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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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澀漸漸彌漫,九年,原來有九年了。

    這些日子我在品味也在整理,婉然同常甯,絕對不是表面看起來的簡單,常甯是過繼到婉然家的兒子,那麼他們……會有怎樣的過去呢?我占據了婉然的世界,到如今竟然也有九年了,那麼,常甯是如何度過的呢?雖然他們的愛注定了不容于世,但是,僅剩下他一個人記得曾經的一切,老天對他也的确很苛刻。

     這樣一想,忽然就很同情常甯,連帶過去對他的厭惡,也消散了很多,于是我轉而問他,“你還沒說你想要什麼呢?” “我——”常甯遲疑了一會才說,“是什麼又能如何呢?”聲音忽然蕭瑟落寞,聽到耳中,讓人的心沉了又沉。

     “你……”我想了想,這樣的夜晚,還是應該說些什麼,才不會太害怕,隻是,半天沒有想出,該對他說些什麼。

     “那年,你有三四歲吧,”常甯不看我,隻閉着眼睛,慢慢的說,“頭發那麼短,編成的辮子隻能支棱在腦後,一個人坐在地上哭,滿臉的泥土,活像一隻小花貓。

    ” 我的精神一下起來了,常甯大概是準備回憶一下過去的種種,正好給我補上一課,果然,他繼續說,“當時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哭,還以為别人欺負了你,後來才知道,你天生就這麼愛哭。

    浪費了不少力氣哄你,轉個身你就又哭了,你說,你那個時候怎麼那麼能哭?” 我眨眨眼睛,等他自己說答案,他停了一陣子,才有些怅然的說,“你忘記了嗎?後來,你準備進京待選的時候曾經說過,你喜歡哭,是因為你哭的時候,才有人哄你,你哭的時候,阿瑪才會讓你偷偷看一眼你親額娘。

    ” 我無語,婉然過去的十三年,對我全然是空白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所以隻能轉身去拿身後的柴,慢慢的加進火堆中,一根,然後又一根。

     “看來你真的忘記了很多事情,”常甯說,“隻有我記得,還真是不公平,但是,怎麼辦呢?我越是想要忘記,就記得越發清楚?” “那你就不要強求自己忘記呀,人家說,忘記,也是一種記得,你隻有不去想的時候,才會得到你要的平靜。

    ”婉然的過去已經不會再回來,那麼,我惟一能為他們做的,大約就是讓他們都得到平靜。

     “你就是這樣忘記的嗎?忘記你過去的種種,然後,去過現在的日子?”常甯的語氣聽不出悲喜,他的眼睛卻始終沒有睜開。

     “是呀,不然,要怎麼堅持下去?”我答,忘記,我忘記的實在很多很多,不僅是過去的生活,還有家、父母、同學、朋友和——我的世界,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堅持下去。

     “有時候想,你這些年都經曆了什麼,變得冷靜殘忍得可怕,一點也不像過去的你,不僅不像,簡直就像是兩個完全不相幹的人似的。

    ”常甯睜開了眼睛,隔着火堆,灼灼的盯着我看。

     “如果我不改變,又怎麼能在宮中平安生活了這麼多年?”我搖搖頭,他說我不像他記憶中的婉然,卻不知,我也在想,我連司徒曉都不像了,又怎麼會像婉然? “也是,如果你不變,你又怎麼會嫁進十三阿哥府?”他語氣忽然嘲諷起來,“聽說當初十三阿哥為了你,連皇上都得罪了,到如今,正經連爵位也沒混上。

    ” “有沒有爵位又怎樣?”我不悅,胤祥雖然沒有跟我說起過具體的情況,但我也可以判斷其中有些不足為人道的内情,但絕對不會是因為我,因為我不過是個宮女,康熙根本不會為此就降罪胤祥。

     “婉然,你知道你最大的變化在哪裡嗎?”常甯忽然歎了口氣,聲音低了下去。

     “在哪裡?”我好奇,見他忽然委頓下來,聲音越來越低,氣越喘越粗,不覺緊張起來,趕緊湊過去,問他,“你怎麼了,是不是……” 我準備問他的傷口是不是流血了,然而,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我靠近過去的時候,他猛然伸出了雙手。

     我以為,一個重傷到連動都不能的人,該是軟弱無力的,但是,事實證明,我錯了,常甯的手勁驚人,特别是,當這雙手,緊緊箍在我脖子上的時候。

     “你——你——幹——”我想問他要幹什麼,但是,我卻發不出更多的聲音。

     “你不是婉然,你早就不是她了,殺了你她就會回來,殺了你!”常甯在說,聲音冰冷,就如同他的手一樣。

     胤祥、寶寶,還有好多人的面孔在我眼前飛速的閃過,怎麼也沒有想到,最後的結局會是這樣,我用力的掙紮,卻掙脫不去他的禁锢,隻能無力的踢着腿,一點點失去意識…… 清冷的風,一陣陣吹在我的臉上,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我喃喃的說,“胤祥,我冷。

    ” 半晌,并沒有熟悉的溫暖的感覺傳來,我猛然一驚,睜開眼睛。

     身邊,昨夜燒的火堆已經吐盡了最後一絲餘熱,隻剩下一縷一縷的白煙,飄散在空氣中。

    我眨眨眼睛,擡起手看看,一切仍舊與昨晚一樣,剛醒時的驚魂未定,總算消散了。

     我并沒有死,難道,那隻是一場噩夢? 我起身,既而,吓了一跳。

     常甯就躺在我背後,面色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這讓他嘴角溢出的一抹鮮紅更加的刺目。

     大着膽子再去試他的呼吸,仍舊活着,隻是脈像卻衰弱到幾乎感覺不到的程度。

     我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昨夜,他留下的疼痛仍舊,隻是,不知道最後是他松了手,還是他昏了過去。

     我知道,如果我足夠清醒,這個時候,我就該丢下他,自己去尋找出路,隻是,心裡卻似乎有一個聲音一直在叫着“不能這樣”,所以,我隻是站起來,讓有些麻木的腿過了過血,然後,蹲下來,給常甯翻了個身。

     他背後的傷口……我閉了閉眼睛,大概是處理得不夠幹淨,包紮也太松了,這時,竟然露在外面,順着傷口處,流出發黑的血液,上面更沾滿了泥土。

    手指碰一碰周圍的肌肉,有些潰爛的感覺,而他身上的熱度,更說明了他的情況。

     這個家夥在發燒,而且傷口潰爛。

     我不想去推測,如果我們在繼續被困上一天的後果,我隻是帶上昨天給他浸水喝的布片,順着昨天綁好的藤蔓下到谷的更深處,自己喝了水飽,然後,帶水來,捏開他的嘴擠進幾滴,在擦試他的傷口。

     傷口周圍的肉都潰爛了,按照我有限的醫學知識,我認為應該清除腐肉,然後消毒縫合,隻是,我手中除了一把我絕對不敢用在他身上的大刀外,一無所有。

     厚厚的将傷藥抹在常甯身上那個清理過的傷口上,重新包紮,我也隻能祈禱,他能夠挨過這一關了。

     這個山谷并不算深,而且據我兩天的觀察,有一側的坡還算平緩,都說人在絕境的時候,往往會激發可怕的潛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我很快就要知道了。

     将常甯扶起,扶到一半的時候,我支撐不住,幾乎趴在他身上,早知道我的手臂并沒有力氣,那麼,就隻能背了。

     常甯有多重,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背起他的時候,我的肺幾乎炸開了似的難受,搖晃着走了兩步,膝蓋一軟,我們就一起趴在了地上。

     膝蓋火辣辣的痛,也不知道是青是紫,手掌是破了皮,不過這幾天她受的傷太多了,可以忽略不計了。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仍舊掙紮着背了他,一點點的往上面爬。

     “笨蛋,你這樣永遠也别指望爬上去。

    ”不知道第幾次被壓得趴在地上幾乎難以呼吸,常甯忽然開口了。

     “那你自己爬,不然就閉嘴。

    ”我很想惡狠狠的回他這樣一句,但是,話說出來,卻隻如同蚊子在哼哼。

     “如果我有力氣,我更想掐死你,”常甯說。

     “這點我不懷疑,所以我慶幸,你沒有力氣。

    ”我咬牙,猛的又挺起身,半拖半背的拽着他,又向上了幾尺。

     在如今,每向上一步,都是一種奢侈了。

     “你沒有腦子嗎?一會我還會動手的,如果我是你,我就自己走了。

    ”常甯被我拽得大約也痛,咳了幾聲才說出話來。

     “你想怎樣是你的事情,我想怎樣,卻是我的事情。

    ”我不回頭,略一喘息平穩,就繼續向上。

     一滴溫熱的液體,悄然落入我的脖頸,很快的,又一滴。

     我不再說話,因為實在沒有開口的力氣,隻是咬緊嘴唇,向上,向上,再向上。

     世界,在我眼前旋轉,眼睛裡如同進了水般,霧氣蒙蒙,眼前的樹根也都長了腳一般,四下移動。

     我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意識自身體裡一點一點的抽離,但是,卻無力抗拒這一事實。

    似乎距離上面真的不遠了,閉上眼睛之前,我用力的擡頭向上看了看,真的不遠了。

     感覺上,就是睡了一覺,并且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隻是,夢裡一直有人在說話,我很想看清說話的人,卻又似乎隔着層層的紗帳。

     他在說什麼? “婉然,是你回來了嗎?隻有你才肯這樣也不放開我。

    ” “其實我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我隻是不甘心,你為什麼會忘記我,忘得這麼幹脆?所以我甯願相信,你是另外一個人,隻是,你又怎麼可能是另外的人?” “今天過後,你回到十三阿哥身邊,就還是會忘記我吧,忘記我們的誓言?” “我該恨你的,雖然你也曾身不由己。

    ” “但是我不恨了,你還是你,到什麼時候,也不會真的丢下我……” “若是我死了,你會不會記得我,哪怕隻是偶爾?” …… 當風吹起層層紗帳的時候,我終于看清了說話的人,常甯,卻還是我們初見時的樣子,站在遠遠的地方,神情有些憂郁,有些期盼,卻也混合着愛與恨的矛盾。

    就那樣遠遠的站着,身後是他的那匹馬,風很大,他的衣衫在風中飛舞,飛一般的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發覺了我正在看他,他忽然一笑。

     這好象是我第一看到他的笑,記憶中,他一直是不快樂的,但是,那卻真的是他的笑,原來他笑起來也很好看,仿佛春花綻放,讓人有一種冰雪初見太陽的感覺,覺得自己就這樣絢目而燦爛的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