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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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天,那場大雪一連下了三天。

    風裹着雪直下得天地間混沌一片。

     風雪中大小金溝裡駛來了車隊。

    車隊牛一樣在雪上吼叫,車下随着一隊隊扛槍的兵。

    兵們都戴着屁簾一樣的帽子,随着牛一樣吼叫的車,蟲子似的向大小金溝蠕動。

     男人,女人,老的少的,是被那牛一樣的吼叫吸引出來的。

    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非驢非馬非牛,卻用四個黑蹄子走路,那吼聲忽大忽小,像天邊響過的雷鳴。

    人們駐足觀望一會兒,才看見那一列列穿戴奇特的兵們。

    兵們也說話,人們卻聽不懂。

    最後擡眼再望時,就看見了那怪物頭頂插着的那面旗,旗是白旗,中間是圈紅,人們便聯想起自家腌的雞蛋。

     人們聽說過日本兵來了中國,還聽說過日本兵連張大帥都敢炸。

    大小金溝的人們對日本人并不陌生,日本浪人在這裡開過金礦,可他們還是第一次看見日本兵。

    人們醒悟過來之後,便逃也似的跑開了。

    回到家裡,插上門,坐在炕上,捅破窗紙,仍向外望,望着那一隊似驢非馬的東西費勁地在雪地上吼。

     指揮官北澤豪一直看到楊家大院,才讓車停下來。

    北澤豪從車上下來,背着手向楊家大院裡看了一眼,一招手叫過随在身後的潘翻譯官說:“潘君,你的去叫門。

    ” 潘翻譯官打量了一下楊家大院,便向楊家大院走來。

    早有家丁往裡通報,說是外面來了一支隊伍。

    楊雨田以為楊宗帶着隊伍又回來了。

    他穿鞋下炕的時候,就聽見了潘翻譯官的叫門聲。

     他看見潘翻譯官時,就怔住了。

    他是被潘翻譯官的裝束打扮弄愣的。

    潘翻譯官上身穿着軍裝,戴着日本兵的軍帽,下身卻穿着土青色棉褲,棉褲腰一定在腰上挽過了,鼓鼓囊囊的似懷了孕的女人。

    楊雨田想笑一笑,還沒有笑出,目光越過潘翻譯官的肩頭便看到了車隊,和那列荷槍實彈的日本兵。

    楊雨田馬上想到了日本人,頓時灰下臉。

    這時他看見北澤豪大佐一步步向自己走來,北澤豪腰間的指揮刀一搖一晃。

    北澤豪笑着,楊雨田看見了那笑,下身急急的想尿。

    北澤豪擡了一下頭,看見炮樓裡幾個家丁把槍探出來對着他們,北澤豪就迅疾地從腰間抽出指揮刀喊了聲:“巴嘎。

    ”架在車頂上的機槍就響了,頓時炮樓上那幾個舉槍的家丁狼哭鬼嚎,爹一聲媽一聲地從炮樓上滾下來。

     楊雨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張着嘴巴,惴惴地喘。

    北澤豪把刀又插入腰間,仰起頭大笑了一聲。

    他伸出手把楊雨田從地上扶起來,拍着楊雨田的胸說:“你是良民,要槍何用”他沖身後一揮手,跑過來幾個日本兵爬上炮樓,車頂上那面旗也插在了炮樓頂端,在風雪中歡跳着抖。

     楊雨田眼睛就一黑,他心想,日本人來了。

     北澤豪說:“你不請我們到家一坐” 楊雨田看着這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心裡哀号一聲,他知道自己已經别無選擇。

    他閉上了眼睛,很快又睜開了,他沖北澤豪伸了伸手。

    北澤豪和潘翻譯官便随着楊雨田往堂屋裡走去。

     那個大雪天的黃昏,大金溝所有的村民都被集中到了楊家大院。

    北澤豪命令兩個日本兵拖來牆腳放着的馬車,他站在上面說一句,潘翻譯官站在車上翻譯一句。

     北澤豪說:“我們是日本天皇派來的——” 北澤豪還說:“你們都是良民,以後要叫我們太君。

    ” 兩隻狗一黑一黃,不知深淺地在雪地上追逐,極亢奮地吠叫。

    北澤豪又說:“我們以後就是一家人啦,楊先生是保長了,你們以後就聽他的——” 楊雨田站在潘翻譯官身後,他不知自己笑好還是不笑好,就那麼難受地看着衆人。

     人們袖着手,縮着脖,新奇地看這些日本兵。

    人群裡嘈雜又喧鬧。

    孩娃們啼哭着,似乎不明白這大冷的天爹媽把他們抱到外面幹什麼。

    有的爹娘就哄孩子:“哭啥,一點也不出息,聽聽人家說的日本話,跟貓叫春似的。

    ” 北澤豪似乎有些不耐煩,他揮了一下手,從馬車上蹦到地下。

    潘翻譯官就沖楊雨田說:“讓他們散了吧。

    ” 楊雨田就沖衆人走去,邊走邊說:“回去吧,都回去吧,該幹啥就幹啥。

    ” 有人就問:“東家,保長是啥官呀?” 楊雨田想了想說:“我也整不太明白,等我整明白了再告訴你們。

    ” 衆人就腳高腳低,踩着雪窩一搖一晃地往家裡走去。

     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