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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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抱着狂熱的求知欲鑽到書本裡去,等到擡起頭來,簡直發呆了,似乎沒有以前聰明了,話也更少了;奧裡維想盡方法隻能逼出他幾個唯唯否否的字,問他什麼,他又胡說八道的亂答一陣。

    奧裡維很灰心,竭力忍着不表示出來,以為自己看錯了,這孩子原來是個笨蛋。

    他可沒看見狂熱的孵化工作正在這顆靈魂中進行。

    他是個不高明的教育家,隻能拿一把良好的種子随意望田間散播,卻不會耕地,犁地。

    ——逢到克利斯朵夫在場,他更惶惑,覺得給他看到這樣一個信徒很難堪;而愛麥虞限當着克利斯朵夫的面也顯得更蠢,使奧裡維更羞愧。

    那時,孩子咬緊牙關,惡狠狠的一句話也不說。

    他恨克利斯朵夫,因為奧裡維愛克利斯朵夫;他不答應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别人在他老師心中占有地位。

    克利斯朵夫和奧裡維都想不到孩子心裡有這種偏激的愛與嫉妒。

    克利斯朵夫當年也是這樣的。

    但在一個性格不同的人身上,他認不得自己的面目了。

    愛麥虞限是受到爾少病态的遺傳的,所以他的愛,憎,潛伏的天才,發出來的聲音與衆不同。

     五一節近了。

     巴黎有些可怕的謠言。

    勞工總會的一般牛大王盡量的推波助測。

    他們的報紙宣告大審的日子到了,号召工人糾察隊,喊出“餓死他們!”的口号,那是布爾喬亞最害怕的。

    他們拿總罷工做威吓。

    膽小的巴黎人有的下鄉了,有的怕受封鎖,忙着屯積糧食。

    克利斯朵夫遇到加奈駕着汽車,帶着兩隻火腿和一袋番薯。

    他吓壞了,竟弄不大清自己屬于哪一黨;一忽兒是老共和黨,一忽兒是保王黨,一忽兒是革命黨。

    他的暴力崇拜好似一支瘋狂的羅盤針,一下子從北跳到南,一下子從南跳到北。

    當着大衆,他照舊附和朋友們的虛張聲勢,心裡可是預備擁戴随便哪個獨裁者來打倒赤色的幽靈。

     克利斯朵夫嘲笑這種普遍的膽怯病,相信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

    奧裡維卻沒有這個把握。

    他是布爾喬亞出身;而回想起當年的大革命和等待将來的革命,布爾喬亞老是有些心驚膽戰的。

     “得了罷!”克利斯朵夫說,“盡管安心睡覺罷。

    你這革命決不是明天會來的!你們怕革命,怕挨打……到處是這個心理:布爾喬亞,平民,整個的民族,西方所有的民族。

    大家的血都不夠,生怕再流掉。

    四十年來不過是說大話。

    瞧瞧你們的德萊弗斯案子罷!'殺呀!殺呀!'你們還喊得不夠嗎?好一班吹大炮的家夥!費了多少的唾沫跟墨汁!可是流過幾滴血呢?” “别這樣肯定,”奧裡維回答。

    “你知道為什麼大家怕流血?因為我們本能的感覺到,隻要流了第一滴血,獸性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文明人的面具馬上會掉下來,野獸的利爪會伸出來;那時誰能把它制服隻有天曉得了!每個人都對着戰争躊躇不決;但一朝爆發之後可慘了……”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吹牛大王西拉諾和冒充英雄的尚德萊①會在這個時代走紅不為無因。

     --------------------- ①西拉諾與尚德萊均洛斯當所作的戲劇中人物。

     奧裡維搖搖頭。

    他知道,自吹自擂在法國是行動的前奏曲。

    但說到五一節,他也不比克利斯朵夫更相信會有什麼革命:事情過于張揚了,政府已經有了準備。

    指揮暴動的領袖們一定會把戰争延緩到一個更适當的時間。

     四月的下半個月,奧裡維患着感冒,那是差不多每年到這個時候要發作的,同時還得觸發支氣管炎的老毛病。

    克利斯朵夫在他家裡住了兩三天。

    這次病勢很輕,很快的過去了。

    但熱度退後,奧裡維照例還要拖幾天,非常疲倦。

    他躺在床上,幾小時的不想動彈,呆呆的望着克利斯朵夫背對着他,伏在書桌上寫東西。

     克利斯朵夫在那裡專心工作:寫得厭倦了,便突然站起來,過去彈一會琴,倒不是彈他才寫下的曲子,而是信手彈奏。

    于是出現了一個很古怪的現象:他寫出來的東西和他以前的風格明明是一貫的,此刻彈的倒象是另一個人的作品:粗暴,狂亂,支離破碎,完全沒有他别的作品裡那種謹嚴的邏輯。

    這些不假思索的即興,逃過了意識的監視,不是從思想而是從肉體來的,象野獸的嚎叫,顯出精神非常不平衡,正在醞釀未來的暴風雨。

    克利斯朵夫自己不覺得,但奧裡維聽着,望着克利斯朵夫,隐隐約約的感到不安。

    在病體虛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别能洞察幽微,預知未來,窺見誰也沒注意到的事。

     克利斯朵夫按了最後一個和弦,滿頭大汗,面目猙獰的停住了;他把驚惶不定的眼睛向四下裡掃了一轉,碰到了奧裡維的眼睛,笑了一陣,回到他的書桌上。

     “你彈的什麼呀,克利斯朵夫?”奧裡維問。

     “沒有什麼。

    我是把水攪動一陣,想捉些魚。

    ” “你預備寫下來嗎?” “寫什麼?” “你才彈的。

    ” “我彈些什麼已經記不得了。

    ” “那末你剛才想些什麼?” “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說着,把手按着腦門。

     他繼續寫他的東西。

    屋子裡又靜了下來。

    奧裡維始終瞧着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覺察了,便轉過身來,看到奧裡維眼中含着無限的溫情。

     “你這個懶蟲!”他嘻嘻哈哈的說。

     奧裡維歎了口氣。

     “怎麼啦?”克利斯朵夫問。

     “唉,克利斯朵夫,你胸中還有多少東西!眼看你在這兒,緊靠着我,可是你将來給别人的多少寶物,都沒有我的份了……” “你瘋了嗎?你怎麼的?” “你将來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還得經曆怎麼樣的危險,怎麼樣的難關呢?……我願意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什麼都看不見的了。

    我得糊裡糊塗的擱淺在半路上。

    ” “要說糊塗,你現在就是糊塗。

    即使你自己要賴在半路上,我也不讓你那麼做。

    ” “你會把我忘了的,”奧裡維回答。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過去坐在床上,靠近奧裡維,握着他出着虛汗的手腕。

    襯衣的領口敞開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嬌弱而緊張的皮膚好似一張被風吹飽而快要破裂的帆。

    克利斯朵夫結實的手指不大利落的把他的衣領給扣上了。

    奧裡維隻是聽他擺布。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他溫柔的說,“我這一輩子也有過美滿的幸福了!” “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和我一樣,身體很好嗎?” “是的。

    ” “那末幹嗎說這些傻話?” “對,我這是不應該的,”奧裡維羞愧的笑着。

    “大概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了。

    ” “得振作品來呀。

    哎,喂!起來罷。

    ” “讓我歇一下再說。

    ” 他仍舊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第二天他起來了,坐在壁爐旁邊繼續出神。

     那年的四月天氣很暖,常常下霧。

    小小的綠葉在銀色的霧绡中舒展,看不見的鳥一疊連聲的唱着,歡迎隐在雲後的太陽。

    奧裡維抽引着千絲萬縷的往事:看到自己小時候坐着火車,在大霧中跟哭哭啼啼的母親離開家鄉,安多納德自個兒坐在車廂的一角……美麗的側影,清秀的風景,——映在他的眼簾上。

    美妙的詩句自然而然的湧出來,音韻,節奏,都已經起備了。

    他原來坐在書桌旁邊,隻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筆,把這些詩意盎然的境界記下來。

    可是他不想這麼辦。

    他疲倦不堪,也明明知道夢境一朝給固定之後,香氣就會散掉。

    那是一向如此的:他沒法表現自己最優秀的部分。

    他的心仿佛一個百花盛開的山谷,可是誰也進不去;而且隻要動手去采,那些花就會謝落的。

    結果隻勉強剩下幾朵,幾個短起,幾首詩,發出一股隽永的凄涼的氣息。

    這種藝術上的無能久已成為奧裡維最大的苦悶。

    感覺到内心藏着多少生機而竟無法搶救!……——現在他隐忍了。

    用不到人家看到,花也一樣會開放,——在無人采摘的田裡倒反更美。

    開遍了原野,在陽光底下出神的鮮花不是悠然自得,挺快活嗎?——陽光是難得有的;但沒有陽光,奧裡維的幻景隻有更豐富。

    他那幾天編了多少偏怨的,溫柔的,神怪的故事!不知它們從哪兒來的,好似片片白雲在夏日的天空氣浮,在空氣中融化,然後又來了新的;這種故事他心裡有的是。

    有時天上晴空萬裡,奧裡維便曬着太陽迷迷忽忽,直等到無聲的幻夢張着翅膀再來的時候。

     晚上,小駝子來了。

    奧裡維胸中裝滿了故事,不由得對他講了一樁,微微笑着,出神了。

    他常常這樣說着話,眼睛望着前面;孩子一聲不出。

    後來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場……故事說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闖進來聽到了,覺得美妙之極,要奧裡維從頭再來一遍。

    奧裡維卻不願意:“我跟你一樣,已經忘了。

    ” “沒有這回事,”克利斯朵夫說,“你是個古怪的法國人,自己說的,作的,老是心裡有數。

    你從來不會忘掉什麼事。

    ” “這便是我的不幸。

    ” “因為你忘不了,我才要你把剛才的故事再說一遍。

    ” “多厭煩。

    而且有什麼用?” 克利斯朵夫惱了。

     “這是不對的,”他說。

    “那末你的思想對你有什麼用?你把自己所有的統統丢掉。

    那是永遠的損失。

    ” “什麼都不會損失的,”奧裡維回答。

     奧裡維講着他的夢境的時候,小駝子始終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此刻才醒過來,向着窗子睜着迷迷忽忽的眼睛,沉着臉,神氣惡狠狠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站起來說了句:“明兒一定是好天氣。

    ” 克利斯朵夫聽了對奧裡維說:“我相信你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 “明兒是五月一日。

    ”愛麥虞限補上一句,沉悶的臉上有了光輝。

     “這是他的故事,”奧裡維說。

    ——“喂,你明兒來講給我聽。

    ” “胡說八道!”克利斯朵夫說。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來接奧裡維到城裡去散步。

    奧裡維病已經完全好了,但老是異乎尋常的困倦。

    他不想出去,心裡有點隐隐約約的恐懼,又不喜歡跟群衆混在一起。

    他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肉體卻是嬌弱的:怕喧鬧,騷亂,和一切暴烈的行動。

    他明知自己生來要做強暴的犧牲品,不能夠也不願意自衛:因為他受不了教人家受罪,正如受不了自己受罪一樣。

    凡是虛弱的人總比旁人更怕肉體的痛苦,因為更熟悉這種痛苦;而他們的幻想還要把它特别加強。

    奧裡維想到自己的精神不怕吃苦而肉體偏偏這樣的怯弱,覺得很慚愧,竭力想加以壓制。

    但那天早上,他不願意跟任何人接觸,隻想整天躲在家裡。

    克利斯朵夫埋怨他,取笑他,不顧一切的要他出去振作一下:他已經有十天功夫沒上街換換空氣了。

    奧裡維隻做不聽見,克利斯朵夫便說:“好吧,我一個人去。

    我要去看看他們的五一節。

    要是我今晚不回來,你可以說我是給抓進去了。

    ” 他走了。

    在樓梯上,奧裡維追了上來。

    他不願意克利斯朵夫獨自出門。

     街上人很少。

    三三兩兩的女工衣襟上綴着一串鈴蘭。

    象星期日一樣穿得整整齊齊的工人們,很悠閑的排着。

    街頭巷尾,靠近地道車站的地方,掩掩藏藏的站着成群的警察。

    盧森堡公園的大鐵門給關上了。

    天氣老是很溫暖,罩着霧。

    已經好久沒有太陽了……兩個朋友攙着手臂,不大說話,心裡非常相愛,偶然交換一言半語,喚起一些親切的往事。

    在區公所前面,他們停下來瞧瞧氣壓表:頗有上升的趨勢。

    “明兒我可以看到太陽了,”奧裡維說。

     那時他們正走在賽西爾家附近,想進去瞧瞧孩子。

     “噢,等回來的時候再去罷。

    ” 過了塞納河,人漸漸多起來。

    安安靜靜散步的人,服裝和臉色都是過假期的模樣;無聊的閑人帶着孩子;工人們也随便排着。

    有幾個在鈕孔上綴着紅薔薇,神氣卻很和善:都是些冒充的革命分子。

    你可以感覺到他們非常樂觀,一點兒極小的幸福就能使他們滿足:這天放假的日子隻要是天晴或者天豈不太壞,他們就很感激了……感激誰呢?可不大清楚……他們從容不迫的,嘻開着臉,看着樹上的嫩芽,瞧着女孩子們的穿扮,很得意的說:“隻有在巴黎才能看到穿得這樣整齊的孩子……” 克利斯朵夫取笑那個大吹大擂預告的示威運動……好家夥!……他心裡又喜歡他們又瞧不其他們。

     他們倆越往前進,人越來越擠了。

    形迹可疑的蒼白的臉,混在人堆裡等機會。

    水已經給攪動了。

    每走一步,水就更溷濁一些。

    好似從河底下浮起來的氣泡一樣,有些聲音互相呼應;唿哨聲,無賴的叫喊聲,在喧鬧的人堆中透露出來,令人感到積聚的水勢。

    街的那一頭,靠近奧蘭麗飯店的地方,聲音尤其宏大,象水閘似的。

    警察和士兵攔着去路。

    大家在那兒不由得擠做一堆,又是叫嚷,又是吹哨,又是唱,又是笑……那是群衆的笑聲,因為他們不能用說話來表白種種暧昧的情緒,隻能用笑來發洩一下…… 這些群衆并沒惡意。

    他們不知道自己要些什麼。

    在沒知道以前,他們隻鬧着玩兒:煩躁,粗暴,可還沒有惡意;覺得彼此擁擠,罵罵警察,或者互相吆喝一陣,都挺有意思。

    但他們漸漸急躁起來。

    站在後面的人因為看不見前面的情形而不耐煩,又因為躲在肉屏風後面危險性比較少而格外表示激烈。

    站在前面的人進退不得,悶死了,越來越受不了的局面使他們氣憤之極;而壓其他們的人潮的力量,又把他們自身的力量增加了百倍。

    大家越擠越緊,象一群牲口,覺得全群的熱氣流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湊成了一個整體,而每個人都等于是全體,跟巨人勃裡阿萊①一樣。

    熱血的怒潮不時在千首怪物的胸中直冒,眼睛含着仇恨,聲音含着殺氣。

    躲在第三四行的人開始扔石子了。

    好些人在臨街的窗口張望,仿佛是看戲;他們一邊刺激群衆,一邊焦灼不耐的等軍隊開火。

     ----------------------- ①勃裡阿萊為神話中的巨人,有五十個頭與一百條手臂。

     克利斯朵夫手腳并用的闖進這個密集的人堆,象楔子一般硬挨進去。

    奧裡維跟着他。

    人牆略微露出了一點兒隙縫,讓他們過去,随後又阖上了。

    克利斯朵夫興高采烈,完全忘了五分鐘以前自己還說民衆不會暴動。

    不論他跟法國的群衆和他們的要求是怎樣的不相幹,他一卷進這股潮水,便立刻被融化了;不管群衆要的是什麼,他隻知道跟着要;不管自己往哪兒去,他隻知道往前,呼吸着這股狂亂的氣息…… 奧裡維跟在後面,被克利斯朵夫牽引着,毫無興緻,頭腦很清楚,對于他同胞的熱情,對于那股把他推着擁着的熱情,比克利斯朵夫不知冷淡多少倍。

    因為病後身體虛弱,他和人生離得更遠了……又因為神志清楚,精神灑脫,所以連最小的枝節都深深的印入他的腦海。

    他很愉快的瞧前前面一個姑娘的後影,黃澄澄的脖子,皮膚蒼白而細膩。

    同時,從這些緊擠在一起的人身上蒸發出來的氣息使他作惡。

     “克利斯朵夫,”他用着哀求的口吻叫了一聲。

     克利斯朵夫不理他。

     “克利斯朵夫!” “怎麼呢?” “咱們回去罷。

    ” “你可是害怕了?”克利斯朵夫問。

     他繼續向前。

    奧裡維苦笑着跟在後面。

     在幾排以前的危險地帶内(沒法向前的群衆擠在那兒好比一道栅欄),奧裡維瞧見他的小駝子爬在一所賣報亭的頂上。

    他用兩手撐着,非常不方便的蹲在那裡,一邊笑一邊向人牆那一邊眺望,不時回過頭來,得意揚揚的望着群衆。

    他看到了奧裡維,眉飛色舞的瞅了他一眼,然後又眺望廣場那方面,睜大着眼睛等着……等什麼呢?——等将要來到的事……而且不止他一個,周圍多少的人都等着奇迹!奧裡維瞧了瞧克利斯朵夫,發覺他也在等待…… 奧裡維招呼孩子,嚷着要他下來。

    愛麥虞限隻裝不聽見,不再對他望了。

    他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

    他很高興在騷亂中露面,一方面是向奧裡維表示勇敢,一方面是讓他着急,算是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懲罰。

     奧裡維在人堆裡也遇到幾個别的朋友。

    黃胡子高加隻等沖突發生,用專家的眼光估量着爆發的時間。

    更遠一些,美麗的貝德和旁邊的人互相說些難聽的話。

    她居然擠到了第一排,嗄着嗓子罵警察。

    高加走近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一看見他,譏諷的脾氣又發作了:“我不是早說過嗎?什麼事都鬧不起來的。

    ” “等着瞧罷!”高加說。

    “别老待在這兒。

    随時會出亂子的。

    ” “别胡扯!”克利斯朵夫回答。

     那時騎兵被人家扔石子扔得不耐煩了,上前來想廓清通到廣場的入口;中間的隊伍領先,放開奔馬的步子。

    于是秩序亂了。

    象《福音書》上說的,頭變做了尾。

    最前的一排變成了最後一排。

    可是他們也不願意老是受窘,一邊逃一邊向追兵辱罵,一槍還沒有放就把他們叫做“兇手!”貝德尖聲怪叫的望人堆裡直溜,象一條鳗魚似的。

    她找到了朋友們,躲在高加闊大的肩膀後面喘過氣來,緊挨着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胳膊擰了一把,為了害怕或是别的理由,向奧裡維丢了一個眼風,又咆哮着對敵人們晃晃拳頭。

    高加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說:“咱們走罷,上奧蘭麗鋪子去。

    ” 他們走幾步路就到了。

    貝德和格拉伊沃兩人已經先在那兒。

    克利斯朵夫正要進去,後面跟着奧裡維。

    這條街是中間高,兩頭低的;站在小飯鋪前面五六級高的階沿上可以眺望街心。

    奧裡維從人堆裡鑽出來,呼了一口氣。

    他一想這氣味惡劣的酒店和那些瘋子的狂叫就覺得惡心,便和克利斯朵夫說:“我回去了。

    ” “好罷,我過一個鐘點來找你。

    ” “别再出去了,克利斯朵夫!” “膽怯鬼!”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說罷他便走進酒店。

     奧裡維剛要在鋪子的轉角上拐彎,再走幾步就可以拐進一條小巷,和騷亂的場面隔離了。

    但他那個小朋友的形象忽然在腦中浮現,便回過頭去東張西望的找,正看到愛麥虞限從他的了望台上摔下來,奔逃的群衆踩在他身上,警察又在後面追來。

    奧裡維不假思索,立刻跳下階沿奔過去救護。

    一個馬路小工看到情形非常危急:大兵們拔出了腰刀,奧裡維伸出手去想把孩子拉起來,被勢如潮湧的警察把兩人一起沖倒了。

    小工驚叫了一聲,也沖了進去。

    同伴們跟在他後面奔過來。

    站在酒店門口的人,還有已經進了酒店的人,都先後聽見了呼救聲奔出來。

    兩隊人馬象狗一般扭在一起。

    站在階沿高頭的女人們吓得直嚷。

    ——奧裡維這個貴族的小布爾喬亞,比誰都厭惡鬥争的人,竟這樣的撥動了鬥争的機鈕…… 克利斯朵夫被工人們牽引着,加入了混戰,可不知道誰發動的。

    他萬萬想不到有奧裡維在内。

    他以為他已經走了,在絕對安全的地方了。

    當時簡直沒法看出戰鬥的情形。

    每個人都弄不清攻擊自己的是誰。

    奧裡維在漩渦中不見了:船沉到水底下去了……不知哪兒飛來一拳,打在他左胸上,他立刻倒下去,被一窩蜂的群衆踏在腳下。

    克利斯朵夫被一陣逆流擠到戰場的另一頭。

    他心裡沒有一點兒仇恨,隻是興高采烈的跟大家推來撞去,好似在鄉村裡趕集似的。

    他并沒想到事情的嚴重,所以被一個肩膀闊大的警察抓着手腕,攔腰抱住的時候,他還開玩笑的說:“可要跳個華爾茲,小姐?” 可是第二個警察又騎上他的背,他便象野豬似的抖擻一下,掄着拳頭望兩人身上亂捶亂打,他怎麼肯被人制服呢?騎在他背上的敵人滾在地下了。

    另外一個狂怒之下,拔出刀來。

    克利斯朵夫看見刀尖離開自己的胸脯隻差兩寸,馬上閃過身子,抓着敵人的手腕,拚命想奪下武器。

    他一下子弄不明白了;至此為止,他把事情看作遊戲一樣……但那時他跟敵人扭做了一團,互相打着嘴巴。

    他沒有時間思索。

    對方眼裡有了殺性,而他心中也起了殺性。

    他眼看自己要象一頭綿羊似的被人宰割了,便冷不防把敵人的手腕跟刀一起扭轉來,對着敵人的胸脯紮進去,他覺得自己要殺人了,真的殺了。

    于是他眼睛裡看出來的東西都不同了,如醉若狂的大叫起來。

     一叫之下,效果簡直不可想象。

    群衆嗅到了血腥。

    一刹那間,他們變成了一群兇惡的獵犬。

    到處都放出槍來。

    許多窗口挂出了紅旗。

    巴黎革命的隔世遺傳,使他們立刻布置了障礙物。

    街面的磚石給掘掉了,街燈的柱子給扭曲了,樹木給砍下了,一輛街車在街上仰天翻着。

    大家利用幾個月來為敷設地下鐵道而掘開的壕溝。

    圍着樹木的鐵欄扭成了幾段,被人當作彈丸用。

    口袋裡和屋子裡都出現了武器。

    不到一小時,局面完全變了暴動的形勢,全區都成了戰場。

    克利斯朵夫的模樣教人認不得了,爬在障礙物上高聲唱着他作的革命歌,幾十個聲音在四周附和。

     奧裡維被人擡到奧蘭麗酒店裡,已經失去知覺。

    人家把他放在鋪面後間的一張床上。

    床腳下蹲着那個駝子,垂頭喪氣。

    貝德先是吓了一跳,遠望以為受傷的是格拉伊沃,等到認出是奧裡維,不由得失聲叫起來:'還好還好!我以為是雷沃博呢……” 然後她動了恻隐之心,把奧裡維擁抱了一下,在枕上扶着他的頭。

    奧蘭麗照例很鎮靜,解開他的衣服,先作了一個初步的包紮。

    猶太醫生瑪奴斯?埃曼碰巧帶着他形影不離的加奈在場。

    他們象克利斯朵夫一樣為了好奇心來看看示威運動,目睹這場混戰,看着奧裡維倒下去的。

    加奈哭得很傷心,同時又想:“我到這兒來幹嗎呢?” 瑪奴斯把奧裡維診察了一遍,立刻斷定沒希望了。

    雖然對奧裡維很有好感,但他不是一個看着無可挽救的事發呆的人,便不再關心奧裡維而想到克利斯朵夫了。

    他一向佩服克利斯朵夫,拿他當作一個病理的标本看的。

    他知道他關于革命的思想,很不願意克利斯朵夫以局外人的身分去冒無謂的危險。

    輕舉妄動而打破腦袋還是小事;倘若克利斯朵夫被抓去了,官方一定會拿他出氣的。

    人家早已通知他,警察當局在暗中監視克利斯朵夫;将來他不但要對自己鬧的亂子負責,還得替别人闖的禍負責。

    瑪奴斯剛才遇到愛克撒維?裴那在人堆裡徘徊,為了好玩也為了公事;他向瑪奴斯招招手,說道:“你們的克拉夫脫真胡鬧,居然爬在障礙物上臭得意!這一回我們可不放過他了。

    該死!你叫他快快溜罷。

    ” 說是容易,做起來可難了。

    倘若克利斯朵夫知道奧裡維死了,他會變成瘋子,還要亂殺人,直到把自己的命送掉為止。

    瑪奴斯對裴那說:“要是他不馬上溜,一定完了。

    讓我去把他帶走。

    ” “你怎麼辦呢?” “加奈有汽車,就停在拐角上。

    ” “哎,對不起,對不起……”加奈氣籲籲的說。

     “你把他送到拉洛什,”瑪奴斯打斷了他的話。

    “還趕得及蓬塔利埃的快車。

    你送他上瑞士的車子。

    ” “他不願意的。

    ” “我有辦法。

    我可以告訴他,耶南會到瑞士去跟他相會,甚至說他已經走了。

    ” 瑪奴斯不再聽加奈的意見,徑自到障礙物堆上去找克利斯朵夫。

    他膽子不大,聽到槍聲就挺挺腰闆,表示不怕,他一邊走一邊數着地下的石闆,——看是雙數還是單數,預蔔自己會不會送命。

    但他并不退縮,一個勁兒望目的地走去。

    他走到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正爬在仰天翻倒的街車高頭,趴在一個輪子上,拿手槍向天空放着玩兒。

    障礙物四周,一大堆全是巴黎的流氓,象大雨後陰溝倒灌時流出來的髒水。

    在他們中間,你分不清誰是第一批的戰士了。

    瑪奴斯大聲喊着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背對着他,沒聽見。

    瑪奴斯爬上去扯他的衣袖,被他一推幾乎倒下來。

    瑪奴斯挺了挺身子,又嚷:“耶南……” 下半句被喧鬧聲淹沒了。

    克利斯朵夫突然住了嘴,手槍掉在了地下,從車輪上爬下來,跑到瑪奴斯前面。

    瑪奴斯把他拉着就走。

     “你得趕快溜了。

    ” “奧裡維在哪兒?” “得趕快溜了,”瑪奴斯又說了一遍。

     “為什麼?” “要不了一個鐘點,這兒就要被軍隊攻下。

    今晚上你就得被捕。

    ” “我又沒做什麼!” “瞧瞧你的手罷……别糊塗了!……你賴不掉的,他們怎麼肯饒你呢?大家已經把你認出來了。

    快點兒,一分鐘都不能耽誤。

    ” “奧裡維在哪兒?” “在他家裡。

    ” “我去找他。

    ” “不行。

    警察在門口等着你。

    他要我來通知你。

    你快走罷。

    ” “你要我上哪兒去呢?” “上瑞士去。

    加奈用品車送你。

    ” “那末奧裡維呢?” “我們沒時間多說了……” “我沒見到他是不走的。

    ” “你可以在那邊見到他呀。

    明兒他搭頭班車到瑞士找你。

    快點兒!别的事等會再告訴你。

    ” 他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被喧鬧聲和剛才那種發瘋似的沖動搞得迷迷糊糊,既不了解自己做的事,也不了解人家要他做的事,隻莫名片妙的讓人家拉着跑。

    瑪奴斯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一手抓着加奈,把他們送上汽車。

    加奈對于人家派給他的差事很不願意接受,也不願意克利斯朵夫被捕,但他甯可由别人來救克利斯朵夫。

    瑪奴斯素來知道加奈的脾氣;因為不放心他的膽小,所以正要跟他們分手而汽車已經發動的時候,瑪奴斯突然改變主意,也上了汽車。

     奧裡維依舊神志昏迷,旁邊隻有奧蘭麗和愛麥虞限兩個人。

    房間裡沒有空氣,沒有光線,非常凄涼。

    天差不多已經黑了……奧裡維在深淵之中浮起了一刹那,手上感覺到愛麥虞限的嘴唇和眼淚,有氣無力的笑了笑,掙紮着把手放在孩子頭上。

    啊,他的手多麼重啊!……他又失去了知覺…… 在彌留者的枕上,奧蘭麗放着一小束鈴蘭。

    院子裡一個沒有關緊的龍頭讓水滴滴答答的流在桶裡。

    思想深處,種種的形象顫動了一刹那,好似一道快要熄滅的光明……一所内地的屋子,牆上爬着蔓藤;一個花園,有個孩子在玩兒:他躺在草坪上;一道噴泉涓涓的流入石缽。

    一個女孩子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