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比武招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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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無話,這一日到了中都北京。

    這是大金國的京城,當時天下第一形勝繁華之地,即便宋朝舊京汴梁、新都臨安,也是有所不及。

    郭靖長于荒漠,哪裡見過這般氣象?隻見紅樓畫閣,繡戶朱門,雕車競駐,駿馬争馳。

    高櫃巨鋪,盡陳奇貨異物;茶坊酒肆,但見華服珠履。

    真是花光滿路,箫鼓喧空;金翠耀日,羅绮飄香。

    隻把他這從未見過世面的少年看得眼花缭亂。

    所見之物,十件中倒有九件不知是甚麼東西。

    他不敢走進金碧輝煌的酒樓,揀了一間小小飯鋪吃了飯,信步到長街閑逛。

    走了半日,忽聽得前面人聲喧嘩,喝彩之聲不絕于耳,遠遠望去,圍着好大一堆人,不知在看甚麼。

    他好奇心起,挨入人群張望,隻見中間老大一塊空地,地下插了一面錦旗,白底紅花,繡着“比武招親”四個金字,旗下兩人正自拳來腳去的打得熱鬧,一個是紅衣少女,一個是長大漢子。

    郭靖見那少女舉手投足皆有法度,顯然武功不弱,那大漢卻武藝平平。

    拆鬥數招,那紅衣少女賣個破綻,上盤露空。

    那大漢大喜,一招“雙蛟出洞”,雙拳呼地打出,直取對方胸口。

    那少女身形略偏,當即滑開,左臂橫掃,蓬的一聲,大漢背上早着。

    那大漢收足不住,向前直跌出去,隻跌得灰頭土臉,爬起身來,滿臉羞慚,擠入人叢中去了。

    旁觀衆人連珠彩喝将起來。

    那少女掠了掠頭發,退到旗杆之下。

    郭靖看那少女時,見她十七八歲年紀,玉立亭亭,雖然臉有風塵之色,但明眸皓齒,容顔娟好。

    那錦旗在朔風下飄揚飛舞,遮得那少女臉上忽明忽暗。

    錦旗左側地下插着一杆鐵槍,右側插着兩枝镔鐵短戟。

    隻見那少女和身旁的一個中年漢子低聲說了幾句話。

    那漢子點點頭,向衆人團團作了一個四方揖,朗聲說道:“在下姓穆名易,山東人氏。

    路經貴地,一不求名,二不為利,隻為小女年已及笄,尚未許得婆家。

    她曾許下一願,不望夫婿富貴,但願是個武藝超群的好漢,因此上鬥膽比武招親。

    凡年在三十歲以下,尚未娶親,能勝得小女一拳一腳的,在下即将小女許配于他。

    在下父女兩人,自南至北,經曆七路,隻因成名的豪傑都已婚配,而少年英雄又少肯于下顧,是以始終未得良緣。

    ”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抱拳說道:“北京是卧虎藏龍之地,高人俠士必多,在下行事荒唐,請各位多多包涵。

    ”郭靖見這穆易腰粗膀闊,甚是魁梧,但背脊微駝,兩鬓花白,滿臉皺紋,神色間甚是愁苦,身穿一套粗布棉襖,衣褲上都打了補釘。

    那少女卻穿着光鮮得多。

     穆易交代之後,等了一會,隻聽人叢中一些混混貧嘴取笑,又對那少女評頭品足,卻無人敢下場動手,擡頭望望天,眼見鉛雲低壓,北風更勁,自言自語:“看來轉眼有一場大雪。

    唉,那日也是這樣的天色……”轉身拔起旗杆,正要把“比武招親”的錦旗卷起,忽然人叢中東西兩邊同時有人喝道:“且慢!”兩個人一齊竄入圈子。

     衆人一看,不禁轟然大笑起來。

    原來東邊進來的是個肥胖的老者,滿臉濃髯,胡子大半斑白,年紀少說也有五十來歲。

    西邊來的更是好笑,竟是個光頭和尚,那胖子對衆人喝道:“笑甚麼?他比武招親,我尚未娶妻,難道我比不得?”那和尚嬉皮笑臉的道:“老公公,你就算勝了,這樣花一般的閨女,叫她一過門就做寡婦麼?”那胖子怒道:“那麼你來幹甚麼?”和尚道:“得了這樣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馬上還俗。

    ”衆人更是大笑起來。

    那少女臉呈怒色,柳眉雙豎,脫下剛剛穿上的披風,就要上前動手。

    穆易拉了女兒一把,叫她稍安毋躁,随手又把旗杆插入地下。

    這邊和尚和胖子争着要先和少女比武,你一言,我一語,已自鬧得不可開交,旁觀的閑漢笑着起哄:“你哥兒倆先比一比吧,誰赢了誰上!”和尚道:“好,老公公,咱倆玩玩!”說着呼的就是一拳。

    那胖子側頭避開,回打一拳。

    郭靖見那和尚使的是少林羅漢拳,胖子使的是五行拳,都是外門功夫。

    和尚縱高伏低,身手便捷。

    那胖子卻是拳腳沉雄,莫瞧他年老,竟是招招威猛。

    鬥到分際,和尚猱身直進,砰砰砰,在胖子腰裡連錘三拳,那胖子連哼三聲,忍痛不避,右拳高舉,有如巨錘般錘将下來,正錘在和尚的光頭之上。

    和尚抵受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下,微微一楞,忽地從僧袍中取出戒刀,揮刀向胖子小腿劈去。

     衆人高聲大叫。

    那胖子跳起避開,伸手從腰裡一抽,鐵鞭在手,原來兩人身上都暗藏兵刃。

    轉眼間刀來鞭往,鞭去刀來,殺得好不熱鬧。

    衆人嘴裡叫好,腳下不住後退,隻怕兵器無眼,誤傷了自己。

    穆易走到兩人身旁,朗聲說道:“兩位住手。

    這裡是京師之地,不可掄刀動槍。

    ”那兩人殺得性起,哪來理他?穆易忽地欺身而進,飛腳把和尚手中戒刀踢得脫手,順手抓住了鐵鞭鞭頭,一扯一奪,那胖子把捏不住,隻得松手。

    穆易将鐵鞭重重擲在地下。

    和尚與胖子不敢多話,各自拾起兵刃,鑽入人叢而去。

    衆人轟笑聲中,忽聽得鸾鈴響動,數十名健仆擁着一個少年公子馳馬而來。

    那公子見了“比武招親”的錦旗,向那少女打量了幾眼,微微一笑,下馬走進人叢,向少女道:“比武招親的可是這位姑娘嗎?”那少女紅了臉轉過頭去,并不答話。

    穆易上前抱拳道:“在下姓穆,公子爺有何見教?”那公子道:“比武招親的規矩怎麼樣?”穆易說了一遍。

    那公子道:“那我就來試試。

    ”郭靖見這公子容貌俊美,約莫十八九歲年紀,一身錦袍,服飾極是華貴,心想:“這公子跟這姑娘倒是一對兒,幸虧剛才那和尚和胖老頭武功不濟,否則……否則……”穆易抱拳陪笑道:“公子爺取笑了。

    ”那公子道:“怎見得?”穆易道:“小人父女是江湖草莽,怎敢與公子爺放對?再說這不是尋常的賭勝較藝,事關小女終身大事,請公子爺見諒。

    ”那公子望了紅衣少女一眼,道:“你們比武招親已有幾日了?”穆易道:“經曆七路,已有大半年了。

    ”那公子奇道:“難道竟然無人勝得了她?這個我卻不信了。

    ”穆易微微一笑,說道:“想來武藝高強之人,不是已婚,就是不屑和小女動手。

    ”那公子叫道:“來來來!我來試試。

    ”緩步走到中場。

    穆易見他人品秀雅,豐神隽朗,心想:“這人若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年,倒也和我孩兒相配。

    但他是富貴公子,此處是金人的京師,他父兄就算不在朝中做官,也必是有财有勢之人。

    我孩兒若是勝過了他,難免另有後患;要是被他得勝,我又怎能跟這等人家結親?”便道:“小人父女是山野草莽之人,不敢與公子爺過招。

    咱們就此别過。

    ” 那公子笑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你放心,我決不打傷打痛你的姑娘便是。

    ”轉頭對那少女笑道:“姑娘隻消打到我一拳,便算是你赢了,好不好?”那少女道:“比武過招,勝負自須公平。

    ”人圈中登時有人叫将起來:“快動手罷。

    早打早成親,早抱胖娃娃!”衆人都轟笑起來。

    那少女皺起眉頭,含嗔不語,脫落披風,向那公子微一萬福。

    那公子還了一禮,笑道:“姑娘請。

    ”穆易心道:“這公子爺嬌生慣養,豈能真有甚麼武功了?盡快将他打發了,我們這就出城,免得多生是非。

    ”說道:“那麼公子請寬了長衣。

    ”那公子微笑道:“不用了。

    ”旁觀衆人見過那少女的武藝,心想你如此托大,待會就有苦頭好吃;也有的說道:“穆家父女是走江湖之人,怎敢得罪了王孫公子?定會将他好好打發,不敬他失了面子。

    ”又有人悄悄的道:“你道他們真是‘比武招親’嗎?他是仗着閨女生得美貌,又有武藝,父女倆出來騙錢财的。

    這公子爺這一下可就要破财了。

    ”那少女道:“公子請。

    ”那公子衣袖輕抖,人向右轉,左手衣袖突從身後向少女肩頭拂去。

    那少女見他出手不凡,微微一驚,俯身前竄,已從袖底鑽過。

    哪知這公子招數好快,她剛從袖底鑽出,他右手衣袖已勢挾勁風,迎面撲到,這一下教她身前有袖,頭頂有袖,雙袖夾擊,再難避過。

    那少女左足一點,身子似箭離弦,倏地向後躍出,這一下變招救急,身手敏捷。

    那公子叫了聲:“好!”踏步進招,不待她雙足落地,跟着又是揮袖抖去。

    那少女在空中扭轉身子,左腳飛出,徑踢對方鼻梁,這是以攻為守之法,那公子隻得向右躍開,兩人同時落地。

    那公子這三招攻得快速異常,而那少女三下閃避也是十分靈動,各自心中佩服,互相望了一眼。

    那少女臉上一紅,出手進招。

    兩人鬥到急處,隻見那公子滿場遊走,身上錦袍燦然生光;那少女進退趨避,紅衫绛裙,似乎化作了一團紅雲。

    郭靖在一旁越看越奇,心想這兩人年紀和我相若,竟然都練成了如此一身武藝,實在難得;又想他們年貌相當,如能結成夫妻,閑下來時時這般“比武招親”,倒也有趣得緊。

    他張大了嘴巴,正看得興高采烈,忽見公子長袖被那少女一把抓住,兩下一奪,嗤的一聲,扯下了半截。

    那少女向旁躍開,把半截袖子往空中一揚。

     穆易叫道:“公子爺,我們得罪了。

    ”轉頭對女兒道:“這就走罷!”那公子臉色一沉,喝道:“可沒分了勝敗!”雙手抓住袍子衣襟,向外分扯,錦袍上玉扣四下摔落。

    一名仆從步進場内,幫他寬下長袍。

    另一名仆從拾起玉扣。

    隻見那公子内裡穿着湖綠緞子的中衣,腰裡束着一根蔥綠汗巾,更襯得臉如冠玉,唇若塗丹。

    他左掌向上甩起,虛劈一掌,這一下可顯了真實功夫,一股淩厲勁急的掌風将那少女的衣帶震得飄了起來。

    這一來郭靖、穆易和那少女都是一驚,心想:“瞧不出這相貌秀雅之人,功夫竟如此狠辣!”這時那公子再不相讓,掌風呼呼,打得興發,那少女再也欺不到他身旁三尺以内。

     郭靖心想:“這公子功夫了得,這姑娘不是敵手,這門親事做得成了。

    ”暗自代雙方欣喜。

    又想:“六位師父常說,中原武學高手甚多,果然不錯。

    這位公子爺掌法奇妙,變化靈巧,若是跟我動手,我多半便打他不過。

    ” 穆易也早看出雙方強弱之勢早判,叫道:“念兒,不用比啦,公子爺比你強得多。

    ”心想:“這少年武功了得,自不是吃着嫖賭的纨褲子弟。

    待會問明他家世,隻消不是金國官府人家,便結了這門親事,我孩兒終身有托。

    ”連聲呼叫,要二人罷鬥。

    但兩人鬥得正急,一時哪裡歇得了手?那公子心想:“這時我要傷你,易如反掌,隻是有點舍不得。

    ”忽地左掌變抓,随手鈎出,已抓住少女左腕,少女一驚之下,立即向外掙奪。

    那公子順勢輕送,那少女立足不穩,眼見要仰跌下去,那公子右臂抄去,已将她抱在懷裡。

    旁觀衆人又是喝彩,又是喧鬧,亂成一片。

    那少女羞得滿臉通紅,低聲求道:“快放開我!”那公子笑道:“你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就放你!”那少女恨他輕薄,用力一掙,但被他緊緊摟住,卻哪裡掙紮得脫?穆易搶上前來,說道:“公子勝啦,請放下小女罷!”那公子哈哈一笑,仍是不放。

     那少女急了,飛腳向他太陽穴踢去,要叫他不能不放開了手。

    那公子右臂松脫,舉手一擋,反腕鈎出,又已拿住了她踢過來的右腳。

    他這擒拿功夫竟是得心應手,擒腕得腕,拿足得足。

    那少女更急,奮力抽足,腳上那隻繡着紅花的繡鞋竟然離足而去,但總算掙脫了他的懷抱,坐在地下,含羞低頭,摸着白布的襪子。

    那公子嘻嘻而笑,把繡鞋放在鼻邊作勢一聞。

    旁觀的無賴子哪有不乘機湊趣之理,一齊大叫起來:“好香啊!”穆易笑道:“你尊姓大名?”那公子笑道:“不必說了吧!”轉身披上錦袍,向那紅衣少女望了一眼,把繡鞋放入懷裡。

    便在這時,一陣風緊,天上飄下片片雪花,閑人中許多叫了起來:“下雪啦,下雪啦!”穆易道:“我們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棧,這就一起去談談罷。

    ”那公子道:“談甚麼?天下雪啦,我趕着回家。

    ”穆易愕然變色,道:“你既勝了小女,我有言在先,自然将女兒許配給你。

    終身大事,豈能馬虎?”那公子哈哈一笑,說道:“我們在拳腳上玩玩,倒也有趣。

    招親嘛,哈哈,可多謝了!”穆易氣得臉色雪白,一時說不出話來,指着他道:“你……你這……”公子的一名親随冷笑道:“我們公子爺是甚麼人?會跟你這種走江湖賣解的低三下四之人攀親?你做你的清秋白日夢去罷!”穆易怒極,反手一掌,力道奇勁,那親随登時暈了過去。

    那公子也不和他計較,命人扶起親随,就要上馬。

    穆易怒道:“你是存心消遣我們來着?”那公子也不答話,左足踏上了馬镫。

    穆易左手一翻,抓住了那公子的左臂,喝道:“好,我閨女也不能嫁你這般輕薄小人,把鞋子還來!”那公子笑道:“這是她甘願送我的,與你何幹?招親是不必了,彩頭卻不能不要。

    ”手臂繞了個小圈,微一運勁,已把穆易的手震脫。

    穆易氣得全身發顫,喝道:“我跟你拚啦!”縱身高躍,疾撲而前,雙拳“鐘鼓齊鳴”,往他兩邊太陽穴道打去。

    那公子仰身避開,左足在馬镫上一登,飛身躍入場子,笑道:“我如打敗了你這老兒,你就不逼我做女婿了罷?” 旁觀衆人大都氣惱這公子輕薄無行,仗勢欺人,除了幾個無賴混混哈哈大笑之外,餘人都是含怒不言。

    穆易不再說話,腰帶一緊,使一招“海燕掠波”,身子躍起,向那公子疾撞過去。

    那公子知他怒極,當下不敢怠慢,擰過身軀,左掌往外穿出,“毒蛇尋穴手”往他小腹擊去。

    穆易向右避過,右掌疾向對方肩井穴插下。

    那公子左肩微沉,避開敵指,不待左掌撤回,右掌已從自己左臂下穿出,“偷雲換日”,上面左臂遮住了對方眼光,臂下這一掌出敵不意,險狠之極。

    穆易左臂一沉,手肘已搭在他掌上,右手橫掃一拳,待他低頭躲過,猝然間雙掌合攏,“韋護捧杆式”猛劈他雙頰。

    那公子這時不論如何變招,都不免中他一掌,心一狠,雙手倏地飛出,快如閃電,十根手指分别插入穆易左右雙手手背,随即向後躍開,十根指尖已成紅色。

     旁觀衆人齊聲驚呼,隻見穆易手背鮮血淋漓。

    那少女又氣又急,忙上來扶住父親,撕下父親衣襟,給他裹傷。

    穆易把女兒一推,道:“走開,今日不跟他拚了不能算完。

    ”那少女玉容慘淡,向那公子注目凝視,突然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一劍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