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清晨 第二部 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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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找出一言半語來打破沉默,把他們磨得累死了。

     克利斯朵夫一個人摸黑回去,心在那裡唱着:“我有個朋友了,我有個朋友了!"他什麼都看不見了,什麼都聽不到了,什麼也不想了。

     一回家,他馬上睡熟了,可是夜裡醒了二三次,仿佛有個擺脫不掉的念頭在那兒驚攏他。

    他再三說着:“我有個朋友了,"說完又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覺得一切好似做了一個夢。

    為了證明不是夢,他盡量回想隔天所有的小事。

    教學生的時候他還在回想;下午在樂隊裡又是那樣的心不在焉,甚至一出門就記不起剛才奏的是什麼東西。

     回家他看見有封信等着他。

    他根本用不到想它是哪兒來的,就跑去關着房門細讀。

    淡藍色的信紙,工整,細長,柔軟的字體,段落分明的寫着: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可以稱為我極尊敬的朋友嗎? “我念念不忘的想着昨天的聚首,并且要謝謝你的盛意。

    我真感激你對我的一切:你的可愛的談話,愉快的散步,還有出色的午餐!我隻因為你破費了那麼多錢而覺得抱歉。

    昨天真是過得太好了!我們的相遇豈非是出于天意嗎?我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

    一想到下星期的約會,我就不勝欣慰!但望你不緻因為爽約而與宮廷樂長先生有何不快,否則我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先生,我永遠是你的忠仆與朋友 奧多?狄哀納 “附筆:——下星期日請勿枉駕敝寓,最好至公園相見。

    ” 克利斯朵夫含着淚讀完了信,把它吻着,大聲笑着,在床上仰着身子把兩腿望空中高高的舉了一下,然後立刻坐上桌子,拿起筆來寫回信,連一分鐘都不能等。

    可是他沒有寫信的習慣:不知道怎樣表現他滿腹的熱情。

    筆尖戳破了信紙,墨水沾污了手指,他急得直跺腳。

    他吐着舌頭換了五六次稿紙,終于用歪歪斜斜,高低不一的字把信寫成了,别字連篇是不必說的: “我的靈魂!為什麼你為了我愛你,就說感激的話呢?我不是告訴你,沒有認識你之前我是怎樣的憂郁怎樣的孤獨麼?你的友誼對我是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

    昨天我是幸福了,幸福了!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

    我念着你的信,快活得哭了。

    是的,你别懷疑,我們的相識是命運決定的:它要我們結為朋友,做一些大事業。

    朋友這個字多甜蜜!哪裡想得到我竟會有個朋友的?噢!你不會離開我的罷?你對我是永遠忠實的罷?永遠!永遠!……一塊兒長大,一塊兒工作,我把我音樂的奇想,把在我腦子裡翻來覆去的古怪東西,你把你的智慧與驚人的才學,共同合作,那才美呢!你知道的事情真多!我從來沒見過象你這樣聰明的人。

    有時候我很着急:覺得不夠資格做你的朋友。

    你這樣高尚,這樣有本領,居然肯愛我這樣一個俗物,我真是感激不盡!……啊,不!我剛才說過不應該提到感激兩字!朋友之間談不到恩德。

    我是不受人家施舍的!我們相愛,我們就是起等的。

    我恨不得早些看到你!好罷,你不願意我上你家裡去,我就不去,雖然我不大明白你幹麼要這樣謹慎;——可是你比我聰明,你一定不會錯的…… “還有一句話!你永遠不能提到錢。

    我恨錢,聽到錢這個字就恨。

    雖然我沒有錢,可還有力量款待我的朋友;為了朋友把所有的東西拿出來才是我的樂事。

    你不是也會這樣的嗎?我需要的時候,你不是會把你全部的家産給我嗎?——可是這種情形是永遠不會有的!我有手,有腦子,不愁沒有飯吃。

    ——好,星期日見罷!——天哪!要跟你分别整整的一星期!而兩天以前,我還不認識你呢!我真不懂,沒有你跟我做朋友的時候,我怎麼能活了那麼些年的!——我們的指揮想埋怨我。

    我可不在乎,你更用不着操心!那些人跟我有什麼相幹?不管是現在是将來,他們對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罷!我心裡隻有你。

    你得愛我啊,我的靈魂!你得象我愛你一樣的愛我!我是你的,你的,從頭到腳都永遠是你的。

     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在那個星期中等得心煩意躁。

    他特意走了好多路繞到奧多住的地方,在四周徘徊,并不是想看到他本人,但看到他的家已經使他緊張到臉上一忽兒紅一忽兒白。

    到星期四,他忍不住了,又寫了第二封信,比第一封更熱烈。

    奧多的複信也是一派多愁善感的氣息。

     終于到了星期日,奧多準時而至。

    可是克利斯朵夫在公園走道上已經等了快有一個鐘點,在那裡發急了。

    他怕奧多害病,至于奧多會不會失約,他根本沒有這念頭。

    他老是輕輕的念着:“天啊!希望他來呀!"他撿起走道上的小石子拿棍子敲着,暗暗的說,如果連着三下敲不着,奧多就不會來了,敲着的話,奧多會立刻出現。

    可是雖然他那麼留神,玩藝兒也并不難,他竟連失三下。

    正在那個時候,奧多倒是不慌不忙的來了,因為奧多就在最激動的時候也是規行矩步的。

    克利斯朵夫奔過去,嗄着嗓子招呼他:你好。

    奧多也回答了一聲:你好。

    随後他們再也找不到話,除非說些天氣極好,此刻正是十點五分或六分,要不然就是十點十分(因為爵府的大鐘老是走得慢的)一類的話。

     他們上車站搭火車到鄰近的一個名勝區。

    路上他們談不到十句話,便是想用富有表情的眼神來補充,也沒有什麼結果。

    他們想從眼睛裡表示兩人是何等樣的朋友,可是表示不出,隻象在那裡做戲。

    克利斯朵夫發見了這一點,心裡很難堪。

    他不懂:怎麼一小時以前滿腹的感情,現在非但無法表白,并且感覺不到了。

    奧多也許對這個境界沒有體會得這樣清楚,因為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麼真,比較把自己看得重;但他也感到失望。

    原因是兩個孩子的感情在離别的一星期内所達到的高峰,沒法在現實生活中維持,而一旦重新相見之下,第一個印象便是發覺各人想的全是虛幻的。

    唯一的辦法是放棄那些幻象,但他們不能毅然決然的承認這一點。

     他們在鄉間溜了一天,始終擺脫不了那種不痛快的情緒。

    那天是過節的日子:鄉村客店和樹林裡都擠滿了遊客,——全是一般小布爾喬亞的家庭,叫叫嚷嚷的,随處吃東西。

    兩人心緒愈加壞了,認為便是這些讨厭的人使他們沒法再象上次一樣的無拘無束。

    可是他們照舊談着,搜索枯腸的找出話來,生怕沒有話說。

    奧多搬出書本上的知識。

    克利斯朵夫提到音樂作品與小提琴演奏的技術問題。

    他們教彼此受罪,自己聽了自己的話也覺得受罪。

    他們可依舊講個不停,提心吊膽的唯恐中斷:因為一靜下來,不是冷冰冰的更有了個窟窿嗎?奧多想哭出來,克利斯朵夫差點兒丢下朋友跑掉,因為他惱羞成怒,煩悶極了。

     直等到搭車回去以前一個鐘點,他們的精神才松動。

    樹林深處有條狗的聲音;它在那兒追着什麼。

    克利斯朵夫提議躲在它經過的路上,瞧瞧那被狗追逐的野獸。

    他們在密林中亂跑。

    狗一忽兒走遠,一忽兒走近。

    他們或左或右,忽前忽後的跟着它。

    狗叫得更兇了,那種殺氣騰騰的狂吠,表示它已經急得冒火;它向他們這邊奔來了。

    小徑裡有些車輪的溝槽,鋪滿了枯葉,克利斯朵夫和奧多伏在上面,屏着氣等着。

    吠聲沒有了;狗失掉了它的線索,遠遠的叫了一聲之後,樹林裡頓時靜下來。

    萬籁俱寂,隻有無數的生物一刻不停的蛀着樹林,摧毀森林的蟲豸在那裡神秘的蠕動,——那是無休無歇的死的氣息。

    兩個孩子聽着,呆着不動。

    正當他們灰心了想站起來說一聲"完啦,它不會來了"的時候,——忽然一頭野兔從密林中向他們直竄過來:他們同時看到了,快活的叫起來。

    野兔從地上一縱,跳往旁邊,一個筋鬥栽到小樹林裡;樹葉紛披的波動,象水面上一下子就消失的皺紋。

    他們後悔不該那麼叫一聲,但這點兒小事已經把他們逗樂了。

    他們想着野兔吓得栽筋鬥的模樣,笑彎了腰;克利斯朵夫還很滑稽的學它的樣,奧多跟着也來了。

    然後他們倆一個追,一個逃的玩起來。

    奧多做野兔,克利斯朵夫做狗,在樹林中,在草原上,往來馳騁,穿過籬坦,跳過土溝。

    一個鄉下人直着嗓子大嚷,因為他們竄進了麥田;他們可照舊奔着。

    克利斯朵夫學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