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關燈
如古銅,一雙大眼睛神采奕奕,掂著一根打狗棍,大踏步進入村北,好一個年青雄壯的大漢? 華山村距卅城将近四十裡,正是半程路,過往的商旅可在這兒打尖,歇歇腳填飽肚皮好趕到州城因此,村中設有三兩家小店。

     南方的小店不挂酒簾子,挂塊大招牌,上面刻了一個大字:酒。

    如在晚間,則褂有酒字的大燈籠而已。

     大江到了第一家小店,“呼”一聲店中沖出一倏癞狗,“汪”一聲大叫,第二聲還未吠出,大漢的打狗棍“拍”一聲掃中狗腿,癞狗厲叫著夾尾巴溜之大吉。

     店中搶出一個小家夥,見面便笑,伸手向裡引,說:“客官辛苦了,請到小店歇歇腳,請進,請進。

    ” 大漢長籲了一口氣,本已挪動的腳停住了,先不理會夥計,冷然地舉目向四周打量。

     牛毛雨時歇時落,村中冷冷清清,罕見有人在外行走,他流覽一匝,深深吸入一口氣,自言自語低聲道:“八年了,似乎一點也沒有變,變的倒是我。

    ” 他臉上的神色不斷在變,複雜萬分,許久許久,他方扭轉身來,跺掉腳下的爛泥,大踏步進入店中,在靠近櫃台的一張食桌落坐,解下包裡說:“給我來兩壺好酒,切盤下酒菜,等會兒來碗湯再上飯,真也餓了。

    ” 店中沒有食客,卻不時有人進入店中提著笨重的大酒壺買酒。

    酒菜剛上,店門外踏入一個莊稼漢打扮的壯年人,提著大酒壺,向竈上的師傅笑著叫:“三牙仔,替我留一寸好蹄膀,我晚上來拿。

    ” 說完,将酒壺向櫃上一擱,又向櫃内的小夥計笑罵道:“小豆子鬼,再給我滲水的貨,我不給你兩耳括子才怪。

    ” 小夥計嘻嘻笑,提過酒壺說:“滿爺,隻怪你的嘴淡,怎能怪酒呢?放心啦!” 大漢看到了滿爺,虎目放光,沖動地想站起,随又按下了,咕噜噜喝幹了一碗酒,擡頭向滿爺笑問:“老鄉,你是說這間店的酒滲了水?” 滿爺一怔,瞥了他一眼,含笑搖頭道:“客官請放心,我和這些小把戲是熟人,說說笑話開開心而已,請不必多心。

    ”滿爺提著酒走了。

     大漢深深透口氣,自語道:“從小在一塊兒長大的遊伴也不認識我了,不知爹娘還認得我麼?唉呀!八年,好漫長的八年哪!” 他招手将店夥喚過,一面喝酒一面問:“老兄?你是本村的人麼?” 店夥笑笑,說:“不,我是城裡的人,三年前才到店中糊口。

    聽客官的口音,像是北方人哩!” 大漢不否認,也不承認,繼續說:“貴村這兒像是不太興旺哪,路上商旅少得緊。

    ” “黴雨天,走路的人少,客官是今天第一個客人。

    客官貴姓?到城裡有何貴幹?” 大漢一怔,心說:“怎麼?像是盤問身份哩!我在□時,店中的夥計從不問這種話的。

    ” 他堆下笑,避重就輕地問:“聽說,貴地有一個姓龍的名醫,他……” 店夥的臉色一變,搶著問:“你找他幹甚麼?” 大漢心中一震,但臉上神色從容,泰然地說:“十年前我經過貴地,七月天中暑,救我的人,聽說是本地大名鼎鼎的名醫,舊地重遊,我想……” 店夥搖搖頭,搶著接口道:“不必多想了,龍家已經絕了種啦!” “甚麼?”大漢驚問,“拍”一聲酒碗落地打得粉碎。

     店夥已看出大漢失态,收斂了笑容說:“八年前,龍家的小後生失手打傷人命,官府前來查案,死者是本村的一個小雜種張隆,白天曾和龍家少爺争吵,晚間身死村前水溝旁,血迹伸向三山集,在龍家屋後發現了血迹,因此官府一口咬定是龍家少爺下的毒手……” “隻憑血迹便入人于罪麼?”大漢問。

     店夥冷冷一笑,張目四顧,然後說:“客官,在敝地隻要有血迹便夠了,即使是雞血也無妨,反正得要找一個人來做兇手法辦便皆大歡喜了。

    但左鄰右舍甚至青口和泥江口早年曾受龍爺恩惠的人聯名上告替龍少爺伸冤,總算不錯,原判秋決後處決改為流配邊塞苦役十年。

    客官,龍少爺小小年紀遠流邊塞,充塞的人有幾個能夠生還的?也許有,但我可沒聽說過,必定有死無生。

    不想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龍少爺流配的第二年,龍老太爺夫婦在夏至日夜間雙雙失蹤,屋中滿地是血和肉,像是被野獸所害,後門還留有些虎毛和爪痕哩! 咦!客官,客官,你……” 大漢雙眼發直,眼珠似要突出眶外,牙關咬得死緊,上齒緊扣下唇,血往外沁。

     “卡啦!”他右手的酒壺碎了,酒流了一桌……店夥大驚,叫道:“客官,你怎麼了?” 店中一亂,夥計們齊向桌旁走。

     店門人影一閃,滿爺去而複返,見狀一怔,應聲搶到。

     “這人恐怕有癫症,讓他躺一躺。

    ”滿爺叫。

     大漢突然虎地站起,厲叫道:“不!不!不!不是真的。

    ” 他一把抓住驚得兩眼發直的滿爺,又叫:“滿哥,你說他的話是真是假?”他用的是鄉音,尖厲刺耳。

     滿爺大吃一驚,掙紮著叫:“你……你是誰,你為何叫我滿哥?你……” 大漢打一寒顫,似清醒些了,仍以慘厲的聲音說:“滿哥,你說我爹媽是在七年前被野獸吃掉了嗎?”。

     所有的人全都大驚失色,滿爺抽口泠氣,叫道:“你……你是中海弟?” “是的,我回來了。

    你說,是真是假?”中海狂叫。

     店門外人影入目,唯來了三個人,有人叫:“郝二爺,來看看中海哥,快。

    ” 來人是個眉清目秀的年青人,頭戴四平巾,穿綠底榜牡丹團衫,快靴,蠻神氣,依是個老成持重的地方士紳。

    身材椎壯魁偉,一表人才,身後帶了兩個健仆,急步直趨臬旁。

    他是笑面判官的次子俊亮,村人稱他為郝二爺…… 郝俊亮到了桌邊,一把挽住中海,喜悅地叫:“噢!中海哥,你回來了,恭喜恭喜,怎不先到舍下坐坐?真是!” 中海向他匆忙地點點頭,說:“亮弟,請等等,我要請教滿哥。

    ” 滿爺仍在發抖,抽著冷氣道:“中海弟,你爹媽死得好慘,除了血和一些碎肉,屍骨無存。

    ” “你是說,這事發生在七年前?”中海尖叫。

     “是的。

    七年前的夏至夜。

    ” “不!不!不!”中海狂叫,在懷中掏出那封平安家書,淚流滿臉,打開攤在桌上厲叫道:“這是四年前家父發來的平安家書,蓋有知州衙門郵傳所的大印,年月日一應俱全。

     這……這…………天哪!” 他狂叫一聲,抓起包裡收了信,排衆而出,飛奔出村,向三山集狂奔。

     俊亮一把沒将他抓住,随後急叫:“中海哥,等一等,等……” 中海已經像一陣狂風,卷走了。

    俊亮長歎一聲,向仆人吩咐道:“你們回去禀知老太爺,說是龍家的中海哥回來了,我到三山集照顧他,免得他昏神亂性。

    ” 隻片刻間,龍家被流配邊塞的少主人回鄉的事已然傳遍了全村。

     三山集的龍家,座落在村西靠近鐵筆峰麓。

    鐵筆峰确像一枝筆,青石嶙峋,插天而起,但不太高奇在直峭而上,與衆不同。

     中海像個瘋子,兩眼發直地奔到自己的家門口,看到了斑剝破舊緊閉著的大門,他清醒了,站在台階下,他渾身在發抖,包裡失手下墜。

     村中人都驚動了,莫明其妙地逐漸聚集,華山村的人還未到,連銜尾追來的俊亮還在半裡外。

     “咦!那裡來的瘋子?”有人叫。

     中海左手抓住書信,渾身發抖,腳下踉跄,掙紮著走近大門,伸手按住門,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似乎已無力将門推開。

     搶到一名村夫,上前叫:“喂!你幹甚麼?” 中海突然全力一登,兩扇大門轟隆一聲倒下了。

     大廳中積塵盈寸,破損的家具七歪八倒,屋頂上開了不少小天窗,地上的積塵被漏下的雨水,沖得成了山川溝渠,奇形怪狀。

    到處都是殘破的蛛網,正應了“蛛網塵封”四個字,看去滿目凄涼。

    中堂的神案已塌了一半,天地君親師的神位已難看出了。

     “天哪!”他舉手狂叫,聲如中箭哀猿,淚水泉湧而出。

    他感到一陣昏眩感無情地向他襲到,“砰”一聲仆伏在門限後,神智漸昏。

     蓦地,一雙有力的手摻起了他,耳畔有人大叫:“醒一醒,醒醒,你是誰?” 他神智漸清,掙紮著站穩,一字一吐地說:“我,龍中海,我回來了。

    ” “老天爺,你……你真是中海弟?”扶他的人驚叫。

     他拭幹眼淚,扭頭定神看去,扶他的人是個短小精悍的壯年人。

    他依稀記得這人的臉部輪廓,那是他的鄰居彭小虎,一個小時侯老喜歡和他拼拳頭的死對頭。

     在淚影朦胧中,他看到小虎精悍的身軀在戰抖,暴眼中似乎煥散看恐怖的光芒,滿臉的橫肉在抽搐,一步步向後退。

     他心中突然湧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似在朦胧的黑暗中,看到了一道強烈的躍目電光。

     “是不是這畜生做的好事?”他心中在憤怒地呼叫。

     從小,兩人就是死對頭,為了争強鬥勝,不打到筋疲力盡不會罷手,直至他到了十五歲的那一年兩人都懂事了,才稍稍恢複了淡淡的友誼。

    彭小虎那時已經雙親逝世,必須親自下田種莊稼,沒有閑工夫遊手好閑,打架的機會少了。

    在表面上,兩人見面雖點頭打招呼,但從小便結下的怨恨很難消除心中不無芥蒂。

    小虎比他大八歲,每次打架卻輸多勝少,因此總是使用各種詭計來算計他,暗襲、動刀、糾衆打埋伏等等,無所不用其極。

     他強抑心中的憤怒,向心虛悚懼的小虎沉聲問:“小虎,我爹媽在何時逝世的?” 小虎在丈外站住了,用近乎虛脫窒息的聲音說:“在……在七年前的,…。

    的夏至夜。

    ” 中海将平安家書直伸至小虎的眼前,厲聲問:“四年前這封平安家書,是誰發寄的?” 小虎不按書,惶恐地後退,結結巴巴地說:“不……不知道。

    ” 俊亮恰在這時搶到,伸手接過書信,一口氣看完,困惑地叫:“咦!這确是龍老伯的筆迹,難道說,龍老伯仍在人間,中海哥,定下神,此中大有文章,我們得好好參詳。

    ” 中海心中似乎一寬,他想到父親或許受到了脅迫,因此假死隐身,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将書信藏好,虎目一轉,看到小虎顫抖著的背影,正吃力地擠出人叢,他一咬牙,大聲說: “我龍中海不是廢物,我發誓,我必須将當年殺死張隆的兇手找出來,将殺我父母的兇手找出來,決不甘休,死而後已的。

    ” 他是說給小虎聽的,顯然,他已盲目地将小虎列入嫌疑犯了。

     俊亮扶住他搖搖欲倒的身子,一面向看熱鬧的人叫:“諸位叔伯,能幫忙中海哥整頓整頓屋子可以麼?” 中海掙紮著抓起包裡,向裡走,一面大聲說:“不!我要自己清理屋子,我要在廢墟中發掘出蛛絲馬迹來,不要任何人進入我的星子。

    ” 他說得極為堅決,因此一來,誰也不敢進來替他收拾了,恐怕将是非惹上身來。

     他整整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幾乎将整座房子翻過身來,也找不到他父母留下的片紙隻字。

    不消說,憑本能他便猜出事發後屋子已被清理過了,因為已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遺留下來。

     好心的鄰居替他送來了吃食,俊亮更熱心地替他張羅油鹽柴米,并找來修繕房子的工匠,留下兩名家仆供他差遣。

     兩天來他水米不沾,哀傷令他麻木。

     漸漸地,他開始泠靜下來了,他開始思索,開始将哀傷埋在心底,開始冷靜地整理紊亂的思路。

     聽說龍家的少爺刑滿回來了,以往受到龍家恩惠的人陸續前來慰問,他壓下哀傷,從前來慰問的父老口中探問消息。

     其一:他知道事發後屋中已經官府派人前來清理過了,如果不是滿屋子的血和碎肉将人吓住,被認為是兇宅,可能已賣給别人居住了。

     其二:他知道後院的種藥圃中,曾發現有虎毛和遺留下來的虎爪印,在這一帶,發現猛虎出沒乃是家常便飯。

    事發後,後門未關,屋中所留的血迹中,也留有虎爪的遺痕,因此官府判定是夜間不謹慎門戶,被虎所傷雙雙斃命,膏了虎吻。

     其三:那晚他父母三更初還替村中的病患治病,事前毫無逃世隐身的迹象,不可能是怕惹是非而逃掉。

     最令他百思莫解的是,既然他父母已經逃走,那麼,他從邊塞寄回的信件,不可能到達乃父手中了。

    當時,他身上沒有錢,而從邊塞寄書信返家,需銀子廿兩。

    八年來他隻寄了兩封書信。

     第一封信還是他在苦役時,鬼使神差有廿餘名鞑子突入内地劫掠,拾好竄掠到他修邊牆的工作地押囚犯的幾個官兵逃走了,鞑子竟屠殺囚犯;他一怒之下,奪長刀一口氣砍殺十四名鞑子,因此,他得了十兩賞銀。

    當然,這殺了十四名鞑子的功勞沒有他的份,僅助那些将爺們升官發财,他隻得了亳無用處的十兩銀子。

    用這十兩銀子,他投寄了第一封家書,所欠的十兩酒資,在書信後書明由他父親給付的。

    目前他所保有的平安家書,就是那次他父親的唯一回信。

     他所寄的第二封信,酒資是衛所的一位百戶替他付的,因為他曾經治好那位百戶的傷寒死症。

    那時,郵傳司除了負責軍情塘報的傳遞外,最大的私人收入是替私人郵遞□書。

     肅州衛至蘭州,是酒資二兩。

    蘭州至西安,也是二兩。

    算至湖廣道州,是十六兩,另四兩是從州驿派腳夫送上門的酒資。

    他沒有錢,通音訊不易,一封書信往來,拖上一年半載并非奇事。

     經過一再冷靜的思索,他決定了著手的計劃。

     下午,他請來村中幾位父老深談,郝家兄弟倆自然也來了。

    郝家是地方上的缙紳,郝老太爺也是本地區的裡長,裡長的任期本來是一年,但郝老太爺一年年連任下去,似乎已無人可以更代。

    做裡長有個最大的好處,便是事無巨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