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文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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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他說,“咱們都已經是老人,恐怕誰都很難再見到對方這個樣子了。

    親愛的,我發現你已經得到了安甯。

    我承認自己沒能找到。

    可敬的人呀,請再跟我說幾句,送我幾句我能掌握和理解的話吧!送我幾句話上路吧。

    我的路常常很艱難,常常很昏暗呢,席特哈爾塔。

    ” 席特哈爾塔默然無語,以總是同樣平靜的笑容望着他。

    戈文達呆呆地盯着他的臉,心懷恐懼和渴望,從戈文達的目光裡流露出痛苦和永恒的探索,永遠的無所收獲。

     席特哈爾塔看出了這一點,微微一笑。

     “你彎下腰!”他輕聲向戈文達耳語,“朝我彎下腰!這樣,再近些,湊近嘛!親吻我的額頭,戈文達!” 戈文達很吃驚,但還是出于愛慕之情聽從了席特哈爾塔的吩咐,彎腰湊近他,用嘴唇親了親他的額頭,這時,忽然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

    當他的思想還在琢磨席特哈爾塔的奇怪言論,他還在徒勞無益地極力抛開時間觀念,把涅槃和輪回想象為一體,甚至心裡對朋友的話懷着某種輕蔑,因而與一種深深的愛慕和敬重發生了沖突時,卻發生了這樣的事: 他看不見他的朋友席特哈爾塔的臉了,卻見到了别人的臉,許許多多,長長的一串,就像一條奔流不息的河,成百上千張臉,全都來了又去了,又似乎同時出現,全都在不停地變化和更新,然而又全都是席特哈爾塔。

    他看到一條魚的臉,一條鯉魚的臉,極其痛苦地咧開嘴,是一條垂死的魚,眼睛已經翻白——他看到一個新生嬰兒的臉,紅紅的,滿是皺褶,哭得變了形——他看到一個殺人兇手的臉,看見他将一把刀捅進了一個人的身體——就在這同一瞬間,他又看到這個罪犯被捆綁着跪在地上,他的頭被劊子手一刀砍了下來——他看到男男女女都光着身子,作出瘋狂作愛的姿勢——他看到直挺挺的屍體,無聲、冰冷和空虛——他看到動物的頭,有公豬的、鳄魚的、大象的、公牛的、鳥兒的——他看到神靈,看到克利什那神,看到阿耆尼神——他看到所有這些形體和臉龐,以上千種方式聯系在一起,每一個都幫助另一個,愛它恨它,消滅它又讓它新生,每一個都是一種死的願望,是一種對短暫性的熱烈而痛苦的忏悔,可是又沒一個死去,每一個都隻是變樣了,不斷地新生,不斷地得到一張新臉,而在一張臉與另一張臉之間并沒有時間差距——所有這些形态和臉龐都靜止、流動、産生、模糊和相互融合,上面始終籠罩着某種薄薄的、沒有實體可是又确實存在的東西,就好像蒙了一層薄玻璃或薄冰,就好像一層透明的皮膚,一個由水形成的外殼、模型或面具,這面具微笑着,這面具正是席特哈爾塔含笑的臉,正是戈文達剛才用嘴唇親吻過的那張臉。

    戈文達看到,面具的這種笑,超越了湧現出來的形象的這種統一性的笑,超越了千千萬萬生老與死者的這種同時性的笑,席特哈爾塔的這種笑,正是戈塔馬的那種平靜的、文雅的、令人捉摸不透的、也許善意也許嘲諷的、聰明的、千變萬化的笑,就像他滿懷崇敬地千百次目睹過的那樣。

    戈文達知道,這正是完人的笑容。

     戈文達不再知道是否有時間,這情景到底是持續了一秒鐘還是一百年,不再知道是否有一個席特哈爾塔,是否有一個戈塔馬,是否有我和你,内心深處好像被一支神箭射中了,而傷處卻是甜甜的味道,内心深處感到像着了魔似的,六神無主。

    他又站了一會兒,俯身望着那張他剛才親吻過的席特哈爾塔的平靜的臉,那張剛才還是一切形象、一切未來、一切存在的活動舞台的臉。

    這張臉沒有變化,在外表下面深處的千變萬化已重新封閉之後,他平靜地笑着,輕柔地笑着,也許是好意,也許是諷刺挖苦,跟活佛的笑一模一樣。

     戈文達深鞠一躬,淚水情不自禁地淌下他那蒼老的臉龐,而他卻渾然不知,就像有一把火在他心中點燃了最親密之愛與最謙恭之敬的情感。

    他深深地鞠躬,一躬到地,向端坐不動的席特哈爾塔敬禮,席特哈爾塔的笑容讓他憶起了自己一生中曾經愛過的一切,憶起了自己一生中認為寶貴和神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