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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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掉竹棍,拾起鋼叉攸然後退,退近樹旁手起叉落,“察”一聲叉入最前面挂著的村夫頭側的樹□上。

     “啊……”這家夥吓得屁滾尿流,褲裆濕淋淋地淌了一大片,狂叫一聲,已吓得失去知覺。

     要鎮服激怒的人群,隻有心狠手辣拿出鐵血手段來才行,一照面便倒了四個,後面的心膽俱裂,呐喊的聲音小了,腳步慢下來了,高舉的刀槍也垂下來了。

     中海拔出鋼叉,抵在另一名村夫光赤肚子上,冷然微笑著盯視著挺刀槍趑趄不前的大批村民,叉上逐漸加力,鋼叉尖也逐漸将村夫的肚皮向裡壓。

     村夫大汗如雨,額上青筋跳動,瞪眼張嘴大号,淚下如雨。

     人群形成合圍,雖然有四十多個精壯村民,但誰也不敢上,光張嘴呐喊。

     中海拾起竹鞭,“刷”一聲鞭響,另一名吊著的村夫狂叫一聲,虛脫地作絕望的掙紮。

     他虎目中冷電四射,向四周的村民冷笑。

     終于,人群中暴出一聲怒吼,一名精悍大漢挺槍沖出,狂叫著猛沖而上,兜心就是一槍紮到。

     中海向側一幌,讓槍擦身而過,左手竹鞭連抽三記,把村夫打得狂叫著收槍後退。

     中海右手叉一閃,“得”一聲暴響,槍飛上枝濃葉茂的樹颠,枝葉紛飛,果實下墜如雨。

     中海搶前兩步,一腳将人踢翻,一腳踏住對方的肚皮上,叉尖向對方的臉部徐徐下降。

     大漢雙腳絕望地亂蹬不已,雙手虎口流血,死抓住爸叉的側尖上端,居然用官話狂叫道:“饒命饒命!饒……命……” 叫到最後一個字,已經不像是人聲,中叉尖已經貼上他的鼻尖了。

     在人群驚叫聲中,響起一聲大吼:“手下留情!”是夾生的官話。

     中海想:“打圓場的來了,正好問問他。

    ” 人群中搶出一個年約半百穿著海青長袍的中年人,向人群叱喝一聲,舉手一揮,人群紛紛後退。

     叉尖下的人,叫号聲愈來愈微弱,但仍可聽清字眼:“饒……命!饒……命……” 中年人赤手空拳,勿勿走近舉手長揖,說:“壯士請手下留情,有話好說。

    ” 中海冷冷一笑,說:“我隻有一個人,你可以叫他們一擁而上。

    ” “壯士言重了,務請原諒他們無知。

    ” “無知?哼!太爺在涼亭歇歇腳,這六個家夥竟然不知死活,欺侮太爺是外鄉人,倚衆群毆欺人太甚,如果太爺經不起打,豈不埋骨在貴地了?你說吧,該怎麼辦我聽你的。

    如果不能令太爺滿意,太爺立即殺人,放火焚村,讓你們報官找太爺好了。

    ” 中年人倒抽了一口涼氣,結結巴巴地說:“大人不記小人過,爺台千萬高擡貴手,原諒他們無知,至于如何善後,敝人悉聽爺台的吩咐。

    ” 遠處山嘴前,李厝方向隐隐傳來陣陣蹄聲,接著是五匹健馬沖出山嘴,向這兒狂奔,湮塵滾滾。

     村中,鑼聲仍然狂鳴。

     中海已知李厝的人到了,但不在乎,冷冷地說:“很好,去叫貴厝有頭有臉的人前來說話,最好是有官品的人,不然免談。

    ” 中年人喏喏連聲,向後用土話一陣大叫。

    接著奔出三個人,向村口狂奔。

     不用催請,村口已出現了一群體面的父老,匆匆向這兒走來。

     遠遠地,中海便開始留意,用目光搜尋程巡檢。

    八年的歲月雖說夠漫長,但程巡檢八年前已是四十開外的人,即使臉貌有所改變,也不會變得太離譜,最多胖些或瘦些,或許蒼老些而已。

     他失望了,到來的十四個村中體面士紳中,沒有一個人像是程巡檢。

     人群中分,讓出一條路,十四個年在半百以上的士紳,一個個臉色凝重地在三丈外站住了。

     與中海打交道的中年人,向衆人叽哩咕噜了半晌。

     中間那人可能是族長,像貌清瞿,年屆古稀,精神依然瞿爍,留著掩口長髯,神情相當倨傲。

     聽中年人說完,他老臉一沉,向中海叱道:“甚麼話?你一個過路的外鄉人,居然敢膽大包天,目無王法,到本村……” 中海不等他說完,發出一陣狂笑,鋼叉一起一落,“察”一聲響,将地下躺著的大漢的左掌釘在地上了。

     “啊……”大漢狂叫。

     中海一腳将大漢的腦袋踏住,向老人狂笑道:“老狗才!王法?王法叫你們欺侮外鄉人?太爺一不做二不休,先殺你們這群豬狗再放火焚村,你們逃得性命的人,可到京師敲登闖鼓向皇帝老爺告我好了。

    哼!”說完,拔起鋼叉,對準了老家夥,作勢欲擲。

     老家夥威風全失,被那一聲叱喝驚破了膽,腿一軟,向後便倒,居然不要人摻扶,連滾帶爬地沖出了人叢。

     中年人趕忙搶出,搖手急道:“壯士請息怒,請……請……” 中海沉下臉,舌綻春雷大喝道:“你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說!你們是否不想活了?是否先要太爺殺幾個人給你們看看?” 出來了一個花甲老人,雙手亂搖,結緒巴巴地說:“壯士,有話好……好說。

    老朽是本村的裡正願與壯士磋商善後,賠償壯士的一切損失。

    ” “你可有功名?”中海厲聲問。

     五匹健馬愈來愈近,遠處的山嘴前也出現了大批人影。

     花甲老人聽中海的口氣不小,一口铿锵的中原話字字震耳,他可疑心是從南京派來的大員,情不自禁退了兩步,打一冷戰,說:“老漢早年曾任職湖廣贛州石門縣知縣,賜同進士出身。

    ” 中海冷冷地向花甲老人打量,有點動容,看不出這小小山村,居然有賜同進士出身的人物,相當不易。

    那是苦讀寒窗磨硯的士子們,夢寐以求的最光榮的出身,經過多少次考試,從鄉試、會試、到殿試,幸運的人方能名登金榜,方能獲得進士的光榮地位。

    進士具有三榜(三甲),第一榜隻有三名,狀元、榜眼、探花。

    第二榜稱賜進士出身。

    第三榜稱賜同進士出身。

    二三榜的人,還得經過考選、就學、留院任職、外放,好不容易才熬得一個七品黃堂。

    不管官位大小,凡是三榜出身的人,其地位是值得驕做的,至少他是所謂正途出身的人,絕非走門路鑽營買官的人可以比拟的。

     “貴村還有比你官位更高的人麼?”中海問,和氣了些。

     “沒有了。

    ” “剛才那老狗是誰?” “那……那是本族的族長。

    ” “貴村有一個曾在湖廣道州任巡檢的程進魁麼?” 花甲老人一怔,接著慘然地說:“有,有,他……他……” “叫他出來。

    ”中海大叫。

     老人搖搖頭,說:“他已不在人世了……” “甚麼?”中海厲叫。

     “多年前退職還鄉,在瑞金至汀州道上遇賊,全家老小悉數遇難,連屍骨也未能還鄉,他這一房子孫已經絕了。

    ” 中海感到腦中“嗡”一聲悶響,一陣寒顫通過全身,完了,這一條線索又斷了。

    這個暗中伸出魔掌戕害他的人,手段之殘忍毒辣,計算之精,幾乎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竟能在千裡迢迢之外将被利用的人殺掉滅口,大可怕了。

     送信的驿卒、郵傳司的管事、入罪的程巡檢,加上藉彭小虎血案嫁禍給他的郭巡檢,四條線索的關系人全部遭了殃。

    目下,唯一的線索,隻剩下彭小虎遺書上所說的疤眼兇手了。

     天下茫茫,何處去找疤眼真兇?雖說海宇五雄中的疤眼老三有點像,但人家如果一口咬定不是他所為,怎辦?怎能胡亂指人是兇手?天下間有疤眼的人不是僅疤眼老三一個人,殺了疤眼老三豈不便宜了真兇? 他臉色難看已極,用近乎窒息的聲音問:“他的家小婢仆,難道一個也沒回來?” 老人慘然搖頭,說:“男婦老幼一十八口,挑夫二十六名,全部橫屍當場,行李箱籠被劫一空,由官府埋葬在義冢。

    兇手至今毫無線索,汀州府存有底案,壯士可以前往查問,便知老漢所言非假。

    ” 蹄聲如雷,五匹馬到了。

     歡叫聲大起,人群紛向兩側讓路。

     中海像是個夢遊者,茫然地轉身,茫然地走到樹下,兩眼發直,木然地拔出匕首,徐徐地割斷挂在樹樁上的人手上的腰帶,對外界似乎一無感覺。

     五名騎士飛灑下馬,身手矯捷絕倫。

     花甲老人老遠便叫:“家謀兄,不可魯莽,請……” 可是,五騎土不加理睬,急搶而入。

     “噗!”一名吊著的人掉下了,在樹下吃力地掙紮。

     “噗噗!”二三名接著往下掉,這兩人很不錯,沒命似的向外逃,連滾帶爬,不知從那兒來的神力。

     五騎土半弧形排開,五枝長劍出鞘。

    有人低叫:“等一等,讓他放了人再上。

    ” “噗!”第四個人掉下來了,躺在地上喘息。

     中海像一個行屍,不知大禍之将至。

     花甲老人踉跄走近,惶急地低說:“家謀兄,算了,他是有所為而來的,看樣子沒事了,何苦再和他一般見識?其實錯在敝村的人。

    ” 五騎士中,為首的是子午斷魂李家謀,他的女兒茜姑,兒子克裘。

    另兩人是李家謀最得力的助手--藝業甚高的隐身大盜,是子午斷魂的虎伥爪牙。

     “噗!”第五個人掉下來了,叫了一聲“媽”!便昏倒在樹下。

     四周鴉鵲無聲,死一般的诤。

     子午斷魂推開花甲老人,低吼道:“不行,讓這小子在附近鬧事橫行,以後你我李程兩家還用做人?我非擒住他剝皮不可。

    ” “家謀兄…” “不關你的事,請你走開,你量大,我可受不了。

    ”子午斷魂暴躁地低叫。

     十三個老者惶然後退,退得遠遠地。

    人群的圈子向外張,悚然後退。

     人聲靜止,靜得可怕,氣氛緊張極了,可以嗅到死亡的氣息,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地,手心淌汗,腿在發抖,恐怖地悄悄向後移。

     以小亭和孤立的桂圓樹為中心,已讓出包括小徑的一塊兩三畝大的廣場。

     “噗!”第六個人掉下來了。

    這人神力突生,手腳并用,連滾帶爬沖出五七丈外,方長籲一口氣,爬伏在地昏了過去。

     奔出五六個人,屏息著呼吸,拖起昏倒和吓軟了腿的人,沒命似的逃出人叢外。

     中海轉到樹前,目送救人的人去遠,方拾起匕首,握著鋼叉,以叉尖支地,虎目中發射著令人發寒顫的厲光,像無數利簇向外鑽射,緩緩地、冷酷地、無懼地從左至右,逐個盯視著五丈外排開的五個人。

     不錯,正主兒來了,仇人相見,份外眼紅。

     但他似乎已經麻木了,屹立如同化石,不言不動,隻有令人望之心中發抖的目光在對方的身軀上轉。

     子午斷魂做了一輩子隐身巨寇和坐地分贓大盜,殺人越貨無所不為,在刀山劍海中打滾,在鮮血和屍體中壯大,一生中從無忌懼。

    但今天卻似乎心虛了,看了中海冷厲的神色,和淩厲可怖的眼神,他不由自主地機伶伶打一冷戰,一陣恐怖的寒顫通過全身。

     “好怨毒的眼神,他為誰而來?”他惶然向自己的内心發問,找不出答案。

     中海的内心中,湧起一陣難以言宣的感覺,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手心在徜汗,神經在痙孿,瘋狂的孽火從内心深處向全身各處燃燒。

     這一生中,他從未夢想過要殺人。

    他是個正常的人,感情内蘊,有年青人的熱情,也有年青人的正義感。

    他哭,他笑,他愛世人,他也有恨,但卻從未想到自己要殺人。

     八年前,他被誣流役邊塞,他向命運低頭,從不怨尤。

     八年前,流配途中,在西安府起解,一百十七名囚徒,到達肅州衛死得剩下四十九名,押運的官兵也死了八個。

    他也認命,顧不了自己,盡全力拯救被虐待、被累死的同伴,毫不反抗。

     八年,近三千個日子,他像牛馬般勞動、受苦、受淩辱,艱苦備□,但他從未想到向虐待者報複,也從未想到向命運反抗,更從未向冥冥中的命運之神提出抗議。

     但今天,八年來隐藏在内心深處的怨恨,終于化成燎原之火,一發不可收拾。

     他要殺人,這瘋狂的念頭令他體内起了奇異的變化。

     他懷著血侮深仇天涯海角找兇手,誤闖李府情有可願,他巳一再向對方道歉,捱了緻命一釘,他認為理該受報,咎由自取。

     但子午斷魂做得太絕,為何那天要如此折磨他?為何非要他的命不可?假使沒有姓葉的黑袍老人援手,他豈不早已含恨九泉?身死他不足惜,血海深仇未報,他委實不甘心。

     殺人的瘋狂念頭如山洪驟發,一發便不可遏止。

    激動已到了危險的境地,到達了最高峰。

     子午斷魂受不了這種氣氛的壓迫,突然沉喝:“□下他,要活的。

    ” 最右首的狠賊一聲大吼,挺劍疾沖而上。

     這一聲大吼,激動的中海突然渾身一震,一聲怒嘯,聲震雲霄,手中鋼叉突然脫手飛擲,人亦随叉瘋狂地撲出。

     狠賊沖勢太急,也未料到中海也突然前撲,雙方來勢太急,鋼叉的來勢更兇。

    電虹一閃,鋼叉已勢如雷霆迎胸飛到。

    他吃了一驚,想躲閃已來不及了,百忙中全力一劍揮出,閃身避叉。

     “铮!”劍叉相交,其聲震耳。

     叉沉力猛,狠賊在百忙中用劍去擋,怎吃得消?劍脫手飛抛,叉已貫胸而入。

     “糟!”子午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