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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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勇從村口進來時,看見史春喜的吉普車。

    史春喜和幾個大隊幹部正說着話,笑聲朗朗,見少勇拎着個黑皮包過來,笑聲錯了一個闆眼。

    不過也隻有少勇聽得出來。

    要擱在平常他會風涼一句:“喲,史主任不坐拖拉機了?”這時他心裡有事墜着,直着就從吉普車旁邊走過去。

     黃昏去一個寡婦家當然讓吉普車旁邊的幹部們全安靜下來,盯着他脊梁。

    少勇感覺許多鬼臉、壞笑落在他脊梁上,等他走下田坎,後面不安靜了,笑聲象翻了老鸹巢似的哄上天去。

    擱在過去,少勇會心裡發毛,這會兒他把自己的身闆豎得直直的,把已經稀了的頭發叫風吹得高高的。

    沒了朱雲雁,閑話都成廢話了,再也說不着他。

    他和寡婦王葡萄摟肩搭背打鑼吆喝地從村裡,從街上走,也沒人能把他奈何。

    這些年下來,孫少勇除了對治病救人一樁事還認真,其他都在他心裡引出個苦笑。

     他知道現在幹部們快要看不見他了,從史春喜母親家一拐,就是李秀梅家,再往前走,就是葡萄那高高的院牆了。

    葡萄這些年在院裡種的樹冒出院牆一截。

    就是科天少勇也認出那些樹梢是楊樹、桐樹。

    桐樹種得多,夏天能把把深井一樣的窯院遮出一大片陰涼。

    也遮住想朝裡看的眼光。

     他看見史永喜的兒子和他媽推一車炭渣在前頭走。

    男孩有十幾歲了,拖着兩隻一順跑的大皮靴。

    冬喜死後,他家成了全村最窮的人家,這窮就成了春喜廉潔的招牌。

    少勇是明白透亮的人。

    他知道冬喜和春喜作派上很象,都不貪财,都領頭苦幹,但哥倆的心是不一樣的。

     少勇站在葡萄的門口了。

    花狗死了後,又引的這隻黃狗不認識他,在院裡叫得快背過氣去了。

    這天一早,葡萄從耐火材料廠扒車進了城,到醫院找到他,對他說:“咱爹瞎了。

    ”晚上下了班他就趕來了。

     他黑皮包裡裝的有檢查眼睛的器具。

     葡萄開了門,身體一閃,把他讓進去,讓在她前頭下台階,倆人連“來了?火車來的汽車來的?”之類的話都沒說。

    他把外衣脫在葡萄床上,從褲兜裡掏出個小瓶和十斤糧票一斤油票放在櫃子上。

    葡萄知道小瓶裡是給二大的補藥,糧票油票是他省給他們的。

    少勇每回來總是撂下些錢或者糧、油票。

     兩人一前一後下到地窖裡。

    葡萄把油燈點上,把火苗撚大。

     二大說:“葡萄,叫你别找大夫。

    ” 葡萄不說話。

    端着油燈讓少勇從皮包裡往外取東西。

    他拿出一個特制燈,一擰,把地窖頂照了雪白的一塊。

     二大說:“我說不見大夫就不見。

    我要眼睛幹啥?” 葡萄說:“你不要眼睛幹啥?” 二大說:“你叫大夫走吧。

    跟他說對不起,讓他大老遠跑來。

    ” 葡萄說:“大夫怕你害的是……” 少勇接上去說:“糖尿病。

    ” 二大說:“你和大夫說,我就是瞎,又不聾,用不着他扯着嗓子說話。

    ” 葡萄笑起來。

    少勇斜她一眼,她還笑得出來。

     葡萄笑咯咯地說:“糖尿病把眼睛病瞎了,還能讓人癱呢。

    ” 二大說:“我要腿幹啥?現在我和癱有啥不一樣?” 葡萄噘起嘴:“爹,葡萄惹你了呀?” 二大不說話了。

    他知道葡萄這句話重。

    他知道它重在哪裡——爹,我容易嗎?你再癱了,我咋辦? 緩了一下,他和和氣氣地說:“葡萄,你送送大夫。

    跟他說你爹七十四了,眼壞了就壞了吧,甭折騰了。

    ” 兩個人僵在那裡。

     二大說:“喲,大夫還沒走?葡萄,叫你送客的呀!” 兩人沒法子,上到窖上來。

    晚上少勇叫葡萄用個小瓶去便桶裡取一點二大的尿。

    他用實驗藥水一驗,說:“還好,不是糖尿病。

    先按青光眼治。

    ” 他接過葡萄遞的茶杯,把兩隻凍得冰冷的手捂上去。

    他忽然說:“葡萄,這不是事。

    ” 葡萄說:“啥都不是事。

    ” “我是說把他藏着……” “我知道你是說這。

    我不和你說這。

    ” “葡萄,我是說,得想個法子……” “你怕你别來。

    ” “别不論理……” “我就不論理。

    你殺過你爹一回。

    再殺他一回吧。

    ” “你讓他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呢!” “啥也不勝活着。

    ” 少勇放下茶杯,拿起床上的大衣。

    葡萄看着他。

    他的手去拿包時,她捺住他的手。

    她說:“沒車了。

    ” 他看着她。

    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這時在人群裡找她,肯定是找不着她的。

    因為找人時總想着一個人二十年了還不知變成什麼樣了。

    她一點沒變,所以他眼睛一定會把她錯過去。

    少勇不知道,兩年前來的香港大佬孫少隽犯的就是這錯誤;他在抗旱的人群裡找一個變了的葡萄,可他錯過了一點沒變的葡萄。

     少勇把她抱在懷裡,閉上眼。

     她柔柔地推他,一邊柔柔地說:“等等。

    ” 他說:“我都快五十了。

    ” 她身子還是等的意思。

    他不知道,她是想等她把一個叫老樸的人忘淡一些。

    她這時吃驚了,她心上怎麼能一下子放下這麼多男人?個個的都叫她疼?隻是兩處疼不能摞一塊。

     她說:“我給你搭鋪。

    ” 他說:“我住招待所去?” 她說:“不去。

    ” 等少勇睡下,她把他的毛衣拿過來,用針把袖口拖拉的毛線給織回去。

    她總在地窖裡做針線活。

    她知道二大夜裡苦,覺難睡,他常常是白天打打瞌睡,所以她在夜裡多陪他一陣。

    他們都說過去的事,說鐵腦媽在世時的事,說葡萄小時的事。

    葡萄突然說:“爹,知道蔡琥珀不?她又回縣裡了,解放了。

    這陣子這人解放、那人解放。

    ” 二大說:“哦。

    ” “解放了這個,就會****那個。

    想解放誰,得先****誰。

    ” 二大不吭聲。

    她的話他是這樣聽的:“爹,你可得挺住,别想不開,說不定也能把你解放呢。

    ” 葡萄說:“啥也不如硬硬朗朗的,全全乎乎的。

    ” 他聽明白的意思是:多難都過來了。

    要是蔡琥珀遊街時想不開,做了第二個瘸老虎,人解放誰去? 二大開口了。

    他聲音和平得象念經文。

    “葡萄,你睡你的去,啥事不愁。

    要愁早該愁了。

    最愁人的都過去了。

    ” 她想,二大是聽懂了她的意思,回答了她:葡萄,你放心,我不看病是我真活明白,活透了。

    沒了眼,那是老天收走了它們。

    就讓老天慢慢收吧,收一樣是一樣。

    所以你叫啥大夫來都沒用。

    老天收人有時一下子收走,有時慢慢收,我這個人,已經給收去一點兒,你非要再從老天那兒奪回來,是辦不到的。

     二大真是悟透的人。

    過了兩個月,他耳也聾了。

    到了夏天,他半身癱了。

    少勇的判斷是他度過了幾次中風。

    二大不肯吃藥,葡萄把藥撚碎,放在湯和馍裡。

    知了又唱起來,二大可以拄着棍,拖着腿在院裡遛彎子了。

    少勇說越是多遛彎越好。

    所以葡萄把水、飯都留在院子的樹蔭下,二大的床也搬上來了,搬到堂屋裡。

     這天葡萄從地裡偷了幾個嫩茄子回來,見李秀梅魂不守舍地站在她家門口。

    她兒子把雞給攆飛了,飛進了葡萄的院牆,在桐樹上栖着不下來。

    小二子找了梯子爬上葡萄的牆,吓得從牆上摔下來了。

    他見到一個白臉白毛的老頭,一身白褂褲,在葡萄院子飄忽。

    小三子到現在還渾身出冷汗,得出去給他叫叫魂。

     葡萄笑起來,說:“那是我舅老爺,又不是白毛怪,怕啥呀!” 李秀梅說:“哦,你舅老爺呀!”她奇怪得很,葡萄娘家人都死在黃水裡了,從沒見誰來看過她,猛不丁出來了白毛老怪的舅老爺。

     葡萄說:“舅老爺住了好一陣了。

    大病一場。

    現在話也說不成,眼也看不見。

    家裡沒人伺候,就送過來給我窯洞裡添個人氣楦子。

    ” “那啥時包幾個扁食送給舅老爺嘗嘗。

    ”李秀梅說。

    她還是疑惑。

    她和葡萄住得近,天天見,從沒聽葡萄說家裡來了個舅老爺。

     葡萄眼睛直直地往李秀梅眼裡找,要找到她心裡真正念頭似的。

    葡萄說:“舅老爺看不見也聽不見,腿腳不靈便,怕人看他呢。

    ” 李秀梅突然在葡萄眼裡看到了另一個意思。

    是求她也是威吓她的意思。

    那意思好象說:别和人說去,看在我們姐妹一場的份上。

    和别人說,沒你啥好果子。

     “怕見别人,還能怕見我?我又不是外人。

    ”李秀梅說,她的意思也傳過去給葡萄了:不管這個舅老爺是人是鬼,我決不給你張揚出去。

     “舅老爺走背運。

    成份高了點。

    ”葡萄眼睛還那麼直直的。

     李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