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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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春喜往破爛葦草席上一滾,真睡了。

    春喜從小就是個俊秀的男孩,當年葡萄圓房,孫二大也給葡萄準備了一箱子被褥嫁妝,說葡萄是半個閨女半個媳婦,要挑個男孩給嫁妝箱子掂鑰匙,六歲的春喜就當上了這個“掂鑰匙小童”。

    到了要開箱的時候,問春喜讨鑰匙,給了他一把糖果,他動也不動,再給他一把糖,他隻管搖頭。

    旁邊大人都說這孩子精,知道乘人之危,别人給一把糖就交鑰匙,他非得把衣服兜全灌滿了!最後發現春喜真的把兩個衣服兜塞滿了糖,才從鞋裡摳出鑰匙交出來。

     夜裡葡萄起來,拿一條被單給春喜蓋上。

    在月亮光裡看,春喜的臉顯山顯水,像個成年人了。

     割麥、打麥的幾天,春喜和葡萄兩頭不見亮地在地裡、場上忙。

    春喜忙得多狠,都要在豬圈邊上蹲着看他的豬。

    葡萄攆不走他,隻好說:“還不叫露水打出病來?去去去,睡堂屋吧。

    ” 等春喜睡下,她趕緊下到窯子裡,把飯送給二大,又把便桶提上來倒。

    好在地窖已不再是個地窖,已經是個屋了。

    地是磚地,牆和頂全刷了新石灰,乍一下去,石灰味刺得腦子疼。

     二大問她:“春喜還在?” 葡萄說:“不礙啥事兒。

    他一個孩子,一睡着就是個小豬娃子。

    ” 二大還想說什麼,又不說了。

    葡萄懂他的意思,和他家走太近,紙會包得住火? 葡萄又說:“不礙啥事。

    ” 二大也懂她的話:她什麼都應付得了,還應付不了一個大孩子? 葡萄見二大看着她的眼光還是個愁。

    二大在小油燈裡一臉虛腫,加上皺紋、胡子、頭發,看着象唱大戲的臉譜。

    有時葡萄給他剪剪頭刮刮臉,他就笑,說:“誰看呢?自個兒都不看。

    ”她心裡就一揪,想二大是那麼個愛耍笑,愛熱鬧的人,現在就在洞裡活人,難怪一年老十年似的。

    不過這對她來說也不是件愁人的事,事不躲人,人躲事,能躲過去的事到末了都不是事。

     她走到自己屋門口,聽見堂屋春喜的鼾聲。

    睡下不一會,她聽春喜起來了,開門出去。

    真是個孩子,連茅房都懶得跑,就在門口的溝裡稀裡嘩啦尿起來。

    她想,有春喜作伴也好,省得男人們過去過來想翻她的牆。

    也省得村裡人往紅薯窖裡猜。

     交糧那天春喜和葡萄拉一架車。

    交了糧是中午了,葡萄和一群閨女媳婦去吃涼粉,春喜和一夥男孩看民兵刺殺訓練去了。

    小學生也放農忙假,在街上搭個台唱歌跳舞,慰問幾個受了傷的志願軍。

    志願軍來了個報告團在城裡到處做報告,史屯小學也請了幾個到學校來講話。

     小學生們用紅紙抹成大紅臉蛋兒,嘴裡都在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 蔡琥珀和冬喜把幾個志願軍讓到台上,下面的學生、老鄉一齊鼓掌。

    葡萄心想,軍裝一穿,獎章一挂,大花紙花一戴,幾個志願軍就長得一模一樣了。

    看了一會兒,閨女媳婦們要去上茅房。

    街上的茅房人和糞全漫出來了,她們咯咯樂着跑到史屯文化活動室後面去。

    葡萄和她們蹲成一排,一邊尿一邊看着原來孫家百貨店的院落。

    全荒了,鋪地的石闆也讓人起得不剩幾塊了。

     她們解了溲,瘋瘋傻傻、唱唱笑笑往外走,一群小夥子走過來,其中一個大聲問:“你們去那後頭是屙是尿?” 閨女們一個個臉通紅,笑罵一片。

    媳婦們上去便揪住那個叫喊的小夥子,七手八腳,不一會小夥子的褲子就被揪下來。

    葡萄站在閨女那邊,哈哈大笑。

     小夥子們走進後院,看見地上一灘灘潮印,都二流子起來。

    他們中春喜歲數最小,問他們笑什麼。

    給剝了褲子的小夥子說:“春喜你看看地上,哪是閨女尿的,哪是媳婦尿的。

    ” “那誰知道。

    ” “剛才咱見了三個閨女,七個媳婦。

    你好好看看,憨子!” 春喜好好看了一陣,還是不明白。

     那個二流子小夥子說:“媳婦尿濕一片,閨女尿,一條線!再好好看看。

    ” 春喜說有六個“濕一片”,剩下的都“一條線”。

     另外幾個小夥子便說:“哎喲,說不定王葡萄還是個大閨女呢!你們睢這”一條線“多長,準是她那大個頭尿的!鬧了半天鐵腦、銅腦都不是鐵的、銅的,全是面的!”春喜盯着那“一條線”不錯眼地看。

     小夥子們笑得東倒西歪。

     成立初級社那天晚上,春喜跑到葡萄家,苦哀哀地看着她說:“咱兩家互助不成了。

    ”葡萄叫他别愁,豬她會給他養好,鞋她會給他照做,冬天閑了,她照樣領他上山打柴,燒磚賣錢。

    她看他還是滿嘴是話,又一聲不吭,再看看他眼神,葡萄想,她把他當孩子,可真錯了。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長成個全須全尾的男子漢了。

    葡萄扮出個很兇的臉說:“今晚我不讓你住這兒了啊。

    ” “我媽和我嫂子打得惡着呢。

    ” “我讓你住,你媽和你嫂子都打我來了。

    ” 春喜走了,半個月也沒來看他家的豬。

    這天晚上葡萄聽了讀報紙回到家,給二大送了些吃的,在院子裡乘涼。

    花狗汪汪了兩聲,搖起尾巴來。

    葡萄想,一定是熟人來了,不是李秀梅和她男人瘸老虎,就是冬喜兄弟倆。

    她站起身去開大門,門外誰也沒有。

    她見花狗還是搖尾巴,罵了它兩句,就回自己屋睡覺了。

     剛睡着,她聽見門外有響動。

    她摸黑走到窯洞門口,從門縫往外看,外頭的月亮跟一盞大白燈似的照下來,照在一個男子身上。

    她馬上明白他是誰。

     他在外頭敲了敲門,敲得很腼腆。

     她踮起腳尖,把門頂上頭一個木栓也别上了。

    他在外頭聽見了裡頭輕輕的“啪嗒”一聲,敲門不再羞,敲得情急起來,手指頭敲,巴掌拍,還呼嗤呼嗤,喘氣老粗的。

     她看了看那門,悶聲悶氣地打顫。

    外頭的那個已不敲不拍,就拿整個的身子擠撞兩扇薄木門。

    葡萄什麼都修了,就是沒顧上換個結實的門。

    陶米兒這門又薄又舊,門框也鑲得不嚴實。

     門縫給他擠得老寬,她蹲下往外看。

    她給做的鞋穿在那雙長着兩個大孤拐的腳上,看着大得吓人。

    她站起來,一潑黃土從門上落下,灑了她一頭,把她眼也迷了。

    她揉着眼,啐了一口土,把櫃子從床後面搬起來,搬到門後,抵上去。

    平常她推都推不動那個櫃子,這會她把它頂在腰胯上,兩手一提,就起來了。

    門外的那個開始撞門,一下一下地撞,頭、胸脯、脊梁、輪着個地兒撞,撞一下,櫃子往後退一點,門縫又寬起來,門栓“嘎嘎”地響,松了。

     葡萄又把櫃子抵回去,自己也坐了上去。

    她覺着奇怪:十七歲一個男孩子怎麼和牛似的那麼大勁。

    門和門框一點點要從牆上脫落下來,土落了葡萄一頭一身。

    她從櫃子上跳下來,把櫃子也搬開,從床上揭起一根木條,順着兩指寬的門縫捅出去。

     門外一聲“呃!”然後就沒聲音了。

     她知道那一下捅在到他的大孤拐上。

     十七歲一個男孩子,發了情又給惹惱,更是命也要拼出來。

    她想,這下子可要好好招架,木條捅不傷他還有一把鐵鍁,那是她拿進來填一個老鼠洞,還沒顧着拿出去。

    他象頭瘋牛,往門上猛撞死抵。

    肉長的胸脯和肩膀把木頭和泥土撞得直顫,眼看這血肉這軀要把土木的築造給崩開了。

     她看着那一掌寬的門縫,月光和黑人影一塊進來了。

    她把鐵鍁拿穩,一下子插出去,黑人影疼得一個踉跄。

    撲上來的時候更瘋了。

    她再一次刺出去,這回她鐵鍁舉得高,照着他喉嚨的部位。

    鐵鍁那頭給抓住了,她這頭又是攪又是擰,那頭就是不放。

    她猛一撒手,外頭呼嗵一聲,跌了個四仰八叉,腦勺着地,雙手抱着的鐵鍁插到他自己身上。

     這下可好,他把全部性命拿來和她拼。

    她沒了鐵鍁,就靠那櫃子和她自己身子抵擋。

    門快讓他給晃塌了,她兩腳蹬着地,後背抵住櫃子,門塌就塌吧。

     雞叫頭遍的時候外頭安靜了。

    她還是用背頂住櫃子,一直頂到院子裡樹上的鳥都叫起來。

    她摸摸身上,汗把小衫子褲衩子貼在她皮肉上。

    她把櫃子搬開,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院子是空的。

    門栓還有半根釘子吃在木頭裡,他再撞一下就掉下來了。

     院子一片太平,桐樹上兩隻鳥一聲高一聲低的在唱。

    她覺着一夜在做惡夢,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

    一把鐵鍁靠在她窯洞門口,象是誰借去使,又悄悄給她還回來。

    要不是地上烏黑的幾滴血,她就會迷了:是真發生過一夜惡鬥還是一夜夢魇。

     那血不知是他哪裡流出來的。

     她洗了臉,梳上頭,溜了幾個馍裝在籃子裡,下到地窖裡。

    新起的紅薯堆在窖子口邊,一股濕泥土的味道摻和在紅薯的甘甜漿汁氣味裡。

    她叫二大吃飯,又告訴他白天的幹糧給他備下了。

     她把那小木桶拎上窯子,到茅房裡倒了,又舀些水涮了涮,倒在院子裡種的幾棵蘿蔔秧上。

    她把便桶提回去時,絞了個毛巾把子,讓二大擦臉。

     二大看葡萄從窖子洞壁上下來,就象走平地一樣自如得很。

    他再也不說“能躲多久”那種話了。

    每回他說:“孩子你這樣活人老難呀!”他就明白,這句話讓她活得更難。

    他有個主意,在她把他的挺給人那天就從他心裡拱了出來。

    這一年多,這個主意拔節、抽穗、結果,到這天,就熟透了。

     一年裡他見葡萄縫小衣裳,做小帽子,或者納小鞋底,知道她有辦法見到挺,跟收養挺的人還有走動。

    他什麼也不問她,平常說的話就是養豬,燒磚,種地的事。

    有時他也聽她講講村裡誰誰嫁出去了,誰誰娶了媳婦,誰誰添了孫子,誰誰的孩子病死了,或者誰誰壽終正寝。

    史屯一百多戶人的變化是她告訴他的。

    從挺被送走之後,她再不說誰家添孩子的事。

     葡萄聽他瓣開一個蒸馍,撕成一塊一塊往嘴裡填,問道:“爹,昨晚睡着沒?” “睡了。

    ” “沒睡白天再睡睡。

    ” 他答應了。

    但她還是瞪着眼瞅他。

    窖子下頭黑乎呼的,不過他倆現在不用亮光也知道對方眼睛在看什麼。

    她和他都明白,忙到五十多歲老不得閑睡覺的人,這時整天就是睡覺一樁事,他怎麼能睡得着?再說地窖裡白天黑夜都是黑,睡覺可苦死他了。

    自從他再也聽不見挺的哭聲,他差不多夜夜醒着。

    因此,昨夜發生的事他一清二楚。

    他聽見兩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悶聲悶氣地惡戰,他已經摸到窖子口上,萬一葡萄要吃春喜的虧,他會蹿上去護葡萄一把。

    他兩隻腳蹬在窖子壁上的腳蹬子上,從酸到麻,最後成了兩節木頭。

    他沒有上去幫葡萄,是為葡萄着想,他再給斃一回也罷了。

    五十七歲壽也不算太小,葡萄可就給坑害了。

    窩藏個死囚,也會成半個死囚。

     葡萄說:“爹,今天要下地幹一天活,水和馍都在這兒。

    悶得慌你上去曬曬太陽,有人來花狗會咬。

    ”葡萄說着,就往地窖口上走,兩腳在紅薯堆邊上摸路。

     “那個孽障娶媳婦了?”他突然問。

     她知道他問的是少勇。

     “娶了吧,”她回答。

    “那回他說,兩人都看了電影了。

    ” “孽障他是真心待你好。

    ”他隔了一會兒說道。

     “這時恐怕把相片也照了,花轎也擡了。

    ”她一邊說一邊蹬上地窖。

     “葡萄,啥時再讓爹看看挺,就美了。

    ” 她沒說什麼。

    就象沒聽見。

     聽着她走出院子,鎖上門,和花狗說着話,走遠了。

    他使勁咽下嘴裡的幹馍,站起身來。

     四周還是黑夜那麼黑,他能看清自己心裡熟透的主意。

     那時還是夏天,剛收下麥,交了公糧。

    她到賀鎮去走了走,從蘭桂丈夫那裡買了些藥丸子、藥片。

    蘭桂丈夫的小藥房現在賣洋藥了,治傷風治洩肚的都有。

    她在蘭桂家吃了午飯,就趕到河上遊的矬子廟去。

    侏儒們在頭一天就到齊了,此時廟旁邊一片蚊帳,蚊帳下鋪草席,這樣就紮下營來。

    侏儒們祭廟三天,遠遠就看到焚香的煙藍茵茵地飄浮缭繞。

    河上遊風大一些,白色的蚊帳都飛揚起來,和煙纏在一起,不象是葡萄的人間,是一個神鬼的世界。

     她還是隐藏在林子裡,看一百多侏儒過得象一家子。

    黃昏時他們發出難聽的笑聲,從廟裡牽出一個男孩。

    男孩比他們隻矮一點,口齒不清地說着外鄉話。

    侏儒女人們圍着他逗樂,他一句話一個舉動都逗得她們嘎嘎大笑。

    一個中年的侏儒媳婦把自己衫子撩起,讓他咂她幹巴巴的奶頭。

    她的奶看着真醜,就象從腰上長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