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關燈
“葡萄咋學恁野蠻?老不文明!” 這個嗓音葡萄太熟了。

    不就是鐵腦的嗓音嗎?隻不過鐵腦才不用這文谄谄的詞。

    再看看這個解放軍的個頭,站着的模樣,都是鐵腦的。

    難不成鐵腦死了又還陽,變成解放軍了?鐵腦那打碎的腦瓜是她一手兌上,裝殓入土的。

    她往後退了退,眼睛這時看清解放軍的臉了,不是鐵腦又是誰? “銅腦,葡萄這打得不算啥,你還沒見她那天在鬥争會上,一人打七、八個呢!”旁邊的孫冬喜說。

     葡萄趕緊把嘴上的血在肩頭上一蹭,手把亂發攏一下。

    原來銅腦回來了。

    那個曾經教她識過字的二哥銅腦,搖身一變成解放軍了。

    葡萄咧開嘴,笑出個滿口血腥的笑來。

    好幾年不見,葡萄的臉一陣烘熱,叫道:“二哥!”她想她不再是無親無故的葡萄,她有個二哥了。

     二哥銅腦學名叫孫少勇。

    葡萄愛聽工作隊的解放軍叫他這名字:少勇。

    她幾次也想叫他少勇,嘴一張又變成了“二哥”。

    孫少勇是軍隊的醫生,工作隊員們說他是老革命,在西安念書就參加了地下黨。

    已經有七、八年黨齡了。

     很快葡萄發現這個二哥和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親得很,和她卻淡淡的。

    完全不象她小時候,念錯字他刮她鼻頭。

    二哥也不喜歡村裡的朋友們叫他銅腦,叫他他不理,有時眉一皺說,嚴肅點啊,解放軍不興叫乳名兒。

    史冬喜們就叫他啊“嚴肅”。

     孫少勇隻是在一個人也沒有時才和葡萄說說話。

    他有回說:“葡萄成大姑娘了。

    ” 葡萄說:“隻興你大呀?” 孫少勇笑笑。

    他對葡萄個頭身段的變化沒有預料,那麼多年的勞累,背柴背糞,沒壓矮她,反而讓她長得這麼直溜溜的,展展的。

    隻有她一對眼睛沒長成熟,還和七歲時一樣,誰說話它們就朝誰瞪着,生壞子樣兒。

    過去史屯的村鄰就說過王葡萄不懂禮貌。

    他們的意思是,凡是懂禮貌的人說話眼睛總要避開對家兒。

    比如小媳婦說話,耷拉下眼皮才好看。

    大閨女更得懂得不往人眼裡瞅。

    少勇倒是覺得葡萄在這點上象個女學生;象大地方的洋派女學生。

     “葡萄,問你個事吧。

    ” “問。

    ” “你跟孫懷清接近。

    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把那些現洋藏哪兒了?” “孫情清是誰?”葡萄一副真懵懂的樣子。

     “二哥問你正事。

    ” “孫懷清是誰?你告訴我。

    ” “不就是我爹嘛。

    ” “我當二哥忘了。

    要不咋一口一個孫懷清地叫。

    村裡人問我還問:二大可好?在牢裡沒受症吧?俺爹現洋可是多,不過他不叫我告訴别人。

    ” “二哥也不能知道?” “那我得問了爹再說。

    ” “看你這覺悟。

    ” “覺悟能吃能喝能當現洋花?爹攢那點現洋多費氣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三百六十六天在幹活兒。

     “就不告訴二哥?” “二哥自個去找吧。

    屁股蛋子大的地方,能藏哪兒去?”葡萄說着咯咯直樂。

     第二天葡萄去史屯街上賣她自己繡的幾對鞋面,見孫家店鋪後面又是熱鬧哄哄的。

    她跑過去,馬上不動了:孫少勇帶着土改工作隊的解放軍正在撬後院的石闆。

    店堂裡挖了好幾個洞,但都是實心兒,沒挖到什麼地窯。

    葡萄心想,二哥出去得早,小時也很少來店裡,所以不知道地窯的方位。

    看他急得團團轉,葡萄心軟了,想把他叫一邊兒,悄悄告訴他。

    可二大和她叮囑過多少次;可不敢叫任何人知道咱的地窯。

    她應承過二大,就不能糟踐二大的信任。

    解放軍也好,國軍也好,土匪也好,她得都為二大守住這秘密。

    誰看見二大辛苦了?看見的就是二大的光洋。

    隻有她葡萄把這頭的辛苦和那頭的光洋都看見了。

     挖了一天,把院子挖得底朝天,啥也沒挖到。

    孫少勇一邊往身上套棉襖,一邊跺着腳上的泥,剜了葡萄一眼。

    葡萄哪那麼好剜,馬上啐了他一口。

    兩人這就各走各了,再見面成了生人。

     有天夜裡葡萄把老驢牽出來。

    她明白工作組的人和孫少勇盯着她。

    存心把動靜弄得特别大,還去工作隊的屋借他們的洋火點燈籠。

    她在老驢嘴邊抹了些豆腐渣,一眼看着像吐的白沫。

    她隻跟老驢說話:看咱病成啥了?還不知走不走得到街上。

    咱有三十歲了吧?可不就光剩病了。

    葡萄一邊說一邊把老驢牽上台階,打開大門出去了。

    她到了孫家作坊的後院外,搬開一堆破罐爛缸,下面的土封得好好的,揭開土蓋子,她下到地窯裡,把藏在地窯壁縫裡的一麻袋銀洋分作兩袋拎了上去。

     葡萄關上地窯門,把兩袋銀洋擱在老驢背上。

    抽下頭上的圍巾,撣打着身上的土。

    她擡起頭時,見面前站着個人,煙頭一閃一閃。

     “葡萄,是我。

    ” “還能是誰?!” “葡萄,二哥教你識字讀書,你記不記得?” “你是誰的二哥?” “那是教你懂道理哩。

    ”孫少勇說着,往葡萄這邊走。

     葡萄彎身夠起地上的一片碎缸:“好好站那兒,過來我砸死你。

    ” 孫少勇站下了。

    他想她真是生胚子一塊,一點不識時務。

    但他記得他過去就喜歡她的生胚子勁。

    鐵腦在外面和人打架吃了虧,她便去幫着打。

    她對誰好是一個心眼子,好就好到底。

    那時她才多大,十歲?十一?“二哥、二哥”叫得象隻小八哥兒。

     “我說葡萄,你懂不懂事?” “不懂。

    ” “你渾你的,也為二哥想想。

    二哥在隊伍上,不和地主家庭,封建勢力決裂,往後咋進步哩?” 葡萄掂掂手裡的碎缸片。

    有五斤?六斤? “你把這些現洋交出去,叫他們分分,爹說不定能免些罪過。

    ******打的是不平等,你把啥都給他分分,分平了,就沒事了。

    ” 碎缸片“當”的一聲落下了。

    她沒聽見二哥後半截話。

    她隻聽懂現大洋能救二大的意思。

    沒錯呀,哪朝哪代,現大洋都能讓死人變活,活人變死。

    現大洋是銀的,人是肉的,血肉之軀不象銀子,去了還能再掙。

    性命去了,就掙不回來了。

    葡萄葡萄,心眼子全随屎拉出去了!她把牽驢的缰繩往前一遞,孫少勇從她手上接過去。

     第二天葡萄和孫少勇站在孫家百貨店裡,肩并肩地把六百三十塊銀元交給了土改工作隊。

    葡萄給女隊長好好誇了一通,說是覺悟提高得快,一步成了積極份子。

    葡萄對她的話懂個三、四成,但覺得美着呢,甜着呢。

    隻要二大免去槍斃,慢慢總有辦法。

    她想二哥銅腦比大哥銀腦聰明;大哥把二大鬧進了大牢,二哥說不定真救了二大的命。

    最初她見二哥軍裝上衣兜裡插兩杆筆,下面的兜讓書本撐出四方見棱的一塊,以為他是那種讀太多書沒屁用的人。

     葡萄和少勇完全和解十天之後。

    那天史六妗子的孫子這時她見孫少勇在翻撿店裡藥品,看見他軍帽下露出的頭發又髒又長,她心裡動了一下。

     黃昏她燒了熱水。

    她站在院子裡朝男兵們住的屋吆喝:“二哥!我燒了熱水了!” 孫少勇跑出來,莫名其妙地笑着:“燒就燒呗。

    ” “你來。

    ”她說。

     “幹啥?” 她把他引到自己的磨棚,裡面有個木墩子,上面坐個銅盆。

    熱水冒起的白色熱色繞在最後一點太陽光裡。

    少勇問她弄啥,她一把扯下他的軍帽,把他推銅盆前面。

     “咋着?”她看着他,“沒剃過頭啊?!” 少勇明白了,弓下腰,把頭就着盆,一邊直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 葡萄不理他,一手按住他的脖梗,一手拿起盆裡的手巾就往他頭上淋水。

     少勇馬上乖了。

    是葡萄那隻摸在他脖梗上的手讓他乖的。

    他從來不知道光是手就能讓他身體有所動作。

    那手簡直就是整個一個女人身體,那樣溫溫地貼住他,勾引得他隻想把眼一閉,跟她來個一不做二不休。

    少勇不是沒碰過女人的手。

    他不知和多少個女同事,女戰友握過手。

    那不過都是些手,和葡萄的太不一樣了。

    葡萄的手怎麼了?光是手就讓你明白,她一定能讓你舒服死。

     洗完頭,葡萄把盆挪到地上,讓少勇坐在木墩子上。

    她說:“得先刮刮臉。

    ”他看她一眼。

    她馬上說:“鐵腦的頭全是我剃的。

    ” 少勇笑起來,說:“你可别把我也剃得跟鐵腦似的,頂個茶壺蓋兒。

    ” 葡萄把熱毛巾敷在他臉上,又把他的頭往後仰仰,這就靠住了她胸口。

    她穿着光溜溜的洋緞棉襖,少勇想,她可真會讓男人舒服啊。

    可她自個渾然不覺。

     她把手巾取下來,用手掌來試試他的面頰,看胡茬子夠軟不夠。

     他又想,她這手是怎麼回事呢?一碰就碰得他不能自己。

    她的手在他下巴,脖子上輕輕挪動,他覺得自己象一滴墨汁落在宣紙上,慢慢在暈開,他整個人就這樣暈開,他已不知道他能不能把握住自己。

     “二哥,你有家了沒有?”葡萄問。

     問得突然,少勇一時收不住暈開的神思知覺。

    他“嗯?”了一聲。

     “我問我有二嫂了沒有。

    ”葡萄說。

     “哦,還沒有。

    ”其實有過,一年前犧牲在前線了。

    她是個護士,是個好女人,也不怎麼象女人。

     “解放軍不興娶親?” “興。

    ” “那你都快老了,咋還不給我娶個二嫂?” 少勇不說話了。

    她的刮臉刀開始在他臉上冷叟叟地走,“嗤啦”一聲,“嗤啦”一聲。

    他暈開的一灘子神志慢慢聚攏來。

    他想,等葡萄把他臉刮完,她就不拿那問題難為他了。

     “咋不給我娶個二嫂啊?二哥都二十五、六了。

    ” 他想這個死心眼,以為她忘了哩。

    不問到底,她是不得讓他安生的。

    “我一說話你還不在我臉上開血槽子?” 她不吭氣,拿剃刀在他頭剃起來,剃了一陣,她跑到自己的綠豆稭地鋪上嘩啦啦地翻找,找出一面銅鏡來。

    她用自己的襖袖使勁擦擦鏡面,說:“看看是茶壺蓋兒不是?” 少勇一看,她把他頭剃了一半,成陰陽頭了。

     她問道:“為啥不娶親?不說不剃了。

    ” 少勇淡淡地把他媳婦犧牲的事講了一遍。

    葡萄一面聽,一面心思重重地走剃刀。

    屋裡已暗下來,從窗子看出去,外面窯院裡點了燈籠,又開什麼會呢。

     “咱也點燈吧?”少勇說。

     “點呗。

    ” “燈在哪兒?” “沒油了。

    ” “你咋了,葡萄。

    ”他的手想去抓她的手。

     “别動。

    我剃茶壺蓋兒啦?” “剃啥我都認。

    ” 他把她拽到面前,摟住,嘴巴帶一股紙煙的嗆味兒。

    她開始還推他,慢慢不動了。

    不久他舔到一顆淚珠子。

    “葡萄?……”他把她的手擱在自己臉頰上,又擱在自己嘴唇上。

    這些動作他弟弟鐵腦都沒做過,沒有過“自由戀愛”的鐵腦哪會這些呢?二哥少勇把她的手親過來親過去,然後就揣進自己軍裝棉襖下面。

    下面是他的小衫子,再往下,是他胸膛,那可比鐵腦伸展多了。

     工作隊在孫家空蕩蕩的客廳裡開會,農會和婦女會的人也來代表了。

    少勇在他們讨論如何分他爹的現大洋時,把葡萄抱了起來,繞過石磨,擱在葡萄的綠豆稭鋪上。

     葡萄對他的每個動作都新鮮。

    自由戀愛的人就是這樣的哩。

    自由戀愛還要問:“葡萄,你給我不給?” 假如少勇啥也不問,把葡萄生米做成煮飯,她是不會饑着自己也饑着他的。

     “你不怕?”葡萄說,下巴颏指着吵吵鬧鬧的客廳。

     少勇嘴輕輕咬住她翹起的下巴。

     自由戀愛有恁多的事,葡萄閉着眼想。

    象噙冰糖似的,那股清甜一點一滴淌出來,可以淌老長時間。

    急啥呢,一口咬碎它,滿嘴甜得直打噎,眨眼就甜過去了。

    自由戀愛的人可真懂。

    葡萄突然說:“我心裡有個人了,二哥。

    ”她想這話怎麼是它自己出來的?她一點提防也沒有啊! 少勇不動了。

     葡萄心想,自由戀愛的人真狠,把她弄成這樣就扔半路了。

    她說:“是個戲班子的琴師。

    叫朱梅。

    ” 少勇已爬起來了,站在那裡黑黑的一條人影。

    “他在哪兒呢?” “他過一陣回來接我。

    ”她也坐起身。

    “你看這是他給的戒指。

    ” 少勇不說啥。

    過了一會,他扯扯軍裝,拍拍褲子,又把背槍的皮帶正了正,轉身走出去。

     第二天葡萄沒看見少勇。

    她跑到西邊的幾間屋去問男兵們:她的二哥去哪兒了?他回去了,回部隊了。

    他部隊在哪兒?在城裡;他們在那兒建陸軍醫院。

    男兵們問她,她二哥難道沒和她打招呼? 葡萄聽說琴師所在的那個梆子劇團讓解放軍給收編了,正在城裡演戲。

    她搭上火車進城,胳膊上挎着她的兩身衣裳和分到的兩塊光洋,手指上戴着銀戒指。

    工作組的解放軍已經撤走了,地和牲口全分了,年輕的寡婦們也都讓他們介紹給城裡黨校的校工,鎮上來的轉業軍人。

    自由戀愛之後,全結婚懷了孩子。

    葡萄聽說那叫“集體結婚”。

    又一個她不太明白的詞兒,“集體”。

     城裡到處在唱一個新歌:“雄赳赳、氣昂昂……”,那歌她從火車上開始聽,等找到梆子劇團她已經會唱了,但隻懂裡面一個字,就是“打”。

    又打又打,這回該誰和誰打? 門口她聽裡頭女聲的戲腔,便一個一個穿軍服的小夥兒,他們是解放軍的梆子劇團不是。

     穿軍服的小夥子說,是志願軍的劇團。

    他手提一個鐵桶,裡頭是從開水買的開水,一面打量着這個穿鄉下衣服的年輕女子。

    她喃喃地念叨着,那不對,那不對。

    她打開一個手帕,裡面包了張紙條,給那小夥兒看。

    小夥兒放下桶,告訴她門牌号沒錯,這兒就是志願軍劇團。

    葡萄心想:城裡住了解放軍還住了什麼志願軍,那還不打?小夥兒問她找誰,她說找琴師朱梅。

     小夥兒皺起眉,想了一會,說他聽說過這個琴師,不過他來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咳血咳死的。

    他把那條紙條還給葡萄。

     葡萄沒接,扭頭走去。

    她也不搭理小夥兒在後面喊她。

    一拐彎她坐了下來,就坐在馬路牙子上。

    她催着自己,别憋着,快哭!可就是哭不出來。

    她從來沒想過,朱梅原來離她是那麼遠,那麼不相幹。

    過來過去的馬車、騾車揚着塵土,她覺得牙齒咯吱吱的全是沙。

    原來她是半張開嘴坐在馬路邊出神的。

    她撐着地站起來,來時的路忘得幹幹淨淨。

     原來裝着的心思,現在掏空了。

    她空空的人在城裡人的店鋪前,飯館前走過。

    一個鋪子賣洗臉水,一個大嫂拉住葡萄,叫她快洗把臉,臉上又是土又是淚。

    葡萄想,我沒覺着想哭啊。

    洗了臉,她心裡平定不少。

    精神也好了。

    她隻有兩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