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清晨 第一部 約翰·米希爾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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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都散掉了,和孩子吓呆了的眼睛碰在一處,忽然亮了起來。

    老人掙紮着想笑,想說話。

    魯意莎拉着克利斯朵夫走近床邊。

    約翰?米希爾扯了扯嘴唇,想用手摸孩子的頭。

    可是他又立刻昏迷,從此完了。

     孩子們被趕到隔壁房裡,大家很忙亂,沒有功夫照顧他們。

    克利斯朵夫,由于愈怕愈想看的心理,站在半開半阖的門口偷觑看,看那張凄慘的臉仰倒在枕上,好象被一股殘暴的力緊緊掐着脖子……臉上的皮肉越來越癟下去了……生命漸漸的陷入虛無,仿佛是有個唧筒把它吸得去的……痰厥的聲音教人毛骨悚然,機械式的呼吸象在水面上破散的氣泡,這最後幾口氣表示靈魂已經飛走而肉體還想硬撐着活下去。

    ——然後腦袋望枕旁一滑,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直到幾分鐘以後,在嚎啕聲,祈禱聲,和死亡所引起的紛亂中,魯意莎才瞥見克利斯朵夫臉色發青,嘴巴抽筋,眼睛睜得很大,抓着門鈕,身子在那兒抽風。

    她奔過去,他馬上在她懷裡發厥了。

    她把他抱走。

    他失去了知覺。

    等到醒過來的時候,他發見自己躺在床上,因為陪的人走開了一忽兒,吓得直叫,又發了病,昏了過去,當夜和明天一天都有熱度。

    最後,他安靜下來,到第二天晚上睡着了,直睡到第三天下午。

    他覺得有人在房裡走動,母親戚在床上擁抱他;也仿佛遠遠的有柔和的鐘聲。

    可是他不願意動彈;他好象在一個夢裡。

     他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高脫弗烈特舅舅在床前坐着。

    他疲倦極了,什麼也想不起。

    但過了一會,記憶又回複了,他哭了。

    高脫弗烈特走過來擁抱他。

     “怎麼啦,孩子?怎麼啦?"他輕輕的說。

     “哎喲!舅舅,舅舅!"孩子紫緊的靠着他,哼個不停。

     “哭罷,"舅舅說,"你哭罷!” 他也跟着哭了。

     克利斯朵夫哭得心中松快了一些,揉着眼睛,望着舅舅。

    舅舅知道他要問什麼事了,便把手指放在嘴上,說道:“别問,别說話。

    哭是對你好的。

    說話是不好的。

    ” 孩子一定要問。

     “問也沒用,"舅舅回答。

     “隻要問一件事,一件就夠了!……” “什麼呢?” 克利斯朵夫猶豫了一會,說:“哎,舅舅,他現在在哪兒呢?” “孩子,他和上帝在一起。

    ” 可是克利斯朵夫問的并不是這個。

     “不,您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是問他,他在哪兒?”(他是指肉體。

    ) 他聲音顫動的又問: “他還在屋子裡嗎?” “今兒早上已經給葬了,我們那親愛的人,"高脫弗烈特回答。

    "你沒聽見鐘聲嗎?” 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氣。

    但過後一想到從此不能再看見親愛的祖父,他又非常傷心的哭了。

     “可憐的孩子!"高脫弗烈特不勝同情的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等着舅舅安慰他;可是舅舅毫無舉動,他覺得安慰也是沒用的。

     “舅舅,"孩子問,"難道您不怕這個嗎,您?”(他心裡真希望舅舅不怕,并且告訴他怎麼樣才能不怕!) 但高脫弗烈特好似擔了心事。

     “噓!"他聲音也有點變了…… “怎麼不怕呢?"他停了一會又說。

    "可是有什麼辦法?就是這麼回事。

    隻能忍受啊。

    ” 克利斯朵夫搖搖頭,表示不接受。

     “隻能忍受啊,孩子,"高脫弗烈特又說了一遍,"他要這樣就得這樣。

    他喜歡什麼,你也得喜歡什麼。

    ”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對天晃着拳頭,憤憤的說。

     高脫弗烈特大驚之下,叫他住嘴。

    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對剛才說的話怕起來,便跟着舅舅一同祈禱。

    但他心裡懷着一腔怒火,雖然念念有詞的說着卑恭的話,暗中對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極點,隻想反抗。

     多少的日子過去了,多少的雨夜過去了:在新近翻動過的泥土底下,可憐的老約翰?米希爾孤零零的躺着。

    當時曼希沃幾次三番的大号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聽見他又在高高興興的笑了。

    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喪着臉,但過了一會,又指手劃腳的說起話來,挺有精神了。

    他的悲傷是真的,但不可能教自己的心緒老是那麼抑郁。

     懦弱隐忍的魯意莎,對什麼都是逆來順受的,就一聲不響的接受了這樁不幸。

    她在每天的禱告中加了一段禱告,按着時候去打掃墓地,仿佛照顧墳墓也是她家務中的一部分。

     高脫弗烈特對于老人長眠的那一小方地的關心,真教人感動。

    他要來的話,總帶一件紀念物,不是親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約翰?米希爾生前喜歡的什麼花。

    這種事他從來不忘記,而且老是瞞着人去做的。

     魯意莎有時帶着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

    那塊肥沃的土地,陰森森的點綴着花草樹木,在陽光中發出一股濃烈的氣味,和蕭蕭哀吟的柏樹的氣息混在一起。

    克利斯朵夫厭惡那塊地,厭惡那些氣味,可是不敢承認,因為他覺得這表示自己怕死,同時對死者不敬。

    他非常苦悶。

    祖父的死老壓在他心上。

    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麼叫做死,久已想過死,也久已害怕死,但還沒有見過死的面目。

    而一個人對于死直要親眼目睹之後,才會明白自己原來一無所知,既不知所謂死,亦不知所謂生。

    一切都突然動搖了;理智也毫無用處。

    你自以為活着,自以為有了些人生經驗;這一下可發覺自己什麼都沒知道,什麼都沒看見:原來你是在一個自欺其人的幕後面過生活,而那個幕是你的精神編織起來,遮掉可怕的現實的。

    痛苦的觀念,和一個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相千。

    死的觀念,和一路掙紮一路死去的靈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幹。

    人類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智慧,和現實的猙獰可怖相比之下,隻是些木偶的把戲;而所謂人也隻是行屍走肉,花盡心機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實這生命每分鐘都在腐爛。

     克利斯朵夫日夜想着這個問題。

    祖父臨終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記憶中,他還聽到那可怕的呼吸。

    整個的天地都改變了,仿佛布滿着一片冰霧。

    在他周圍,不論轉向哪一邊,總覺得那盲目的野獸有股血腥氣吹在他臉上;他知道有種毀滅一切的力威脅着他,而他一無辦法。

    但這些念頭非但壓不倒他,反而激其他的憤怒與憎恨。

    他沒有一點兒聽天由命的性格,隻知道低着頭向"不可能"直撞過去。

    雖然撞得頭破血流,雖然眼看自己不比敵人高強,他還是不斷的反抗痛苦。

    爾今爾後,他的生活就是對命運的殘酷作着長期的鬥争,因為他不願意忍受那個命運。

     正當他被死的念頭纏繞不休的時候,生活的艱難可把他的思想轉移了目标。

    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父擋着,他不在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克拉夫脫一家最大的财源與老人同歸于盡;貧窮的苦難進到家裡來了。

     而曼希沃還要火上添油。

    他非但不加緊工作,并且因為擺脫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

    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爛醉,掙的錢也從來不帶一個回家。

    教課的差事差不多已經完全丢了。

    有一次,他酩酊大醉的到一個女學生那裡去上課:從此就沒有一家再要他上門。

    至于樂隊的差事,人家隻為了看在他故世的父親面上,才勉強讓他保留着;但魯意莎擔心他随時可能出點亂子,給人攆走。

    而且人家已經把開差的話警告過他了,因為有幾晚他在戲快完場的時候才趕到,還有兩三次他完全忘了,根本沒去。

    再說,他有時發啤酒瘋來,心癢難熬的隻想說些傻話或做些傻事。

    那時他什麼事都做得出。

    有一晚台上正演着《女武神》,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協奏①曲來!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攔住了。

    而在台上演戲的時候,為了戲文裡的,或是為了腦筋裡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兒,他居然哈哈大笑。

    他教周圍的同事樂死了。

    大家看他會鬧笑話,許多地方都原諒他。

    但這種優容比嚴厲的責備更難受。

    克利斯朵夫看了簡直置身無地。

     -------- ①《女武神》為瓦格納所作《尼勃龍根的指環》四部曲中的第二出歌劇。

     那時孩子已經當了第一小提琴手。

    他設法監視父親,必要時還代他的職務,在他發酒瘋的日子要他住嘴。

    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還是不理不睬;否則醉鬼一知道有人瞧着,就會做鬼臉,或是長篇大論的胡說一陣。

    克利斯朵夫隻能掉過頭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麼瘋瘋癫癫的事;他想聚精會神隻管自己的工作,可總免不了聽見父親的瞎扯和旁人的哄笑。

    他急得眼淚都冒上來了。

    那些樂師也是好人,發覺了這情形,對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聲,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談論他的父親。

    但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們是可憐他,知道隻要自己一走,大家馬上就會嘲笑的;他也知道父親已經成為全城的話柄。

    他因為無法阻止,好象受着刑罰一樣。

    戲完場以後,他陪着父親回家:教他抓着自己的手臂,忍着他的唠叨,想遮掉他東倒西歪的醉态。

    可是這樣的遮掩又瞞得了誰呢?縱使費盡心機,他也不容易把父親帶回家裡。

    到了街上拐彎的地方,曼希沃就說跟朋友們有個緊急的約會,憑你怎麼勸,他非去不可。

    而且還是謹慎一些,少說幾句為妙,否則他拿出父親的架子罵起來,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來張望了。

     所有家用的錢也給他拿去花掉。

    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掙來的錢去喝酒,還把女人和兒子辛辛苦苦換來的錢也送到酒店裡去。

    魯意莎常常流淚,但自從丈夫惡狠狠的說家裡沒有一件東西是她的,她嫁過來根本沒有帶一個錢,她就不敢抗拒了。

    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卻打他嘴巴,拿他當野孩子看待,把他手裡的錢搶了去。

    孩子雖然不足十三歲,身體卻很結實,對于這種訓責開始咕噜了;可是他還不敢抗争,隻能讓父親搜刮。

    母子倆唯一的辦法是把錢藏起來。

    但曼希沃心思特别靈巧,他們不在家的時候,他總有辦法把藏的錢給找出來。

     不久,光是搜刮家裡的錢也不夠了。

    他賣掉父親傳下來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好不痛心的眼看着書籍,床,家具,音樂家的肖像,一件—件的給拿走。

    他一句話也不能說。

    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父的舊鋼琴上猛烈的撞了一下,揉着膝蓋,憤憤的咒罵,說家裡簡直沒有轉動的餘地,所有的舊東西非出清不可;那時克利斯朵夫可大聲嚷起來了。

    不錯,為了賣掉祖父的屋子,賣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時代消磨了多少美妙的光陰的屋子,把那邊的家具搬過來以後,家裡的确很擠。

    而那架聲音發抖的舊鋼琴也的确不值什麼錢,克利斯朵夫早已不用,現在彈着親王送的新琴了。

    但不管那琴怎麼破舊,怎麼老弱,總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樂那個無窮的天地是它啟示的;音響的世界是在它變黃了的鍵盤上發見的;而且它也是祖父留下的一個紀念,他花了好幾個月為孫兒修理完整:那是一件神聖的東西。

    所以克利斯朵夫抗議說父親沒有權利賣掉它。

    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卻嚷得更兇,說琴是他的,誰也不能動的。

    他這麼說是準備挨打的。

    但父親冷笑着瞪了他一眼,不作聲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經把這件事忘了。

    他回到家裡覺得很累,但心緒還不壞。

    他看到小兄弟們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

    他們假裝專心看書,可是偷偷的觑着他,留神他的動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起低下頭去看書。

    他以為他們又在搗什麼鬼了,但他久已習慣,也就不動聲色,決意等發覺的時候照例把他們揍一頓。

    他便不再追究,隻管跟父親談話;父親坐在壁爐旁邊,裝出平日沒有的那種關切,問着孩子當天的事。

    克利斯朵夫一邊說話,一邊發見父親暗中和兩個小的擠眉弄眼。

    他心裡一陣難受,便奔到自己房裡……鋼琴不見了!他好不悲痛的叫了一聲,又聽見小兄弟倆在隔壁屋裡匿笑,他全身的血都湧上了臉,立刻沖到他們面前,嚷着: “我的琴呢?” 曼希沃擡起頭來,假作吃了一驚的神氣,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

    他看着克利斯朵夫的可憐相也忍不住掉過頭去笑了。

    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性,象瘋子似的撲向父親。

    曼希沃仰在沙發裡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嚨,同時聽見他叫了一聲: “你這個賊!” 曼希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