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計。

    ”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

    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

    ”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

    ”他本來足智多謀,在大理國做了十餘年宰相,甚麼大陣大仗都見過了,但這時竟然心頭煩躁,思潮起伏,拿不出半點主意,眼見周圍黑沉沉地,遠處隐隐傳來幾聲枭鳴,突然想起兒時聽人說過的一番話來:“那夜貓子躲在暗處裡,偷偷數人的眉毛。

    誰的眉毛根數給數清楚了,那就活不到天亮。

    ”這明明是騙小孩兒的瞎說,但這時聽到這幾聲枭鳴,全身竟然不寒而栗:“難道師父當真逃不過這番劫難,要死在這女子手裡麼?”正想到此處,忽聽那樵子顫聲低呼:“來啦!”一擡頭,隻見一條黑影在石梁上如飛而至,遇到缺口,輕飄飄的縱躍即過,似乎絲毫不費力氣。

    四人心中更是駭然:“她跟我師學藝之時,我們早已得了我師的真傳。

    怎麼她的武功忽然勝過了我們?這十餘年之中,她又從甚麼地方學得這身功夫?”眼見那黑影越奔越近,四人站起身來,分立兩旁。

    轉瞬之間,那黑影走完石梁,隻見她一身黑衣,面目隐約可辨,正是段皇爺當年十分寵愛的劉貴妃。

    四人跪倒磕頭,說道:“小人參見娘娘。

    ”瑛姑“哼”了一聲,橫目從四人臉上掃過,說道:“甚麼娘娘不娘娘?劉貴妃早死了,我是瑛姑。

    嗯,大丞相,大将軍,水軍都督,禦林軍總管,都在這裡。

    我道皇爺當真是看破世情,削發為僧,卻原來躲在這深山之中,還是在做他的太平安樂皇帝。

    ”這番話中充滿了怨毒,四人聽了,心下栗然。

    那書生道:“皇爺早不是從前的模樣了。

    娘娘見了他必定再也認不出來。

    ”瑛姑冷笑道:“你們娘娘長、娘娘短的,是譏刺我麼?直挺挺的跪在這裡,是想拜死我麼?”漁、樵、耕、讀四人互視一眼,站起身來,說道:“小的向您請安。

    ”瑛姑把手一擺,道:“皇爺是叫你們阻攔我來着,又鬧這些虛文幹麼?要動手快動手啊。

    你們君的君,臣的臣,不知害過多少百姓,對我這樣一個女子還裝甚麼假?” 那書生道:“我皇愛民如子,寬厚仁慈,大理國臣民至今無不稱頌。

    我皇别說生平絕無殘害無辜,就是别人犯了重罪,我皇也常常法外施恩。

    娘娘難道不知?”瑛姑臉上一紅,厲聲道:“你敢出言挺撞我麼?”那書生道:“微臣不敢。

    ”瑛姑道:“你口中稱臣,心中豈有君臣之份?我要見段智興去,你們讓是不讓?”那“段智興”正是一燈大師俗家的姓名,漁、樵、耕、讀四人心中雖知,但從來不敢出之于口,耳聽得瑛姑直斥其名,都是不禁凜然。

    那農夫在朝時充任段皇爺的禦林軍總管,這時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瑛姑縱聲長笑,更不打話,向前便闖,四人各伸雙臂相攔,心想:“她功夫雖高,我四人合力,盡也阻攔得住。

    今日縱然違了師命,事急從權,那也說不得了。

    ”豈知瑛姑既不出掌相推,也不揮拳毆擊,施展輕功,迎面直撞過來。

    那樵子見她沖到,不敢與她身子相碰,微向旁閃,伸手便抓她肩頭。

    這一抓出手極快,抓力亦猛,但掌心剛觸到她肩頭,卻似碰到一件異常油膩滑溜之物一般,竟然抓之不住。

    就在此時,農夫與漁人齊聲猛喝,雙雙從左右襲到。

    瑛姑一低頭,人似水蛇,已從漁人腋下鑽了過去。

    漁人鼻中隻聞到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心中略感慌亂,手臂非但不敢向内壓夾她身子,反而向外疾張,生怕碰着她身上甚麼地方。

    農夫怒道:“你怎麼啦!”十指似鈎,猛向瑛姑腰間插去。

    樵子急喝:“不得無禮!”那農夫充耳不聞,刹時之間,十指的指端都已觸及瑛姑腰間,但不知怎的,指端觸處隻覺油光水滑,給她一溜便溜了開去。

     瑛姑以在黑沼中悟出來的泥鳅功連過三人,已知這四人無法阻攔自己,反手發掌,猛向農夫拍去。

    書生回臂出指,徑點她手腕穴道。

    豈知瑛姑突然伸出食指,快如電光石火,手指尖和他手指尖在空中對準了一碰。

    此時書生全身精力盡集于右手指,突然間指尖正中一麻,身如電震,叫聲“啊喲”,一交跌翻在地。

    樵夫與漁人忙俯身相救。

    農夫左拳直出,猶似鐵錘般往瑛姑身上擊去。

     這一拳勢挾勁風,力道驚人,瑛姑眼見拳風撲面,竟不避讓。

    那農夫一驚,心想這一拳勢必将她打得腦漿迸裂,急忙收招,但拳面已然碰到瑛姑鼻尖。

    瑛姑腦袋微側,拳鋒便從她鼻尖滑落,在她臉頰上擦了過去。

    那農夫左臂不及回縮,手腕已被對方拿住,急忙後奪,隻聽得喀的一聲,尚未覺得疼痛,卻知手肘關節已被她反拳打脫。

    那農夫一咬牙,更不理會,右手食指急往敵人臂彎裡點去。

     漁、樵、耕、讀四人的點穴功夫都得自一燈大師的親傳,雖不及乃師一陽指的出神入化,但在武林中也算得是第一流的功夫,豈知遇着瑛姑,剛好撞正了克星。

    她處心積慮的要報喪子之仇,深知一燈大師手指功夫厲害,于是潛心思索克制的手段。

    她是刺繡好手,竟從女紅中想出了妙法,在右手食指尖端上戴了一個小小金環,環上突出一枚三分來長的金針,針上喂以劇毒,她眼神既佳,手力又穩,苦練數年之後,空中飛過蒼蠅,伸指戳去,金針能将蒼蠅穿身而過。

    此際臨敵,她一針先将書生的食指傷了,待見那農夫手指點到,冷笑一聲,纖指輕曲,指尖對準指尖,一針又刺在他食指尖端的中心。

    常言道:“十指連心”,那食指尖端屬手陽明大腸經,金針刺入,即抵“商陽穴”。

    那農夫敗中求勝,這一指點出時出了全力,瑛姑卻毫不使勁,隻是在恰好時際将金針擺在恰好的處所,不是以針刺他指尖,卻是讓他用指尖自行戳在金針之上。

    這一針刺入,那農夫也是虎吼一聲,撲翻在地。

    瑛姑冷笑道:“好個大總管!”搶步往禅院奔去。

    那漁人大呼:“娘娘留步。

    ”瑛姑止步回身,冷笑道:“你待怎地?”這時她已奔至荷塘之前,荷塘與禅寺隻有一條小石橋相通,瑛姑站在橋頭,瞪目而視,雖在黑夜,僅有微光可辨面目,但那漁人與她一對面,隻覺兩道目光冷森森的直射過來,不禁心中凜然,不敢上前動手。

    瑛姑冷冷的道:“大丞相、大總管兩人中了我的七絕針,天下無人救得。

    你也想送死嗎?”說罷也不待他答話,轉身緩緩而行,竟不回頭,不理他是否從後偷襲。

    一條小石橋隻二十來步,将到盡頭,忽然黑暗中轉出一人,拱手道:“前輩您好。

    ” 瑛姑吃了一驚,暗道:“此人悄無聲息的突然出現,我怎麼竟未知覺?若是他暗施毒手,此刻隻怕我已非死即傷。

    ”定睛看時,隻見他身高膀闊、濃眉大眼,正是自己指點上山的郭靖,當下說道:“小姑娘的傷治好了嗎?”郭靖躬身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我師妹的傷蒙一燈大師治好了。

    ”瑛姑哼了一聲道:“她怎麼不親來向我道謝?”口中說着,腳下不停,徑自前行。

    郭靖站在橋頭,見她筆直走來,忙道:“前輩請回!”瑛姑哪來理他,身形微側,展開泥鳅功,從他身側急滑而過。

    郭靖雖在黑沼茅屋中曾與她動過手,但料不到她說過就過,身子滑溜如此,情急之下,左臂後抄,回振反彈,卻是周伯通所授“空明拳”的奇妙家數。

    瑛姑眼見已然滑過他的身側,哪知一股柔中帶韌的拳風忽地迎面撲至,逼得她非倒退不可。

    她此來有進無退,不管郭靖拳勢猛烈,仍是鼓勇向前直沖。

    郭靖急叫:“留神!”隻感一個女子溫軟的身軀已撲入自己臂彎,大驚之下,足下被瑛姑一勾,兩人同時落向荷塘。

    兩人身在半空之時,瑛姑左手從郭靖右腋下穿過,繞至背後抓住他左肩,中指卷曲,扣向郭靖咽喉,大指食指施勁捏落。

    這是小擒拿手中的“前封喉閉氣”之法,隻要一捏而中,敵人氣管封閉,呼吸立絕,最是厲害不過。

    郭靖身子斜斜下跌,又覺肩頭被拿,心知不妙,右臂立彎,挾向瑛姑頭頸,這也是小擒拿手中閉氣之法,稱為“後挾頸閉氣”。

    瑛姑知他臂力厲害,己所不及,雖然搶了先着,卻不能跟他硬碰硬的對攻,急忙松手放開他的肩頭,伸指戳出。

    郭靖左臂撞開了她手腕。

    從石橋落入荷塘,隻是一瞬間,但兩人迅發捷收,頃刻間已各向對方施了三招,這近身肉搏,使的都是快速無倫的小擒拿手。

    瑛姑功力深厚,郭靖卻是力大招精,這三招誰也奈何不了誰,撲通一聲,雙雙落入塘中。

     塘中污泥約有三尺來深,塘水直浸至兩人胸間。

    瑛姑左手下抄,撈起一把污泥往郭靖口中抹去。

    郭靖一怔,急忙低頭閃避。

    瑛姑在泥濘遍地的黑沼一居十餘年,見泥鳅穿泥遊行而悟出了一身泥鳅功,在陸上與人動手過招已是滑溜異常,一入軟泥浮沙,更是如虎添翼,她将郭靖拉入荷塘,也是知他武功勝已,非逼得他身處困境,難以過橋。

    她指戳掌打,在污泥中比陸上還要迅捷數倍,有時更撈起一團團爛泥,沒頭沒腦的向郭靖抹去。

    郭靖雙足深陷,又不敢猛施掌力将她打傷,隻拆了四五招,立時狼狽萬分。

    但聽風聲響處,一團塘泥挾着臭氣撲面而至,急忙側頭閃避,哪知瑛姑數泥同擲,閃開了兩團污泥,第三團卻給迎面擲個正中,口鼻雙眼登被封住。

    他久經江南六怪指點,知道身上如中了暗器,若是手忙腳亂的去拔暗器,看傷口,敵人必然乘機搶攻,痛下殺手,此時呼吸已閉,眼目難開,當下呼呼呼連推三掌,教敵人不能近到自己五尺之内,這才伸左手抹去臉上污泥,睜開眼來,卻見瑛姑已躍上石橋,走向禅院。

    瑛姑闖過郭靖這一關,心中暗叫:“慚愧!若非此處有個荷塘,焉能打退這傻小子?想來是老天爺今日教我得報此仇。

    ”當下腳步加快,走向寺門,伸手推去,那門竟未上闩,呀的一聲,應手而開。

    這一下倒出乎她意料之外,生怕門後設有埋伏,在外面待了片刻,見屋内并無動靜,這才入内,隻見大殿上佛前供着一盞油燈,映照着佛像寶相莊嚴。

    瑛姑心中一酸,跪倒在蒲團上暗暗禱祝。

     剛默祝得幾句,忽聽身後格格兩聲輕笑,當即左手後揮,劃了個圈子,防敵偷襲,右手在蒲團上一按,借力騰起,在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落下地來。

    隻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喝了聲彩:“好俊功夫!”定睛看時,隻見她青衣紅帶,頭上束發金環閃閃發光,一雙美目笑嘻嘻的凝視着自己,手中拿着一根晶瑩碧綠的竹棒,正是黃蓉。

     隻聽她說道:“瑛姑前輩,我先謝你救命之恩。

    ”瑛姑森然道:“我指點你前來求醫,志在害人,并非為了救你,又何必謝我?”黃蓉歎道:“世間恩仇之際,原也難明。

    我爹爹在桃花島上将老頑童周伯通關了一十五年,終也救不活我媽媽的性命。

    ”瑛姑聽她提到“周伯通”三字,登時身子劇震,厲聲喝問:“你媽媽與周伯通有甚麼幹系?” 黃蓉一聽她的語氣,即知她懷疑周伯通與自己母親有甚情愛糾纏,緻被父親關在桃花島上,看來雖然事隔十餘年,她對老頑童并未忘情,否則怎麼憑空會吃起這份幹醋來?當下垂首凄然道:“我媽是給老頑童累死的。

    ” 瑛姑更是懷疑,燈光下見黃蓉肌膚勝雪,眉目如畫,自己當年容顔最盛之時,也遠不及她美貌,她母親若與她相似,難保周伯通見了不動心,不禁蹙眉沉思。

     黃蓉道:“你别胡思亂想,我媽媽是天人一般,那周伯通頑劣如牛,除了有眼無珠的女子,誰也不會對他垂青。

    ”瑛姑聽她嘲罵自己,但心中疑團打破,反而欣慰,臉上卻仍是冷冷的不動聲色,說道:“既有人愛蠢笨如豬的郭靖,自也有人喜歡頑劣如牛之人。

    你媽媽又怎麼給老頑童害死了?”黃蓉愠道:“你罵我師哥,我不跟你說話啦。

    ”說着拂袖轉身,佯作動怒。

    瑛姑一心要問明究竟,忙道:“好啦,我以後不說就是。

    你師哥聰明得很。

    ”黃蓉停步回頭,道:“那老頑童也不是存心害死我媽,可是我媽不幸謝世,卻是從他身上而起。

    我爹爹一怒之下,将他關在桃花島上,可是關到後來,心中卻也悔了。

    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死你心愛之人,你該走遍天涯海角,找這兇手報仇才是。

    遷怒旁人,又有何用?”這幾句話猶如當頭棒喝,把瑛姑說得呆在當地,做聲不得。

    黃蓉又道:“我爹爹早已将老頑童放了……”瑛姑驚喜交集,說道:“那麼不用我去救他啦?”黃蓉微笑道:“倘若我爹爹不肯放人,你又救得了老頑童嗎?”瑛姑默然。

    瑛姑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