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清晨 第三部 彌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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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吸引他們又教他們發慌。

    克利斯朵夫簡直害怕,他甯可有克裡赫太太或别人在一起而覺得拘束的。

    不論當着誰的面,兩顆動了愛情的心照舊息息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來的約束,心的交流越來得熱烈而甜蜜。

    那時,他們之間一切都有了無窮的價值:隻要一句話,一抿嘴,一個眼風,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無奇的面幕之下,把雙方内心生活的豐富而新鮮的寶藏重新顯露出來,而隻有他們倆能看到,至少他們相信如此。

    于是他們便會心而笑,對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

    旁人聽來,他們所說的無非是些極普通的應對;但在他們倆竟好比唱着永遠沒有完的戀歌。

    聲音笑貌之間瞬息萬變的表情,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象本打開的書;甚至他們閉着眼睛也能看到:因為隻要聽聽自己的心,就能聽到朋友心中的回聲。

    他們對人生,對幸福,對自己,都抱着無窮的信心,無窮的希望。

    他們愛着人,也有人愛着,那麼快樂,沒有一點陰影,沒有一點疑心,沒有一點對前途的恐懼!唯有春天才有這種清明恬靜的境界!天上沒有一片雲。

    那種元氣充沛的信仰,仿佛無論如何也不會枯萎。

    那麼豐滿的歡樂似乎永遠不會枯竭。

    他們是活着嗎?是做夢嗎?當然是做夢。

    他們的夢境與現實的人生沒有一點相象的地方。

    要有的話,那就是在這個不可思議的時間,他們自己就變了一個夢:他們的生命在愛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裡赫太太不久就窺破了他們自以為巧妙而其實很笨拙的手段。

    有一天,彌娜和克利斯朵夫說話的時候身子靠得太緊了些,她母親出豈不意的闖進來,兩人便慌慌張張的閃開了。

    從此彌娜起了疑心,認為母親已經有點兒發覺。

    可是克裡赫太太裝做若無其事,使彌娜差不多失望了。

    彌娜很想跟母親抵抗一下,這樣就更象小說裡的愛情了。

     她的母親可豈不給她這種機會;她太聰明了,決不因之操心。

    她隻在彌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氣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的諷刺他的可笑,幾句話就把他毀了。

    她并非是有計劃的這麼做,隻憑着本能行事,象女人保護自己的貞操一樣,施展出那種天生的壞招數。

    彌娜白白的反抗,生氣,頂嘴,拚命說母親的批評沒有根據,其實是批評得太中肯了,而且克裡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話都一針見血。

    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難看的衣服,沒有刷幹淨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禮,粗聲大片的嗓子,凡是足以損傷彌娜自尊心的缺點,一樁都不放過:而說的時候又象是随便提到的,沒有一點存心挑剔的意味;憤慨的彌娜剛想反駁,母親已經輕描淡寫的把話扯開。

    可是一擊之下,彌娜已經受傷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象從前那麼寬容了。

    他隐隐約約的有點兒覺得,就不安的問:“你為什麼這樣的望着我?” 她回答說:“不為什麼。

    ” 可是過了一忽兒,正當他挺快活的時候,她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響,使他大為喪氣。

    他萬萬想不到在她面前連笑也得留神的:一團高興馬上給破壞了。

    ——或是他說話說得完全出神的時候,她忽然漫不經意的對他的衣著來一句不客氣的批評,或者老氣橫秋的挑剔他用字不雅。

    他簡直沒有勇氣再開口,有時竟為之生氣了。

    但他一轉念,又認為那些使他難堪的态度正表示彌娜對他的關心;而彌娜也自以為如此。

    于是他竭力想虛心受教,把自己檢點一下;她可并不滿意,因為他并不真能檢點自己。

     至于她心中的變化,他根本來不及覺察。

    複活節到了,彌娜要跟母親上魏瑪那邊的親戚家去玩幾天。

     分别以前的最後一個星期,他們又恢複了初期的親密。

    除了偶然有點兒急躁以外,彌娜比什麼時候都更親熱。

    動身前夜,他們在花園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小樹林裡,把一口小香囊挂在他的頸上,裡頭藏着她的一绺頭發;他們把海誓山盟的話又說了一遍,約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顆星,以便夜晚兩人在兩地同時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

    夜裡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兒呢?”這時又想道:“啊,是今天了。

    早上她還在這兒,可是晚上……"不到八點,他就去了。

    她還沒起床。

    他勉強到花園裡溜了一下,覺得支持不住,隻得回進屋子。

    走廊裡堆滿了箱籠包裹;他在一間房裡揀着個角兒坐下,留神開門的聲音和樓闆的響動,認出上面屋裡的腳聲。

    克裡赫太太微微帶着點笑意,和他俏皮的招呼了一聲,停也不停的走過去了。

    終于彌娜出現了,臉色蒼白,眼睛虛腫,她昨夜并沒比他睡得更好。

    她做出很忙的神氣對仆人發号施令,一邊給克利斯朵夫握手,一邊繼續和老弗列達談話。

    她已經準備出發了。

    克裡赫太太又進來,母女倆讨論着帽籠的事。

    彌娜好象完全沒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鋼琴旁邊,可憐巴巴的,誰也不理會他。

    她跟着母親出去,一忽兒又進來;在門口和克裡赫太太又說了幾句,然後把門帶上。

    那時隻有他們兩個了。

    她奔過來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葉窗已經關上的客廳去。

    于是她突然把臉湊上來偎着他的臉,使勁的擁抱他,一邊哭一邊問: “你應許我嗎,應許永遠愛我嗎?” 他們輕輕的哭着,抽抽噎噎的壓制自己,不讓人家聽到。

    一有腳聲,他們趕緊分開。

    彌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們又裝出那副俨然的神氣,可是聲音有點兒發抖。

     她把一塊又髒又皺,浸透眼淚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給他偷偷的撿了去。

     他搭着她們的車把她們送到站上。

    兩個孩子面對面坐着,彼此連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淚。

    他們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

    克裡赫太太假癡假呆的隻做不看見。

     終于時間到了。

    克利斯朵夫站在車廂門口,車子一發動,他就跟着跑,眼睛老釘着彌娜,一路和站上的員工亂撞,一忽兒便落在列車後面。

    他還是跑着,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了方始上氣不接下氣的停下來,和一些不相幹的人站在月台上。

    回到家裡,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個上午。

     他初次嘗到離别的悲痛,這是所有的愛人最受不了的磨折。

    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虛了。

    不能呼吸了。

    那是緻命的苦悶。

    尤其是愛人的遺迹老在你周圍,眼睛看到的沒有一樣不教你想起她,現在的環境又是兩人共同生活過的環境,而你還要重遊舊地竭力去追尋往日的歡情:那時好比腳下開了個窟窿,你探着身子看,覺得頭暈,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下掉了。

    你以為跟死亡照了面。

    不錯,你的确見到了死亡,因為離别就是它的一個面具。

    最心愛的人不見了:生命也随之消滅了,隻剩下一個黑洞,一片虛無。

     克利斯朵夫到他們相愛過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讓自己痛苦。

    克裡赫太太把花園的鑰匙留給了他,使他照舊可以去散步。

    他當天就去了,痛苦得差點兒悶死。

    他去的時候以為能找到一點兒離人的痕迹:哪知這種痕迹隻嫌太多,每一處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飄浮;每條小路的每個拐彎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現,雖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愛情的遺迹:那些曲折迷離的小路,挂着紫藤的花壇,小林子裡的木凳,還老對自己說着:“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過是昨天,她還在這兒……今天早上還在這兒……"他把這些念頭在胸中翻來覆去的想個不停,直到快閉過氣去了才丢開。

    ——他除了哀傷之外,還有對自己的憤恨,因為他虛度了良辰,沒有加以利用。

    多少鐘點,多少光陰,他有那麼大的福分看到她,把她當作空氣,當作養料,而他竟不知體味那福分!他聽任時間飛逝,沒有把它一分鐘一分鐘的細細咀嚼……現在……現在可太晚了……沒法挽救了!沒法挽救了! 他回到家裡,隻覺得親屬可厭:他受不了那些臉,那些舉動,那些無聊的談話,和昨天,前幾天,她在的時候完全一樣的談話!他們過着照常的生活,仿佛根本沒有他這件不幸的事。

    城裡的居民也同樣的毫無知覺。

    大家隻顧着自己的營生,笑着,嚷着,忙着;蟋蟀照舊的唱,天上照舊發光。

    他恨他們,覺得被迫天之下的自私壓倒了。

    殊不知他一個人就比整個的宇宙都更自私。

    在他心目中一切都沒有價值了。

    他再沒有什麼慈悲,也不再愛什麼人了。

     他過着悲慘的日子,隻機械的幹着他的事,可沒有一點兒生活的勇氣。

     一天晚上,他正不聲不響,垂頭喪氣的和家裡的人一同吃飯,郵差敲門進來,送給他一封信。

    沒看到筆迹,他的心就知道是誰寫的了。

    四個人眼睛直釘着他,用着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态度等他看信,希望他們無聊的生活得到點兒消遣。

    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盤子旁邊,忍着不拆,滿不在乎的說信的内容早已知道了。

    但兩個兄弟絕對不信,繼續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頓飯的時候受盡了罪。

    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關在房裡。

    他心兒亂跳,拆信的時候差點把信紙撕破。

    他擔心着不知信上寫的什麼,可是剛念了幾個字就快活極了。

     那是一封很親熱的短信,彌娜偷偷的寫給他的。

    她稱他為"親愛的克利斯德蘭",說她哭了好幾回,每晚都望着星,她到過法蘭克福,那是一個了不起的大城,有華麗的大商店,但她什麼都沒在意,因為心裡隻想着他。

    她教他别忘了忠誠自矢的諾言,說過她不在的時候誰都不見,隻想念她一個人。

    她希望他把她出門的時期整個兒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她也跟着成名。

    最後她問他可記得動身那天和他告别的小客廳,要他随便哪天早上再去,她的精神一定還在那兒,還會用同樣的态度和他告别。

    她簽名的時候自稱為"永遠永遠是你的……";信後又另外加了幾句,勸他買一頂漆邊的草帽,别再戴那個難看的呢帽:——"漆邊的粗草帽,圍一條很闊的藍絲帶:這兒所有的漂亮紳士都是戴的這一種。

    ”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

    他昏昏沉沉,連快活的氣力都沒有了;突然之間他疲乏到極點,隻能上床睡覺,把信翻來覆去的念着,吻着,藏在枕頭底下,老是用手去摸,看看是否在老地方。

    一陣無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泛濫起來。

    他一覺睡到了天明。

     他的生活現在比較容易過了。

    彌娜忠誠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圍飄蕩。

    他着手寫回信,但沒有權利自由發揮,第一要把真情隐藏起來: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

    他用的過分客套的話一向很可笑,現在還得拿這些套語來很拙劣的遮掩他的愛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着彌娜的回音:他此刻整個兒的生活就是等信了。

    為了免得焦急,他勉強去散步,看書。

    但他隻想着彌娜,象精神病似的嘴裡老念着她的名字,把它當做偶像,甚至拿一冊萊辛的著作藏在口袋裡,因為其中有彌娜這個名字;每天從戲院出來,他特意繞着遠路走過一家針線鋪,因為招牌上有Minna這五個心愛的字母。

     想到彌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話,他就責備自己不該荒廢時日。

    那種勸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虛榮,是表示對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動。

    為了不負她的期望,他決定寫一部不但是題贈給她,而且是真正為她寫的作品。

    何況這時他也沒有别的事可做。

    計劃剛想好,他就覺得樂思潮湧,好比蓄水池中積聚了幾個月的水,一下子決破了堤,奔瀉出來。

    八天之内他不出卧房,魯意莎把三餐放在門外,因為他簡直不讓她進去。

     他寫了一阕單簧管與弦樂器的五重奏。

    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與欲念的歌;最後一部是喁喁的情話,其中雜有克利斯朵夫那種帶點兒粗犷的诙谑。

    作品的骨幹是第二部輕快的廣闆,描寫一顆熱烈天真的心,暗示彌娜的小影。

    那是誰也不會認得的,她自己更認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夠認得清清楚楚。

    他自以為把愛人的靈魂整個兒抓住了,快樂得發抖了。

    沒有一件工作比這個更容易更愉快。

    離别以後郁結在他胸中的過度的愛情,在此有了發洩;同時,創造藝術品的慘淡經營,為控制熱情所作的努力,把熱情歸納在一個美麗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變得健全,各種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體上也有種暢快的感覺。

    這是所有的藝術家都領略到的最大的愉快。

    創作的時候,他不再受欲念與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們了;凡是使他快樂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認為都是他意志的自由的遊戲。

    隻可惜這樣的時間太短:因為過後他照舊碰到現實的枷鎖,而且更重了。

     隻要克利斯朵夫為這件工作忙着,就差不多沒有時間想到彌娜不在:他和她在一平生活。

    彌娜不在彌娜身上,而整個兒在他心上。

    但作品完成以後,他又孤獨了,比以前更孤獨更沒精神了;他想起寫信給她已經有兩星期而還沒有回音。

     他又寫了封信,可不能再象第一封那樣的約束自己。

    他埋怨彌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說笑的口吻,因為他并不真的相信。

    他笑她懶惰,很親熱的耍弄了她幾句。

    他藏頭露尾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她的好奇心,同時也因為想讓她回來以後出豈不意的高興一下。

    他把新買的帽子描寫得很仔細;又說為了服從小王後的命令,——他把她每句話都當真的,——老守在家裡,對一切邀請都托病謝絕;可并沒補上一句,說他連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為某次爵府裡有晚會找他,他竟沒去。

    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信裡最多的是情人們頂喜歡的,心照不宣的話,以為隻有彌娜一個人懂的,他覺得自己手段高明,居然把應該用到愛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誼代替了。

     寫完了,他暫時寬慰了一下:第一因為寫信的時候好象就和彌娜當面談了一次;第二因為他相信彌娜一定會馬上答複。

    所以他三天之内很有耐性,這是預算信件一來一往必需要的時間。

    可是過了第四天,他又覺得活不下去了,一點精力也沒有,對什麼事也不感興趣,除了每次郵班以前的那個時間。

    那時他可焦急得渾身發抖,變得非常迷信,為了要知道有沒有信來,到處找些占蔔的征兆,譬如竈肚裡木柴的爆裂聲,或是偶然聽到的什麼話。

    時間一過,他又垂頭喪氣;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标是等下次的郵班,而他還得用全副精神來撐到那個時間。

    到了傍晚,當天的希望斷絕之後,他可消沉到極點:似乎怎麼樣也活不到明天的了。

    他幾小時的坐在桌子前面,話也不說,想也不想,甚至也沒有去睡覺的氣力,直要最後迸出一些殘餘的意志才能上床。

    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着亂夢,以為黑夜是永無窮盡的了。

     這種連續不斷的等待,結果變成了一場真正的病。

    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親,兄弟,甚至郵差,收了他的信藏起來。

    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

    至于彌娜的忠實,他沒有一刻兒懷疑過。

    所以要是她不寫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來了,或許已經死了。

    他抓起筆來寫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極的幾行,感情,字迹,什麼都不顧慮了。

    郵班的時間快到了,他亂塗一陣,信紙翻過來的時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時候把信封攪髒了:管它!他決不能等下一次的郵班。

    他連奔帶跑的把信送到了郵局,便凄怆欲絕的開始再等。

    第二天夜裡,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彌娜病着,在那裡叫他;他爬起來,差點兒要動身去找她了。

    可是她在哪兒呢?上哪兒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彌娜的信來了,——半頁信紙——口氣又冷又傲慢。

    她說不懂他這種荒唐的恐懼是從哪兒來的,她身體很好,隻是沒有空寫信,請他以後别這樣的沖動,并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為沮喪。

    他可不懷疑彌娜的真誠,隻埋怨自己,覺得彌娜惱他那些冒昧而荒謬的信是很對的,認為自己糊塗,用拳頭敲着自己的腦袋。

    但這些都是白費:他終究感到了彌娜的愛他不及他的愛彌娜。

     以後幾天的沉悶簡直無可形容。

    虛無是沒法描寫的。

    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戀人生的樂趣——和彌娜的通信——被剝奪了,現在他隻是機械的活着,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覺以前,把他和彌娜離别的無窮盡的日子,象小學生似的在月曆上劃去一天。

     回來的日子已經過了。

    一星期以前她就該到了。

    克利斯朵夫從失魂落魄的階段轉變到狂熱的騷動。

    彌娜臨走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