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清晨 第二部 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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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因為心中有氣,沒有發覺。

    蟲在悶熱的田裡嘶嘶亂叫。

    突然之間萬籁俱寂。

    他們過了幾分鐘才發覺那種靜默:靜得耳朵裡嗡嗡的響起來。

    他們擡頭一望:天上陰慘慘的,已經堆滿了大塊的烏雲,從四下裡象千軍萬馬般奔騰而來,好似有個窟窿吸引它們集中到一處。

    奧多心中憂急,隻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說;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故意裝不覺得。

    可是他們不聲不響的彼此走近了。

    田裡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絲風影。

    僅僅有股熱氣偶而使樹上的小葉子輕輕抖動。

    忽然一陣旋風卷平地下的灰塵,沒頭沒腦的抽打樹木,把樹身都扭彎了。

    接着又是一平靜寂,比先前的更加凄厲。

    奧多決意開口了,他聲音顫動着說:“陣雨來了。

    該回去了。

    ” 克利斯朵夫答道:“好,回去罷!” 可是已經太晚了。

    一道眩目的劇烈的光一閃,天上就發出隆隆的響聲,烏雲吼起來了。

    一霎時,旋風把他們包圍着,閃電使他們心驚膽戰,雷聲使他們耳朵發聾,兩人從頭到腳都浸在傾盆大雨裡。

    他們在無遮無蔽的荒野中,半小時的路程内沒有人煙。

    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氣沉沉的黑暗,再加一聲聲的霹靂發出殷紅的光。

    他們心裡想快快的跑,但雨水浸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沒法開步,鞋子發出咕吱咕吱的聲音,身上的水象急流似的直瀉下來。

    他們連喘氣都不大方便。

    奧多咬着牙齒,氣瘋了,對克利斯朵夫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他要停下來,認為這時走路是危險的,威吓着說要坐在路上,躺在耕過的泥地裡。

    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答,盡管望前走,風、雨、閃電,使他睜不開眼睛,隆隆的響聲使他昏昏沉沉,他也有些慌了,隻是不肯承認。

     忽然陣雨過了,象來的時候一樣突兀。

    但他們都已經狼狽不堪。

    其實,克利斯朵夫平時衣衫不整慣了,再糟些也算不了什麼,但那麼整潔又那麼講究穿著的奧多,就不免哭喪着臉;他好象不脫衣服洗了個澡;克利斯朵夫回頭一望,禁不住笑出來。

    奧多受了這番打擊,連生氣的力量都沒有了。

    克利斯朵夫看他可憐,就高高興興的和他談話。

    奧多卻火起很大地瞪了他一眼。

    克利斯朵夫帶他到一個農家。

    兩人烘幹了衣服,喝着熱酒。

    克利斯朵夫認為剛才那一場很好玩。

    但奧多覺得不是味兒,在後半節的散步中一聲不出。

    回家的路上兩人都惱了,臨别也不握握手。

     自從出了那件胡鬧的事,他們有一個多星期不見面,心中都把對方很嚴厲的批判了一番。

    但他們把星期日的散步自己罰掉了一次以後,簡直悶得發慌,胸中的怨恨終于消了。

    克利斯朵夫照例先湊上去,奧多居然接受了。

    兩人也就言歸于好。

     他們雖然有了裂痕,還是彼此少不了。

    他們有很多缺點,兩人都很自私。

    但這種自私是天真的,不自覺的,不象成年人用心計的自私那麼可厭,差不多是可愛的,并不妨害他們的真心相愛。

    他們多麼需要愛,需要犧牲!小奧多編些以自己為主角的忠誠義俠的故事,伏在枕上哭了;他想出動人的情節,把自己描寫做剛強,英勇,保護着自以為疼愛之極的克利斯朵夫。

    至于克利斯朵夫,隻要看見或聽見什麼美妙的或出奇的東西,就得想:“可惜奧多不在這兒!"他把朋友的面目和自己整個的生活混在一起;而這面目經過渲染,顯得那麼甜美,使他陶然欲醉,把朋友的真相完全給忘了。

    他又想起好久以前奧多說過的某些話,拿來錦上添花的點綴了一番,感動得中心顫抖。

    他們互相模仿。

    奧多學着克利斯朵夫的态度,舉動,筆迹。

    克利斯朵夫看見朋友變了自己的影子,拿自己的話,自己的思想都當作是他的,不禁大為起惱。

    可是他不知不覺也在模仿奧多,學他的穿扮、走路,和某些字的讀音。

    這簡直是着了魔。

    他們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洋溢着溫情,象泉水一般到處飛湧。

    各人都以為這種柔情是給朋友激發起來的,可不知那是青春時期的先兆。

     對誰都不提防的克利斯朵夫,一向是把紙張文件随處亂扔的。

    但怕羞的本能使他把寫給奧多的信稿和奧多的回信特意藏在一邊,并不鎖起來,隻夾在樂器中間,以為那兒是決沒有人去翻的。

    他根本沒想到小兄弟們的搗亂。

     最近他發覺他們常常望着他一邊笑一邊竊竊私語:咬着耳朵,樂不可支。

    克利斯朵夫聽不見他們的話;他用他的老辦法,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隻裝全不在意。

    可是有幾個字好象很熟,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久,他就覺得兄弟們毫無問題偷看了他的信。

    恩斯德和洛陶夫互相稱着"我親愛的靈魂",裝着那種可笑的一本正經的神氣;克利斯朵夫喝問他們的時候,一句話都逼不出來。

    兩兄弟假裝不懂,說他們總該有愛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的權利。

    克利斯朵夫看見所有的信都放在原處,也就不追問下去了。

     接着有一天,小壞蛋恩斯德在母親的抽屜裡偷錢,被克利斯朵夫撞見了,大罵一頓,他乘機把心裡的話都說了出來,毫不客氣的揭穿恩斯德的不少罪狀。

    恩斯德聽了不服,傲慢的回答說克利斯朵夫沒有資格責備他,又對克利斯朵夫與奧多的友誼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

    克利斯朵夫先是不懂,但聽見對方把奧多牽涉到他們的口角中去,就硬要恩斯德說個明白。

    小兄弟隻是冷笑;然後,看到克利斯朵夫氣得臉色發青,他害怕了,不肯再開口。

    克利斯朵夫知道這樣逼是沒用的,便聳聳肩坐下來,裝做不屑答理的神氣。

    恩斯德惱羞成怒,又來那一套下流的玩藝兒;他要教哥哥難堪,說着一大堆越來越要不得的髒話。

    克利斯朵夫竭力忍着不發作。

    趕到明白了兄弟的意思,他不由得起了殺性,從椅子上一躍而起。

    恩斯德連叫嚷也來不及,克利斯朵夫已經撲在他身上,和他一起滾在地下,把他的頭望地磚上亂撞。

    一起慘叫聲把魯意莎,曼希沃,全家的人,都吓得趕來了。

    等到恩斯德給救出來的時候,已經被打得不象話了。

    克利斯朵夫還死抓不放,直要别人打了他才松手。

    大家罵他野獸;他的模樣也的确象野獸:眼睛暴突,咬牙切齒,隻想往恩斯德撲過去。

    人家一問到緣故,他火氣更大了,嚷着要殺死兄弟。

    恩斯德對打架的原因也不肯說。

     克利斯朵夫飯也吃不下了,覺也睡不着了。

    他在床上渾身哆嗦,嚎啕大哭。

    那不單為了奧多而痛苦,而且心中正在經曆一場劇烈的變化。

    恩斯德決想不到自己使哥哥受的是怎麼樣的痛苦。

    克利斯朵夫象清教徒一樣的嚴正,絕對不能忍受下流的事,而事實上免不了一樁一樁的發現出來,使他深惡痛絕。

    雖然生活很自由,本能很強烈,他在十五歲上還是天真未鑿。

    純潔的天性與緊張的工作,使他一點不受外界的沾染。

    兄弟的話替他揭開了一個醜惡的窟窿。

    他從來想不到人會有這種醜行的;現在一有這觀念,他的愛人家和被人家愛的樂趣完全給破壞了。

    不但是他和奧多的友誼,而是一切的友誼都被毒害了。

     更糟的是,幾句冷嘲熱諷的話使他以為(也許并沒有這回事),小城裡有些居心不正的人在那裡注意他;尤其隔不多時,父親對他和奧多的散步也說了幾句。

    父親可能是無意的,但存了戒心的克利斯朵夫聽到無論什麼話都覺得有猜疑他的意味;他幾乎自以為真的做了壞事。

    同時,奧多也經曆着同樣的苦悶。

     他們還偷偷的相會,但再沒從前那種忘形的境界。

    光明磊落的友誼受了污辱。

    兩個孩子相親相愛的感情一向是那麼羞怯,連友愛的親吻也不曾有過;最大的快樂便是見見面,在一塊兒體味他們的夢想。

    被小人的猜疑玷污之下,他們甚至把最無邪的行動也自疑為不正當:擡起眼睛望一望,伸出手來握一握,他們都要臉紅,都要想到不好的念頭。

    他們之間的關系簡直使他們受不住了。

     兩人并不明言,但自然而然的少見面了。

    他們勉強通信,可老是注意着字句,寫出來的話變得冷淡無味,大家灰心了。

    克利斯朵夫借口工作繁重,奧多推說事忙,彼此停止了通信。

    不久,奧多進了大學;于是照耀過他們一生中幾個月的友誼就此隐沒了。

     同時,新的愛情就要來占據克利斯朵夫的心,使别的光明都為之黯然失色。

    這次跟奧多的友誼,其實隻是未來的愛情的先導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