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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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學日本話,還讓學生也學日本話。

    讀書聲變成了叽裡哇啦的日本話。

    秀教的是算術,她不用和學生們說日本話。

    她聽着學生們用日語讀課文的聲音,心裡就煩。

    秀從那時起,她經常會坐在屋裡發呆。

    天是灰色的,遠近的殘雪東一片西一片地在她眼前展現,這一切無疑增加了她的傷感。

     她又一次想到了趙明誠和李清照的故事,愈這麼想,愈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古人李清照了。

     大個子很少到學校來找她,她知道大個子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

    有時大個子晚上來,約她出去碰頭或者開會。

    自從柳先生當了叛徒之後,這些人在一起時,小心多了。

    開會布置任務時,大個子也都是分頭交代。

    有時這次他們在這碰頭,下一次他們就又換另一個地方。

    大個子這段時間,并沒有交給秀什麼工作,秀的心裡很空落。

     有些日子,秀甚至把自己當老師的工作真的當做一件事來做,她把過去的事情已忘了許多。

    可她一空閑下來,就想起了自己和柳先生的往事。

    直到這時,她也說不清柳先生是哪裡吸引着她。

    組織上說柳先生是叛徒,她想應該和别人一樣,應該恨柳先生才是,可她卻一點也恨不起來。

    她每次想起柳先生,柳先生都是一副那種成熟的樣子立在她的面前,在她的心裡,她一直把柳先生當成先生的。

    在她的心裡,柳先生是那麼的知書達理,疼她,愛她,柳先生那麼迫切地想有個兒子。

     就在柳先生離開秀兩個月後,秀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萬沒有料到,她和柳先生最後一次同房,竟讓自己懷上了,這一切好像都是柳先生臨去前精心安排好的。

    秀發現自己懷孕那一刻,一股巨大的暖流從她心底漫起。

    那一個晚上,她一直淚流不止。

     大個子終于又一次交給秀一項任務,仍讓她回大金溝給潘翻譯官送一封信,陪同她的,仍是被稱為柳先生弟弟的那個人。

     大個子關照秀說:“對别人不要說柳先生不在了。

    ” 秀默默地點點頭。

     秀碰上魯大是秀從大金溝回來的路上。

     秀這次騎的不是馬,而是一頭驢。

    秀和陪送她的那個人,先坐火車,下了火車,才改成騎驢的。

     魯大早就聽說秀已經回大金溝幾次了。

    魯大見到秀的心情,就像饑漢見到食物那樣的迫切。

    魯大自從得知秀回過大金溝後,便把手下的人安排到楊家大院左右,随時打探秀的消息。

    魯大這次得知秀又回來了,他早就等在秀歸途的路上了。

     當秀那天上午,剛騎着驢從大金溝裡出來,她就看見了魯大。

    魯大騎在馬上,攔住了秀的去路。

    秀一時沒有認出魯大。

    魯大看見了秀,他好久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昔日的少女,現在變成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婦了。

    那時,魯大還不知道秀已經結過婚,且有身孕在身。

    魯大久久沒有說話,但他有許多話要說,不知說什麼好。

    她希望秀驚叫一聲,像以前一樣撲過來,趴在他的懷裡,他會毫不猶豫地把秀緊緊抱在懷裡,打馬揚鞭回他的老虎嘴,他要在老虎嘴的山洞裡給秀安一個幸福溫暖的家。

     魯大看見秀驚懼地打量自己,他從一隻眼睛裡看到秀的驚懼和茫然。

    魯大哽咽地喊了一聲:“秀。

    ” 秀在驢背上哆嗦了一下,她在這一聲喊裡,認出了眼前的魯大。

    她差一點從驢背上跌下來,魯大踉跄地奔過來,站在了秀的面前。

    秀想到了柳先生,想到了肚裡的孩子,秀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魯大把手指放到嘴裡,打了聲呼哨,花斑狗帶着手下人蜂擁着從躲藏的地方跑出來。

     魯大揮了一下手說:“回家。

    ” 衆人不由分說,擁着秀和柳先生弟弟向老虎嘴走去。

     秀坐在山洞裡的炕上,驚奇地打量着眼前這一切。

    那次她義無反顧地和魯大逃出家門,在山野裡迷路,恍似一場夢。

    秀看着眼前這一切,想到了柳先生的書房。

     魯大跪在她的面前,聲淚俱下地說:“秀,我對不住你。

    ” 秀一直望着魯大,她不明白魯大為什麼會說對不住她。

     魯大又說:“秀,這些年我都在等你。

    ” 秀肚子裡的胎兒動了一下,這一動讓秀的鼻子發酸,她的眼淚止不住又流了出來。

     魯大爬着過來,一把抱住秀的腿。

    秀又哆嗦了一下,魯大把頭埋在秀的膝上,秀擡起手,似乎要摸一下魯大的頭,手舉在半空就停下了。

     魯大騰出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說:“我不是男人,這些年讓你一個人在外面吃苦。

    ” 秀終于說:“魯大,你起來吧,我已經嫁人了,你忘記過去吧。

    ”這是秀說的第一句話。

     魯大怔在那裡,仰起頭,用一隻獨眼陰森森地望着秀平靜下來的臉。

     秀說:“魯大,是我對不住你,是我讓你受苦了。

    ” 秀說完這話,終于止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少年的愛情早已在她心中死亡了,她此時為了自己肚中的嬰兒而哭泣。

     好半晌,魯大都沒有說話,就那麼大張着口,一隻獨眼陰森森地望着秀。

     “是誰,你說,我要殺了他。

    ”魯大站起身,走了幾步。

     “不,你不能,我愛他。

    ”秀止住了淚說。

     魯大僵硬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身體搖晃一下,摔倒在秀的面前。

     魯大清醒過來時,他看見秀抱着自己的頭,秀的眼淚滴在自己的臉上,涼涼的。

    他抓住了秀的手,秀想抽回去,沒有抽動,魯大就那麼用勁地攥着秀的手。

     “秀,為啥呀,這是為啥呀。

    ”魯大說。

     秀搖着頭。

     魯大一隻獨眼裡滾動着淚水,哽哽咽咽地哭了。

    他一邊哭一邊說,說自己在她父親面前頭頂火盆,說到了被她父親綁在樹上,是胡子救了他,他當上了胡子,這麼多年的思念、渴盼……魯大說完了。

     秀盯着魯大的臉說:“魯大,是我對不住你。

    我已經嫁人了,肚子裡還懷着孩子,我沒有騙你。

    ” 魯大從秀的懷裡掙紮着坐起來,呆呆地坐在那裡,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魯大終于問:“你真的要走?” 秀點點頭。

     魯大說:“那你就走吧。

    ” 秀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她看着魯大,嘴唇哆嗦着說:“魯大,我真的對不住你。

    ” 魯大說:“說那些幹啥,我知道,我一個胡子頭配不上你咧。

    ” 秀“撲通”一聲給魯大跪下了。

     秀哽着聲音說:“要不,我給你一次,也算咱們……”秀說不下去了。

     魯大揮起手,打了秀一個耳光,用哭聲說:“滾,你給我滾。

    ” 秀捂着臉,站起身,又沖魯大說:“魯大,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對我好,來世我再報答你吧。

    ” 秀騎在驢上心灰意冷地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