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反抗 第一部 松動的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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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反抗第一部松動的沙土 擺脫了!……擺脫了别人,擺脫了自己!……一年以來把他束縛着的情欲之網突然破裂了。

    怎麼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道。

    他的生命奮發之下,所有的鎖鍊都松解了。

    這是發育時期的許多劇變之一;昨天已死的軀殼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靈魂,在發育時期都被強毅的天性撕得粉碎。

     克利斯朵夫非常暢快的呼吸着,可不大明白自己有了什麼改變。

    他送了高脫弗烈特回來,寒氣凜冽的旋風在城門洞裡打轉。

    行人都低着頭。

    上工的姑娘們氣忿忿的和望裙子裡直鑽的狂風撐持;她們停下來喘着氣,鼻子和腮幫都給吹得通紅,臉上露着憤怒的神色,真想哭出來。

    克利斯朵夫可快活得笑了。

    他所想的并非眼前的這陣風暴,而是他才掙脫出來的精神上的風暴。

    他望着嚴冬的天色,蓋滿着雪的城市,一邊掙紮一邊走路的人們;他看看周圍,想想自己:一點束縛也沒有了。

    他是孤獨的……孤獨的!多快樂啊,獨立不羁,完全自主!多快樂:擺脫了他的束縛,擺脫了往事的糾纏,擺脫了所愛所憎的面目的騷擾!多快樂:生活而不為生活俘虜,做着自己的主人!…… 回到家裡,渾身是雪。

    他高興的抖了抖,象條狗似的。

    母親在走廊裡掃地,他在旁邊走過,把她從地下抱起,嘴裡唧唧哝哝的親熱的叫了幾聲,象對付小娃娃那樣。

    克利斯朵夫身上全給融化的雪弄潮了;年老的魯意莎在兒子的臂抱裡拚命撐拒,象孩子般天真的笑着,叫他做"大畜生"! 他連奔帶爬的上樓,進了卧室。

    天那麼黑,他照着小鏡子竟不大看得清自己。

    可是他心裡快活極了。

    又矮又黑,難于轉身的卧房,他覺得差不多是個王國。

    他鎖上門,心滿意足的笑着。

    啊,他終于把自己找到了!誤入歧途已經有多少時候!他急于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

    如今他覺得自己的思想象一口寬廣的湖,到了遠處跟金色的霧化成一片。

    發過了一夜的燒,他站在岸旁,腿上感覺到湖水的涼氣,夏日的晨風吹拂着身體。

    他跳下去遊泳,不管也不在乎遊到哪兒,隻因為能夠随意遊泳而滿心歡喜。

    他一聲不出,笑着,聽着心中無數的聲音:成千累萬的生命都在裡頭蠢動。

    他頭在打轉,什麼都分辨不清了,隻咂摸到一種目眩神迷的幸福。

    他很高興能感覺到這些無名的力,可是他懶洋洋的還不想馬上加以試驗,隻迷迷忽忽的體味着這個志得意滿的陶醉的境界,因為自己的内心已經到了百花怒放的季節,那是被壓了幾個月而象突然臨到的春天一樣爆發起來的。

     母親招呼他吃飯了。

    他昏昏沉沉的下樓,好似在野外過了一整天以後的情形,臉上那種光采甚至使魯意莎問他有什麼事。

    他不回答,隻摟着她的腰在桌子周圍跳舞,讓湯缽在桌上冒氣。

    魯意莎喘着氣喊他做瘋子;接着她又拍着手嚷起來。

     “天哪!"她很不放心的說,"我敢打賭他又愛上了什麼人了!” 克利斯朵夫放聲大笑,把飯巾丢在空中。

     “又愛上了什麼人!"他喊道。

    "啊!天!……不,不!那已經夠了!你放心。

    嘿!那是完啦,完啦,一輩子的完啦!” 說罷,他喝了一大杯涼水。

     魯意莎望着他,放心了,可是搖搖頭笑着:“哼,說得好聽!還不象酒鬼一樣,要不了一天就不算數的。

    ” “便是一天也是好的,"他很高興的回答。

     “不錯!可是究竟什麼事教你這樣樂的?” “我就是樂,沒有什麼理由。

    ” 他肘子靠在桌上,和她對面坐着,把他将來要幹的事統統告訴她。

    她又親切又不大相信的聽着,提醒他湯要涼了。

    他知道她并沒有聽,可也不在乎;因為他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們倆笑着,互相望着:他說着話,她并不怎麼聽進去。

    雖然她有這樣一個兒子很得意,可并不十分重視他藝術方面的計劃;她隻想着:“既然他這樣快活,那就行了。

    "他一邊對自己的議論聽得飄飄然,一邊望着母親的臉,頭上緊緊的裹着黑巾,頭發雪白,年輕的眼睛不勝憐愛的瞅着他,神氣那麼安靜那麼慈祥。

    他完全能看出她的思想。

     “我說的這些,你都滿不在乎,可不是?"他帶着開玩笑的口氣說。

     “哪裡?哪裡?"她勉強否認。

     他把她擁抱着說:“怎麼不是,怎麼不是!得了罷!用不着辯。

    你這麼辦也不錯。

    隻要愛我就行了。

    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既不要你了解,也不要誰了解。

    現在我再也不需要誰,不需要什麼了:我心裡什麼都有!……” “啊,"魯意莎接着說,“他現在又瘋着一點兒什麼了!……也罷!既然非風魔不可,我甯可他有這一種。

    ” 讓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飄浮,多甜蜜,多快樂!……躺在一條小船裡頭,浴着陽光,水面上清新的微風在臉上輕輕拂過,他懸在空中,睡着了。

    在他躺着的身子底下,在搖擺的小船底下,他感覺到深沉的水波;他懶懶的把手浸在水裡。

    他擡起身子把下巴擱在船邊上,象童時那樣望着湖水流過。

    他看見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靈象閃電般飛逝……一批過了又是一批,從來沒有相同的。

    他對着眼前這種奇幻的景象笑了,對着自己的思想笑了;他不曾要固定他的思想。

    挑選嗎?幹嗎要在這千千萬萬的夢境中挑選呢?有的是時間!……将來再說罷!等到他要的時候,隻消撒下網去就能把在水裡發光的怪物撈起……現在先讓它們過去,等将來再說罷! 小船随着溫暖的微風與遲緩的水波飄浮。

    天氣溫和,陽光明媚,四下裡靜悄悄的。

     他終于懶洋洋的撤下網去;俯在到處起泡的水上,他瞧着網完全沉下。

    呆了一忽兒,他從容不迫的把網拉起來,覺得越拉越重了;正要從水中提出的時候,他停下來喘一口氣。

    他知道有了收獲,可不知道是什麼收獲;他有心廷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樂趣。

     終于他下了決心:五光十色的魚出現到水外來了;它們扭來扭去象一窠亂蛇。

    他好不詫異的瞧着,拿手指去撥動,想挑出最好看的放在手裡鑒賞一會;但才把它們提到水外,變化無窮的色彩就黯淡了,它們本身也在他手中化掉了。

    他重新把它們扔進水裡,重新下網。

    他對于心中蠢動的夢境,極想一個一個的瞧過來,可一個都不願意留下;他覺得它們在明淨的湖中自由起浮的時候更美…… 他喚起各式各樣的夢境,一個比一個荒唐。

    他的思想已經積聚了多少時候沒有用過,心中裝滿的寶藏膨脹得要爆起來了。

    可是一切都亂七八起,他的思想好比一個雜貨棧,或是猶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寶物,珍奇的布帛,廢銅舊鐵,破爛衣服,統統堆在一間屋裡,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價值的,隻覺得全都有趣。

    其中有的是互相擊觸的和弦,象鐘一般奏鳴的色彩,象蜜蜂般嗡嗡響着的和聲,象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調子。

    有的是幻想的風景,面貌,各種熱情,各種心靈,各種性格,文學的或玄學的思想。

    有的是龐大的無法實現的計劃:什麼四部劇,十部劇,想把什麼都描寫為音樂,包括各式各樣的天地。

    還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暧昧的,閃電似的感覺,都是突然之間無緣無故激發起來的,說話的聲音,路上的一個行人,滴答的雨聲,内心的節奏,都可成為引子。

    ——許多這一類的計劃隻有一個題目;大多數隻有一二行,可是已經夠了。

    他象小孩子一樣,把幻想中創造的當做已經真的創造了。

     然而他活潑的生機不容許他長時間的以這種煙霧似的幻夢為滿足。

    座幻的占有,他覺得厭倦了,他要抓住夢境。

    ——可是從何下手呢?這一個跟那一個都顯得一樣重要。

    他把它們翻來覆去,一忽兒丢下,一忽兒又撿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一個夢決不給你連抓到兩次;它随時随地都在變,在他手裡,在他眼前,在他眼睜睜的瞧着的時候已經變了。

    必須趕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遲緩使他惶惑。

    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麼都做完,但連最小的工作他也覺得困難得不得了。

    最糟的是他才開始工作已經在厭惡這工作。

    他的夢過去了,他自己也過去了。

    他做着一樁事,心裡就在懊惱沒有做另外一樁。

    隻要他在美妙的題材中挑定一個,就會使他對這個題材不感興趣。

    因此他所有的寶藏都變成毫無用處。

    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時候才有生命;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經死了。

    這真是當太爾式的痛苦:仰取果實,變為石塊;俯飲河水,水即不見。

    ① -------- ①當太爾為神話中裡第國王,因殺子飨神,被罰永久饑渴。

     為了蘇解他的饑渴,他想漂靈于已經獲得的泉源,把他從前的作品來安慰一下……可是那種飲料簡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連咒帶罵的唾了出來。

    怎麼!這不冷不熱的東西,這種乏味的音樂,便是他的作品嗎?——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裡說不出的懊喪:他莫名片妙,不懂當初怎麼會寫出來的。

    他臉紅了。

    有一次,看到特别無聊的一頁,他甚至轉過身去看看室内有沒有人,又去把臉埋在枕上,好似一個害臊的兒童。

    又有幾次,他的作品顯得那麼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該死的!"他叫着,笑彎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過于那些他從前自以為表白熱情,表白愛情的喜悅與悲苦的樂曲。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仿佛給蒼蠅叮了一口,用拳頭打着桌子,敲着腦門,憤怒得直叫,用粗話來罵自己,把自己當做蠢豬,混蛋,畜生,小醜。

    最後他喊得滿面通紅的去站在鏡子前面,抓着自己的下巴,說着:“你瞧,你瞧,你這蠢東西,你這蠢驢似的嘴臉!你扯謊!讓我來教訓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罷,先生!' 他把臉埋在面盆裡,直浸到閉過氣去,然後他臉色绯紅,眼珠望外突着,象海豹一般直喘大片,也顧不得抹一抹臉,就奔向書桌,拿起該死的樂曲譜沖沖的撕掉了,嘴裡咕噜着:“去你的罷,你瞧,混蛋!該死的家夥!……你瞧,你瞧!……” 他這才覺得松了口氣。

     這些作品裡使他最起惱的是謊話。

    沒有一點東西出于真正的感覺。

    隻是背熟的濫調,小學生的作文:他談着愛情,仿佛瞎子談論顔色,全是東摭西拾,人雲亦雲的俗套。

    而且不隻是愛情,一切的熱情都被他當作高談闊論的題目。

    ——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誠的,但光是想要真誠還不夠:問題是要真能做到;而一個人對人生毫無認識的時候,又怎麼能真誠呢?靠了最近六個月的經曆,他才能發覺這些作品的虛僞,才能在現在和過去之間突然看出一條鴻溝。

    如今他跳出了虛幻的境界,有了一個真正的尺度,可以測驗他思想真僞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從前沒有熱情就寫下來的作品,再加上他矯枉過正的脾氣,他就打定主意,從此不受熱情驅策決不寫作。

    他也不願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發誓除非創作的欲望象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遠放棄音樂的了。

     他這麼說着,因為他明明知道暴風雨快來了。

     所謂打雷,他要它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就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

    但在高處比較更容易觸發,有些地方——有些靈魂——竟是雷雨的倉庫:它們會制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過來;一年之中有幾個月是陣雨的季節,同樣,一生之中有些年齡特别富于電力,使霹靂的爆發即使不能随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個的人都很緊張。

    雷雨一天一天的醞釀着。

    白茫茫的天上布滿着灼熱的雲。

    沒有一絲風,凝集不動的空氣在發酵,似乎沸騰了。

    大地寂靜無聲,麻痹了。

    頭裡在發燒,嗡嗡的響着;整個天地等着那愈積愈厚的力爆發,等着那重甸甸的高舉着的錘子打在烏雲上面。

    又大又熱的陰影移過,一陣火辣辣的風吹過;神經象樹葉般發抖……随後又是一平靜寂。

    天空繼續醞釀着雷電。

     這樣等待的時候自有一種悲怆而痛快的感覺。

    雖然你受着壓迫,渾身難過,可是你感覺到血管裡頭有的是燒着整個宇宙的烈火。

    陶醉的靈魂在鍋爐裡沸騰,象埋在酒桶裡的葡萄。

    千千萬萬的生與死的種子都在心中活動。

    結果會産生些什麼來呢?……象一個孕婦似的,你的心不聲不響的看着自己,焦急的聽着髒腑的顫動,想道:“我會生下些什麼來呢?” 有對不免空等一場。

    陣雨散了,沒有爆發;你驚醒過來,腦袋重甸甸的,失望,煩躁,說不出的懊惱。

    但這不過是延期而已;陣雨早晚要來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發得越遲,來勢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來了嗎?……生命的各個隐蔽的部分,都有烏雲升起。

    一堆堆藍得發黑的東西,不時給狂暴的閃電撕破一下;——它們飛馳的迅速使人眼花缭亂,從四面八方來包圍心靈;爾後,它們把光明熄滅了,突然之間從窒息的天空直撲下來。

    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時間!……奮激達于極點的原素,平時被自然界的規律——維持精神的平衡而使萬物得以生存的規律——幽禁在牢籠裡的,這時可突圍而出,在你意識消滅的時候統治一切,顯得巨大無比,莫可名狀。

    你痛苦之極。

    你不再向往于生命,隻等着死亡來解放了…… 而突然之間是電光閃耀! 克利斯朵夫快樂得狂叫了。

     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着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才是歡樂。

    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

    其餘的盡是與生命無關而在地下漂浮的影子。

    人生所有的歡樂是創造的歡樂:愛情,天才,行動,——全靠創造這一團烈火迸射出來的。

    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邊沒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無成的浪子,——也想借一點黯淡的光輝取暖。

     創造,不論是肉體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卷入生命的旋風,與神明同壽。

    創造是消滅死。

     可憐的是不能生産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離失所,跟着着枯萎憔悴的肉體與内心的黑暗,從來沒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憐的是自知不能生産的靈魂,不象開滿了春花的樹一般滿載着生命與愛情的!社會盡管給他光榮與幸福,也隻是點綴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克利斯朵夫受着光明照耀的時候,一陣電流在身上流過,使他發抖了。

    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現了陸地。

    也好象在人堆裡忽然遇到一雙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這種情形,往往是在幾小時的胡思亂想,意氣消沉之後發生的,尤其在想着别的事,或是談話或是散步的時候。

    倘若在街上,他還因為顧慮而不敢高聲表示他的快樂。

    在家裡可什麼都攔不住他了。

    他手舞足蹈,直着嗓子哼一支歡呼勝利的調子。

    母親聽慣了這種音樂,結果也明白了它的意義。

    她和克利斯朵夫說,他活象一隻才下了蛋的母雞。

     樂思把他滲透了:有時是單獨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時候是包裹着整部作品的一片星雲:曲子的結構,大體的線條,都在一個幕後面映現出來;幕上還有些光華四射的句子,在陰暗中燦然呈露,跟雕像一樣分明。

    那僅僅象一道閃電;有時是接踵而至的好幾道閃電;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這個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豈不意的漏了一忽兒臉,會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幾天,隻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克利斯朵夫一味體驗着這種靈感的樂趣,對其餘的一切都厭棄了。

    有經驗的藝術家當然知道靈感是難得的,凡是由直覺感應的作品必須靠智力完成;所以他盡量擠壓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神聖的漿汁吸收幹淨,——(甚至還常常加些清水)。

    ——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紀太輕,太有自信,不免輕視這些手段。

    他抱着不可能的夢想,隻願意産生一些從頭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來的作品。

    要不是他有心不顧事實,他不難發覺這種計劃的荒謬。

    沒有問題,那時正是他精神上最豐富的時代,絕對沒有給虛無侵入的空除。

    對于這源源不絕的靈感,無論什麼都可以成為引子;眼中見到的,耳中聽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觸到的;一颦一視,片言半語,都可以在心中觸發一些夢境。

    在他浩無邊際的思想天地中,布滿着千千萬萬的明星。

    ——然而便是這種時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滅的事。

    雖然黑夜不會長久,雖然思想的緘默不緻延長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這無名的威力一忽兒來找着他,一忽兒離開他,一忽兒又回來,一忽兒又消滅……他不知道這一回的消滅要有多久,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恢複。

    ——高傲的性格使他不願意想到這些,他對自己說着:“這力量就是我。

    一朝它消滅了,我也不存在了:我會自殺的。

    "——他不住的心驚膽戰,可是這倒反給他多添了一種快感。

     然而即使靈感在目前還沒有枯竭的危險,克利斯朵夫也已經明白單靠靈感是永遠培養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

    思想出現的時候差不多總是很粗糙,必須費很大的勁把它們去蕪存精。

    并且它們老是斷斷續續,忽飄忽落的;倘使要它們連貫起來,必需羼入深思熟慮的智慧和沉着冷靜的意志,才能鍛煉成一個新生命。

    克利斯朵夫既是一個天生的藝術家,當然不會不做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認,而硬要相信自己僅僅是傳達心中的模型,其實他為了使它明白曉暢起見,早已把内心的意境多多少少變化過了。

    ——不但如此,他有時竟完全誤解思想的含義。

    因為樂思的來勢太猛了,他往往沒法說出它意義所在。

    它闖入心靈隐處的時候,還遠在意識領域之外,而這種純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規律的,意識也無法辨認出來,使自己騷動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麼,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種:歡樂,痛苦,都在那獨一無二的,因為是超乎智力而顯得不可解的熱情中混在一起。

    可是了解也罷,不了解也罷,智慧究竟需要對這種力給一個名字,使它和人類孜孜矻矻其在頭腦裡的,邏輯的結構,有所聯系。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内心騷擾的那種暧昧的力,的确有一個确定的意義,而這意義是和他的意志一緻的。

    從深邃的潛意識中踴躍出來的自由的本能,受着理智的壓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實際上跟它毫不相幹的思想合作。

    在這種情形之下,作品不過是把兩種東西勉強放在一起:一方面是克利斯朵夫心中拟定的一個偉大的題材,一方面是意義别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犷的力。

     他低着頭摸索前進,受着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擊撞的力的鼓動,在支離滅裂的作品中放進一股暗晦而強烈的生命,那是他無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滿,非常高興的。

     自從他意識到自己有了簇新的精力,他對于周圍的一切,對人家過去教他崇拜的一切,對他不假思索而一味尊敬的一切,敢于正視了;——并且立刻肆無忌憚的加以批判。

    幕撕破了:他看到了德國人的虛僞。

     一切民族,一切藝術,都有它的虛僞。

    人類的食糧大半是謊言,真理隻有極少的一點。

    人的精神非常軟弱,擔當不起純粹的真理;必須由他的宗教,道德,政治,詩人,藝術家,在真理之外包上一層謊言。

    這些謊言是适應每個民族而各各不同的:各民族之間所以那麼難于互相了解而那麼容易彼此輕蔑,就因為有這些謊言作祟。

    真理對大家都是一樣的,但每個民族有每個民族的謊言,而且都稱之為理想;一個人從生到死都呼吸着這些謊言,謊言成為生存條件之一;唯有少數天生的奇才經過英勇的鬥争之後,不怕在自己那個自由的思想領域内孤立的時候,才能擺脫。

     由于一個極平常的機會,克利斯朵夫突然發覺了德國藝術的謊言。

    他早先的不覺察,并非因為他沒有機會常常看見,而是因為距離太近,沒有退步的緣故。

    現在,山的面目顯出來了,因為他離得遠了。

     他在市立音樂廳的某次音樂會裡。

    大廳上擺着十幾行咖啡桌,——大概有二三百張。

    樂隊在廳的盡裡頭的台上。

    克利斯朵夫周圍坐着些軍官,穿着緊窄的深色長外套,——胡子剃得很光,闊大的紅紅的臉,又正經又俗氣;也有些高聲談笑的婦人,過分裝做灑脫;天真的女孩子們露着全副牙齒微笑;胡髭滿面,戴着眼鏡的胖男子,活象眼睛滾圓的蜘蛛。

    他們每喝一杯酒總得站起來向什麼人舉杯祝賀健康,态度非常恭敬,虔誠,把臉色與說話的音調都變過了:好似念着彌撒祭裡的經文,他們扮着莊嚴而可笑的神氣互相敬酒。

    音樂在談話聲與杯盤聲中消失了。

    可是大家把講話和飲食的聲音盡盤壓低。

    樂隊指揮是個高大的駝背老人,挂在下巴上的須象條尾巴,往下彎的長鼻子架着眼鏡,神氣頗象一個語言學家。

    ——這些典型的人物,克利斯朵夫久已熟識。

    但這一天,他忽然用着看漫畫的目光看他們了。

    的确,有些日子,凡是平時不覺察的旁人的可笑,會無緣無故躍入我們眼裡的。

     音樂會的節目包括《哀格蒙特序曲》,瓦爾德退菲爾的《圓舞曲》,《湯豪塞巡禮羅馬》,尼古拉的《風流婦人》,《阿塔利亞進行曲》,《北鬥星》幻想曲。

    貝多芬的《序曲》奏得①很照規矩,《圓舞曲》奏得很激昂。

    輪到《湯豪塞巡禮羅馬》的時候,台下有開拔瓶塞的聲音。

    克利斯朵夫鄰桌的一個胖子,按着《風流婦人》的音樂打拍子,擠眉弄眼的做着福斯塔夫的姿勢。

    一位又老又胖的婦人,穿着天藍衣衫,束着一②條白帶子,扁鼻梁上夾着一副金邊眼鏡,皮色鮮紅的胳膊,粗大的腰圍,用洪大的嗓子唱着舒曼和勃拉姆斯的歌。

    她揚着眉毛,做着媚眼,睒着眼皮,忽左忽右的搖頭擺腦,滿月似的臉上挂着個肥大的笑容,窮形極相的做着啞劇:再沒有她那副莊重老成的氣息,簡直象咖啡店裡的歌女。

    這位兒女滿堂的媽媽,居然還扮做癡癔的姑娘,想表現青春,表現熱情;而舒曼的歌也就跟着象逗弄小娃娃的玩藝兒。

    大家都聽得出神了。

    可是南德合唱班的人馬一出台,聽衆的注意簡直到了莊嚴的程度。

    合唱班一忽兒咿咿唔唔的,一忽兒大聲叫吼的,唱了幾支極有情緻的歌:四十個人的聲音等于四個人,似乎他們有意取消真正合唱的風格,隻賣弄一些旋律的效果,凄凄楚楚的自以為極盡細膩,輕的時候象要咽氣,響的時候又突然震耳欲聾,好似敲着大銅鼓;總之是既不渾厚,又不平衡,純粹是柔靡不振的風格,令人想起波頓的妙語:③ -------- ①《哀蒙格蒙特序曲》為貝多芬作品;《湯豪塞巡禮羅馬》為瓦格納歌劇《湯豪塞》中的一段;《阿塔利亞進行曲》為門德爾松的所作;《北鬥星》為梅亞貝爾所作的喜歌劇。

     ②福斯塔夫為《風流婦人》中的男主角,為愚蠢可笑的角色。

     ③波頓為莎士比亞名劇《仲夏夜之夢》中的織工。

     “讓我來裝做獅子罷。

    我的叫吼可以跟嘴裡銜着食物的白鴿的聲音一樣柔和,也可以教人相信是夜莺的歌唱。

    ” 克利斯朵夫聽着,一開頭就越來越詫異。

    這些情形對他絕對不是新鮮的。

    這些音樂會,這個樂隊,這般聽衆,他都是熟的。

    但突然之間他覺得一切都虛僞。

    一切,連他最心愛的《哀格蒙特序曲》在内,那種虛張聲勢的騷動,一闆三眼的激昂慷慨,這時都顯得不真誠了。

    沒有問題,他所聽到的并非貝多芬和舒曼,而是貝多芬和舒曼的可笑的代言人,而是嘴裡嚼着東西的群衆,把他們的愚蠢象一團濃霧似的包圍着作品。

    ——不但如此,作品中間,連最美的作品中間,也有點兒令人不安的成分,為克利斯朵夫從來沒感覺到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他不敢分析,以為懷疑心愛的大師是亵渎的。

    他不願意看,可是已經看到了,而且還不由自主的要看下去;象彼薩的含羞草一般,他在指縫裡偷看。

     他把德國藝術赤裸裸的看到了。

    不論是偉大的還是無聊的,所有的藝術家都婆婆媽媽的,沾沾自喜的,把他們的心靈盡量暴露出來。

    有的是豐富的感情,高尚的心胸,而且真情洋溢,把心都融化了;日耳曼民族多情的浪潮沖破了堤岸,最堅強的靈魂給沖得稀薄,懦弱的就給淹溺在它灰色的水波之下:這簡直是洪水;德國人的思想在水底裡睡着了。

    象門德爾松,勃拉姆斯,舒曼,以及等而下之的那些浮誇感傷的歌曲的小作家,又有些怎麼樣的思想!完全是沙土,沒有一塊岩石。

    隻是一片濕漉漉的,不成形的黏土……這一切真是太荒唐太幼稚了,克利斯朵夫不相信聽衆會不覺得。

    但他向周圍瞧了一下,隻看見一些恬然自得的臉,早就肯定他們所聽到的一定是美的,一定是有趣的。

    他們怎麼敢自動加以批評呢?對于這些人人崇拜的名字,他們是非常尊敬的。

    并且有什麼東西他們敢不尊敬呢?對他們的音樂節目,對他們的酒杯,對他們自己,他們都一樣的尊敬。

    凡是跟他們多少有些關系的,他們心裡一概認為"妙不可言"。

     克利斯朵夫把聽衆與作品輪流打量了一番,覺得作品反映聽衆,聽衆也反映作品。

    克利斯朵夫忍俊不禁,裝着鬼臉。

    等到合唱班莊嚴的唱起一個多情少女的羞怯的《自白》,他再也抑止不住,竟自大聲的笑了。

    四下裡立刻響起一氣憤怒的噓斥聲。

    鄰座的人駭然望着他,而他一看到這些吃驚的臉更笑得厲害,甚至把眼淚都笑了出來。

    這一下大家可惱了,喊着:“滾出去!"他站起來走了,聳聳肩膀,笑得渾身扭動。

    全場的人看了都氣憤之極。

    從此克利斯朵夫就慢慢的跟他城裡的人處于敵對的地位。

     有了這次經驗以後,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決定把幾個“素受尊重的"音樂家的作品重新浏覽一遍。

    結果他大為懊喪,因為發見他最敬愛的某些大師也有說謊的。

    他竭力懷疑,以為自己看錯了。

    ——可是不,沒有懷疑的餘地……一個偉大民族的藝術财富中竟有那麼些平庸的作品與謊言,他真是大吃一驚。

    經得起磨勘的樂曲實在太少了! 從此,要去看别的心愛的作品的時候,他就免不了心驚肉跳……可憐他象中了妖法似的,到處都碰到同樣的失意!他為了某幾個大師簡直心都碎了,仿佛失掉了一個最愛的朋友,也仿佛突然發覺自己那麼信任的朋友已經把他欺騙了多年。

    他為之痛哭流涕,夜裡睡不着了,苦惱不已。

    他責備自己:是不是他不會判斷了?是不是他完全變了傻子?……不,不,他比什麼時候都更能看到太陽的光輝,更能感到生命的豐滿:他的心并沒愚弄他…… 他又等了好久,不敢驚動他認為最好最純粹的作家,那些聖中之聖。

    他唯恐把自己對他們的信心動搖了。

    但一顆事事講求真理的靈魂,本能上對一切都要追根究底,看透真相,即使因之而惹起痛苦也在所不顧:對這種鐵面無私的本能,又有什麼方法抗拒呢?——于是他打開那些神聖的作品,看看象軍中的禁衛隊似的最後一批精華……不料才看了幾眼,就發見它們并不比别的更純潔。

    他沒有勇氣繼續了。

    有時他竟停下來,阖上樂器,仿佛諾亞的兒子用外衣把父親裸露的身體給遮起來似的。

    ① -------- ①諾亞為《舊約》中救人類于洪水的希伯萊族長,醉後裸卧,其二子薩姆與耶弗為之以衣覆蔽。

     這樣以後,他對着這些廢墟喪然若失。

    他恨不得犧牲一切,不讓他神聖的幻象破滅。

    他心裡悲痛極了。

    幸而元氣那麼充足,他對藝術的信仰并不因之而動搖。

    憑着年輕人天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認為以前誰也沒經曆過人生,還得他重頭再來。

    因為沉醉于自己新生的力,他覺得——(也許并非沒有理由)——除了極少的例外,在活生生的熱情和藝術所表現的熱情之間,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以為自己表現的時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錯了。

    因為他充滿着熱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難發見熱情;但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辭藻中辨别出來。

    他所指摘的藝術家多數是這種情形。

    他們心中所有的,表現出來的,的确是深刻的感情;但他們語言的秘鑰随着他們肉體一起死了。

     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沒想到這些理由:他覺得現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的。

    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與殘忍的脾氣,修正他對過去的藝術家的意見。

    最高貴的靈魂也給他赤裸裸的揭開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沒有被放過。

    而所謂可笑,在門德爾松是那種過分的憂郁,高雅的幻想,四七八穩而言之無物;在韋伯是虛幻的光彩,枯索的心靈,用頭腦制造出來的感情;李斯特是個貴族的教士,馬戲班裡的騎①師,又是新古典派,又有江湖氣,高貴的成分真僞參半,一方面是超然塵外的理想色彩,一方面又是令人厭惡的賣弄技巧;至于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緒淹沒了,仿佛沉在幾裡路長的明澈而毫無味道的水底裡。

    便是英雄時代的宿将,半神,先知,教會的長老,也不免虛僞。

    甚至那偉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啟後的祖師,——也脫不了诳語,脫不了流行的廢話與學究式的唠叨。

    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這位見過上帝的人物,他的宗教有時隻是沒有精神的,加着糖②的宗教,而他的風格是七寶樓台式的,繁瑣纖細的風格。

    他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牽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調子,仿佛靈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稣談情,克利斯朵夫簡直為之作惡,似乎看到了肥頭胖耳的愛神飛舞大腿。

    并且,他覺得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