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不是人間偏我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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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那老人實在老得可怕,所以我會産生許多聯想,那是其中之一。

    别的也不必詳述,總之所有的聯想,都和生命,以及生命的安排者,冥冥之中的那股神奇力量有關連。

     老人的眼珠,也開始轉動,他的視線焦點,看來無法集中,我忙略微搖擺一下自己的身子,可以使他比較容易發現我的存在——弄蛇人不住搖擺身子的作用,就是使視力不佳的蛇看到他。

     老人的眼珠總算有了固定的目标,他的手發着抖,向上伸來。

    看起來,他像是想來摸我的臉,但是人人都看出,他實在無法達到這個目的,我在他努力了二十秒之後,伸出手去,讓他握着。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無法在他的手上,感到任何生命的力量。

     他先是在喉際,發出了一陣咕咕的聲音,接着,說了一句話,雖然聲音十分虛弱,可是由于病房中人人屏住了氣息,十分寂靜,倒也人人可聞。

     他說的那句話,也使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極度的意外,他說的是:“衛斯理,你……也老了。

    ” 這句話,本來十分普通,多年不見的朋友,在又見面時,都會有這樣的感歎。

    可是此情此景,卻再也想不到他會那樣說。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普通的回答,自然是“是啊,大家都老了”。

    歲月催人,過一年,人人都老一歲,絕無例外,可是我又沒有他老得那麼厲害(我假定他是陶格先生),所以,不但無法接腔,臉上的神情,也不免大是古怪。

     老人像是看出了我神情的猶豫,他又道:“你不認得我了。

    ” 我忙道:“不,我……認得……你是……” 我實在是不認得,可是為了避免刺激他,卻又不能直說,然後我又真說不出他是誰來,所以也就更尴尬。

     還好,這時他自己先開了口:“怕你不認得我,我帶了一塊冰來……當年在冰原上……衛斯理……你躺在睡袋中,我和妹妹走近你,你還以為我們會殺害你。

    ” 這一段話比較長,老人說來,十分吃力,但總算掙紮着講完了。

     由于我和胡溫二人,已經進行過讨論分析,所以對于這時,老人表示了自己的身分,不是很詫異,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平靜,拍着他的手背:“當然,你是伊凡,伊凡,你……也老了。

    ” 那老人不是陶格先生,正如我所料,他是陶格先生的兒子伊凡。

    我見他的時候,他是一個可愛俊美之極的男孩子,如今躺在床上的老人,絕沒有半絲半毫當年活潑可愛的伊凡影子,雖然兩者之間的組成細胞,現在的是那些,過去的也是那些。

     老人一聽得我那麼說,居然點了點頭,臉上的皺紋,一陣波動。

     他又想掙紮着說話,我不等他開口,就用十分堅決的語氣道:“伊凡,你父母曾向我發出訊息,說要來見我,究竟是為了什麼事?” 在講完了之後,看到老人沒有什麼反應,我就又重複了一句:“你們找我,為了甚麼?” 第二次發出了問題之後,老人忽然激動起來,另一隻手也揚了起來,我忙又伸出另一隻手去,讓他握着。

    他道:“他們……他們……他們……” 他連說了三聲“他們”,卻沒有下文,而且,聲音越來越是怪異——并不是越來越低,或是恐懼,或是發顫,隻是聽來更空洞,不像是從人的口腔之中直接發出來。

     我看到,溫寶裕在一旁,急得脹紅了臉,我立時用眼色示意他千萬不要催促。

     老人的喉間,又發出了一陣咯咯聲,那年輕的醫生,用雙手去按摩老人的胸口,老人才能繼續:“他們……臨滅亡之前……布下了……許多圈套,一個大圈套……大圈套……許多小圈套……” 老人的話,病房中人人可聞,但是我相信連我在内,沒有人明白是什麼意思。

     老人又道——我們都不懂老人的話,但是都知道他的話,一定十分重要,所以都凝神聽着,老人說的是:“他們知道過去未來,知道他們有輝煌的時代,他們……要他們的時代……來臨……所以……布下了那個……大圈套……大圈套……又布下了許多……小圈套,叫人人都……” 他說到這裡,好象還有一句話,可是給他喉際的“咯咯”聲蓋了過去,全然聽不清楚。

     老人的話,疑問重重,我們都在等着他作進一步的說明,可是接下來的一分鐘,他隻是喘氣和發出“咯咯”聲,這一分鐘,對老人的生命來說,珍貴之極,居然就在等待中浪費了,事後,我們都十分後悔。

     當時,我隻是感到,我們不能等下去了,有許多問題要問,最先應該問的,自然是“他們”究竟是誰。

    可是我對這個問題,已略有概念,所以一看到溫寶裕想問,就立刻阻止了他——我假定他要問的,就是這個問題。

     我疾聲問的是一個更直接的問題:“什麼大圈套?什麼小圈套?” 老人的雙眼盡量睜大,可是他的目光仍然渾濁,但是倒也可以感到他那焦切的眼神,他道:“大……小圈套……你知道……别人不知道,你知道。

    ” 我發急,提高了聲音:“不,我不知道,你告訴我。

    ” 老人又發出“格格”聲,渾濁的目光,竟也開始散亂。

    我反握他的雙手,輕輕搖着,又連聲問:“什麼圈套?什麼圈套?” 老人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全……人類……都不能免……大圈套……小圈套……一個套一個……全人類……” 溫寶裕看着情形不對,從一旁的一隻盤子中,拿起一支注射器來,向那醫生示意。

    我明白溫實裕的意思是要醫生替老人打強心針。

     這是一個很好的提議,可以使老人有機會透露更多秘密。

    可是那醫生卻一伸手,搶下了注射器來,神态極不友善,狠狠地瞪了溫寶裕一眼,同時,現出了十分不屑的神色。

    我吸了一口氣,騰出一隻手來,按向老人的頭頂。

     我的想法是,醫生不肯注射強心針,我唯有用“土辦法”,發力去刺激老人頭頂的“百會穴”,那也可以起到注射強心針的作用。

     可是我手才伸出去,那醫生就冷冷地道:“别亂來。

    雖然他快死了,但如果由于你的行動而導緻他的死亡,一樣是謀殺罪。

    ” 我聽了之後,心中陡然一凜——那醫生竟然知道我伸手的目的。

     當時的情形是:我的心中已經充滿了疑問,而那醫生,又使我更加了一重疑問。

    我并沒有多去想新的疑問,隻是向那年輕醫生望了一眼。

     那醫生并不回避我的目光,而且,很有迎戰和挑戰的意味。

     我隻有時間向他看一眼,看了一眼之後,迅速地轉着念——先肯定我以前未曾見過他,再把他給我的印象加強,然後,我又集中精神去應付那老人。

     這時,黃堂提了出來:“醫生有什麼法子,可以使老人臨死之前有短暫的清醒。

    ” 那醫生竟然冰冷地回答:“生命是由上天主宰的,我沒有權利去改變。

    ” 如果他不是醫生,說出這樣的話來,可能會叫人覺得他大有哲理。

    但是他是醫生,醫生的責任就是要盡一切可能改變生命中的生老病死,所以他這樣說,給人的唯一印象,隻是“混帳”。

     溫寶裕首先忍不住,一揚頭,我知道他這時如果開口,說出來的話,必然不會娓娓動聽,所以大聲咳嗽了一下以阻止。

    連胡說也沉下臉,發出了一下悶哼聲。

     也就在這時,老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