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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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聯朝鮮支隊接到伏擊日軍慰安隊的任務是那一天中午,密信是交通員從軍部帶來的。

     戰鬥打響的時候是在黃昏。

    抗聯支隊的人馬,埋伏在三叉河通往大金溝的山路上。

    昏黃的落日,一點點在西山逝去,天地間很靜,風吹着浮雪在山路上像蛇似的爬着。

     鄭清明把槍壓在屁股下,他袖着手坐在一棵樹後,望着西天一點點地暗下去,最後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聽見極遠的地方,紅狐叫了一聲,接着又叫了一聲。

    他一聽見紅狐的叫聲,心裡便湧動着一種渴望。

    此時,他和大隊人馬伏在樹叢裡,覺得此時不是在伏擊日本人,而是在狩獵紅狐,激動中就多少有些緊張。

     先有三兩顆星星從東邊天裡跳出來,很快夜幕便籠罩了這方世界,冷不丁的,天空中亮着的星星便數不清了,遠遠近近的,似燃着的一片燈海。

     謝聾子裹了件大衣,偎在雪地上,他側臉望着天,似自言自語,又似乎在沖鄭清明說:“星星都出來了,日本人咋還不來呢,不來拉倒,回去睡覺。

    ” 這時遠遠地就聽見了馬達聲,接着車燈的光芒刺破黑暗,在夜路上搖晃着。

     支隊長蔔成浩和朱政委分頭向兩邊伏着的隊伍跑去,邊跑邊傳達命令:“注意,鬼子來了。

    ”其實不用他們說,人們都看見了那兩輛車。

    車是卡車,車廂用帆布罩住,像隆起的墳丘。

    車吃力地吼叫着,疲憊地在雪路上掙紮着向前爬行。

     鄭清明看見了那束車燈。

    他想到紅狐那雙犀利的目光,那目光有幾分挑戰又夾着幾分蔑視。

    他抓過屁股下的槍,手心裡竟有幾分汗濕。

    槍響了,是鄭清明手裡的槍,接着車燈滅了一個,又滅了一個……接着槍聲就響成一片。

     “沖下去——”朱政委在喊。

     鄭清明沒有動,他望着眼前的漆黑,心裡有些悲哀。

    那挑戰又蔑視的目光不見了,他想哭。

     朝鮮抗聯支隊幾乎沒遇到什麼抵抗,便成功地把兩輛慰安車截獲了。

    女人們哭喊着,哆嗦着身子從車上爬下來,人們這才知道,這是一些山外平原上抓來的女人,她們在三叉河鎮已經慰問了一次日軍,這次來大金溝,是她們的第二站。

     蔔成浩和朱政委商議的結果是,連夜派人把這些女人送往山外,十幾名抗聯隊員,護送着她們,匆匆地向山外趕去。

     女人們在那一瞬間,不知發生了什麼,等她們明白過來後,一起号啕大哭。

    朱政委就說:“别哭,你們不怕招來日本人?”這一句話,果然使她們噤了聲,壓抑着啜泣着。

    朱政委說:“救你們的是抗聯朝鮮支隊,回家後,告訴你們家人,中國人要攥成拳頭和日本人鬥。

    ” 女人裡就有人小聲說:“日本人是畜生哩。

    ”得救的女人們,像一群飛出籠子的鳥,在夜色的掩映下,慌忙地向山外跑去。

     抗聯支隊往山裡營地趕的時候,才發現隊尾多了一個人。

    朱政委拔出了槍,蔔成浩也随着走了過去,待到近前他們才看見那是個女人。

    女人穿了件日本軍用大衣,頭發散亂着,低着頭,看兩個人走來,便立住腳。

    朱政委覺得有些奇怪,便問:“你咋不回家?” 女人不說話,仍垂着頭,立在雪地上。

     “你沒有家?”蔔成浩問。

     女人開始哭泣,先是小聲,後來就放聲。

     “你咋了,你說話呀?”朱政委說。

     女人“撲通”一聲跪下了,很生硬地說:“救救我。

    ”朱政委和蔔成浩都覺得有些異樣,抗聯隊員們也停下腳,圍了過來。

    有人劃燃火柴去看這個跪在地上的女人,才發現這女人是日本人。

    有人就說:“殺了這日本娘兒們。

    ” 日本女人似乎聽懂了,手扶着雪地磕頭,一邊磕一邊說:“你們,救救我。

    ” 朱政委說:“帶回去吧,有啥事以後再說。

    ”衆人便不再喊了,沉默着往回走。

     這個女人叫和子,她是第一批來到中國的慰安婦,已經兩年了。

    她來中國之前,并不知道來幹什麼,日本人隻告訴她來做工。

    她是在和男朋友川雄私逃的路上被抓住的。

    當時,川雄便被帶走了。

    後來她聽說川雄去了中國,她覺得自己應該來中國,她要一邊做工,一邊尋找自己的男友川雄。

    川雄是為了救她,殺死紗廠的老闆,才和她一起逃出來的。

    她忘不了川雄。

    她曾暗自發誓,就是死在中國也要尋到川雄。

    當她發現到中國并不是做工,而是當妓女時,她逃過,可逃了幾次又都被抓回來。

    日本人讓她發瘋似的接客,後來憑着她想象,斷定川雄來中國是當兵的。

    她接待的就是這些當兵的,那時,她産生了一個想法,也許說不定哪一天,她會在這些日本兵中發現川雄。

    那時,她要和川雄一起逃跑,像他們在日本私逃時一樣。

    于是她忍辱負重地留在了兵營。

    她接待了一個又一個日本兵,可是仍沒發現川雄,每到一處營地,她都留意着,可鬼使神差,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也不知道怎麼就會懷孕。

    當她發現自己懷孕的那一瞬,她想到了死。

    她覺得沒臉再見到川雄。

    她知道自己孤身一人是逃不出日本兵手掌的。

    她開始折磨自己,想用折磨的辦法,讓孩子流産。

    她有時幾天不吃飯,瘋了似的讓一個又一個日本士兵在身上折騰,可是孩子沒有流下來,卻毀壞了自己的身體。

    日本人看着她日漸委頓下來的身體,便把她從慰安隊裡抽出來,讓她到新抓來的中國婦女中充當顧問,讓她教會中國女人如何接待日本士兵。

     槍響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得救了。

    中國婦女争搶下車時,她沒有下,她躲在車廂裡,直到抗聯撤走時她才從車上跳下來,随在後面。

     當和子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和手勢向抗聯的人們叙述自己身世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都一起靜靜地望着眼前這個日本女人。

    當和子說完了,垂下頭,閉上眼睛,等待着人們對她的處罰時,蔔貞從人後走出來,來到蔔成浩和朱政委面前說:“支隊長,政委,留下她吧,她也是個女人。

    ”蔔貞說這話的時候,想起了母親和妹妹慘死的場面。

    那一天,日本人進村時,她在後山砍柴,村裡起火的時候,看見自家房子已經燃着了。

    母親和妹妹一絲不挂地躺在院子裡,下身流着血,肚子被刺刀挑開了,腸子流了一地。

    蔔貞那時和村裡幸存的人一道,跑進了山裡,找到了蔔成浩領導的遊擊隊。

     蔔貞抱住和子的肩頭沖衆人道:“和子她沒罪,她和我們沒啥兩樣,我們不收留她,誰收留她?”蔔貞不等衆人說話,便攙起地上的和子向自己的窩棚裡走去。

    金光柱看着蔔貞把和子攙進窩棚,心裡一時不知是個什麼味。

    他想沖蔔貞說點什麼,又不知說什麼好。

     朱長青帶着隊伍一下山,便住進了楊家大院柴火房裡。

    以前這一溜平房,裝滿了楊家大院準備過冬的柞木子。

    屋裡沒炕,也不開窗,隻有門。

     北澤豪的本意并不想讓朱長青住在這裡,而是想讓朱長青住在屯子裡。

    朱長青似乎看出了北澤豪的企圖,他拒絕了北澤豪的意願,而是命人在柴火房裡留了火炕,開了窗,不由分說便住了進去,朱長青深知,無論如何不能讓手下的弟兄們分開,日本人招他來,不是看上他朱長青,而是看中了他手下一百多号的人馬。

    北澤豪不想樹太多的敵人,北澤豪是想把他這些人牢牢地抓在手裡,服務于他北澤豪。

     朱長青當上了大金溝保安團的團長,自然是北澤豪封的。

     朱長青下山沒幾天,他便找到了北澤豪,北澤豪正在和潘翻譯官下棋,朱長青就沖瞅着他的北澤豪說:“長官,弟兄們的饷該發了。

    ” 北澤豪一時似乎沒聽明白朱長青說話的内容,他一隻眼睛看着棋盤,一隻眼睛盯着朱長青。

     潘翻譯官也愣了一下,他用勁地瞅了眼朱長青,隻瞅了一眼,待明白了朱長青的意思,他很快用日語複述了一遍。

     北澤豪其實早就聽懂了,他隻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片刻過後,北澤豪笑了,他指着一把椅子讓朱長青坐,朱長青沒坐又說:“你答應過,給我們發饷。

    弟兄們家都有老小。

    ” 北澤豪從棋盤旁抓過一個銅煙袋鍋,又在煙口袋裡擰了鍋煙,他做這些很熟練,就像一個中國老人,用了一輩子煙袋那麼熟練自然。

    北澤豪自從來到東北,便對東北的煙袋感上了興趣,鍋子裡裝滿煙端在手上,“咝”一口,“咝”一口,那一招一式,很值得品味。

    來到大金溝後,他讓楊雨田給自己找了這樣一個煙袋,沒事的時候,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