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黎明 第三部 日色矇眬微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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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就的?” 他聽着自己的話,眼淚都上來了,可還不願意給孩子看出他動了感情。

    他狂咳了一陣,沉着臉,拿樂器當做寶貝似的藏起來,把孩子打發走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快樂得飄飄然。

    路上的石子都在他周圍跳舞。

    可是家裡人的态度使他有點兒掃興。

    他得意揚揚的忙着講他的音樂成績,他們卻你一聲我一聲的嚷起來。

    母親嘲笑他。

    曼希沃說是老人家瘋了,與其把孩子弄得神魂颠倒,還不如保養保養自己身體;至于克利斯朵夫,得趁早丢開那些無聊的玩藝兒,立刻到琴上去練四個鐘點。

    第一,先得把琴彈得象個樣;至于作曲,将來有的是時間,等到無事可做的時候再去研究不遲。

     這篇大道理,初聽好似曼希沃想防止兒童年紀輕輕就趾高氣揚的危險,其實并不然。

    而且他不久就會表示他的意思正相反。

    但因他自己從來沒有什麼思想需要在音樂上表現,也不需要表現任何思想,所以他憑着演奏家的迷信,認為作曲是次要的東西,隻能靠了演奏家的藝術才能顯出它的價值。

    當然,他對于象哈斯萊一流的大作曲家所引起的狂熱也并非無動于衷;那些掌聲雷動的盛況也使他肅然起敬,(得到群衆捧場的,他無不尊敬);可是他不免暗中忌妒,因為覺得作者搶掉了他演奏家應得的彩聲。

    經驗告訴他,人家給大演奏家捧場的時候也一樣熱鬧,而且特别是捧他個人的,所以受的人覺得更舒服更痛快。

    他假裝極崇拜大音樂家的天才,但非常喜歡講他們可笑的轶事,使人家瞧不其他們的頭腦與私德。

    他認為在藝術的階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的一級,因為他說,既然舌頭是人身最高貴的器官,那末沒有語言,還談什麼思想?沒有演奏家,還有什麼音樂? 不管用意如何,他的訓誡對孩子精神上的發展究竟是好的,使它不緻因祖父的誇獎而失去平衡。

    并且在這一點上,他的訓誡還嫌不夠。

    克利斯朵夫立刻認為祖父比父親聰明得多;他雖然毫無怨色的坐上鋼琴,可并非為了服從,而是為了能象平時一樣,一邊心不在焉的讓手指在鍵盤上移動,一邊胡思亂想。

    他彈着無窮無盡的練習,同時聽見有個驕傲的聲音老在心中叫着:“我是一個作曲家,一個大作曲家。

    ” 從那天氣,因為他是個作曲家,他就開始作曲了。

    連字還不怎麼寫得起來,他已經在家用賬簿上撕下紙片,塗着蝌蚪似的音符了。

    可是為了苦苦追求自己有什麼思想,怎麼寫下來,他反而什麼思想都沒有了,隻知道自己要思想。

    他構造樂句的時候也一樣的執着;而因為他是天生的音樂家,盡管言之無物,好歹總算達到了目的。

    然後他得意非凡的拿給祖父去看,祖父快活得哭了,——他年紀越大越容易流淚,——還說是妙極了。

     這是很可能把孩子寵壞的。

    幸而他天性淳厚,再加一個從來不想給人什麼影響的人的影響救了他。

    ——那是魯意莎的哥哥,以通情達理而論,他可以說是個模範。

     他和她一樣矮小,瘦弱,有點兒駝背。

    人家不知道他準确的年紀,大概不出四十歲,但好象已經五十,甚至五十開外了。

    小小的臉上全是皺襞,粉紅的皮色,和善的淡藍眼睛象有點枯萎的相思花。

    他因為怕冷,怕過路風,到哪兒都戴着他的鴨舌帽,要是脫下來,便露出一個小小的,粉紅的,圓錐形的秃腦袋,教克利斯朵夫和小兄弟們看了直樂。

    為了這腦袋,他們老是跟他淘氣,問他把頭發弄到哪兒去了,父親在旁說些粗俗的笑話,使孩子們更狂起來,恐吓着說要抽他的光頭了。

    他總是第一個先笑,耐着性子讓他們玩兒。

    他是個小販,從這一村到那一村,背着個包裹,其中包羅萬象:什麼糖、鹽、紙張、零食、手帕、圍巾、靴子、罐頭食品、日曆、流行歌曲的譜、藥品,一應俱全。

    好幾次有人想要他住定一處,替他盤下一家雜貨店,一個針線鋪什麼的。

    可是他總混不慣:忽然有一天他夜裡起來把鑰匙放在門下,背着包裹走了。

    大家可以幾個月的看不見他;然後他又出現了:多半是黃昏時候,隻聽見輕輕敲了幾下,門推開了一半,規規矩矩的脫着帽子,露出一個秃頂的小腦袋,一雙和善的眼睛,一副腼腆的笑容。

    他先說一聲:“大家好";進來之前,他從來不忘了把腳下的灰土踩幹淨,再挨着年紀向每個人招呼,然後揀屋裡最隐僻的一角坐下。

    他點起煙鬥,伛着背,大家照例一窩蜂的取笑他,他卻靜靜的等那陣冰雹過去。

    克利斯朵夫的祖父跟父親都瞧不其他,對他冷言冷語。

    他們覺得這個醜家夥太可笑了;行販這個低微的地位又傷了他們的尊嚴。

    這些他們都表現得明明白白;但他好似毫無知覺,照舊很敬重他們,結果他們也心軟了,尤其是把人家的敬意看得很重的老人。

    他們常常跟他說些過火的笑話,使魯意莎都為之臉紅。

    她早已死心塌地承認克拉夫脫家裡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與公公是不會錯的;但她對哥哥極有手足之情,而他不聲不響的也非常愛她。

    本家已經沒有親屬,兄妹倆都是謙抑,退讓,被生活壓倒的人;彼此的憐憫,暗中忍受的相同的苦難,使兩人相依為命,大有辛甜交迸之感。

    克拉夫脫父子可身體結實,生性粗魯,直叫直嚷,元氣充足,喜歡把日子過得痛痛快快的;在他們中間,那一對仿佛老站在人生之外或人生邊上的懦弱的好人,心心相印,同病相憐,彼此可從來不說出來。

     克利斯朵夫以小孩子的那種輕薄無情,跟祖父父親一樣,對小販存着瞧不起的心。

    他拿舅舅解悶兒,把他當做一件滑稽的東西;他死乞白賴的搗亂,舅舅總是泰然忍受。

    克利斯朵夫心裡可愛着他,隻不大明白為什麼,他喜歡舅舅,第一因為他象一件聽話的玩具,要他怎麼就怎麼。

    第二因為他總捎着點好東西來:一塊糖啊,一張圖畫啊,或是别的玩藝。

    這矮子不來便罷,一來孩子們總是皆大歡喜,因為他必有些出人意外的新鮮事兒。

    他不論怎麼窮,還是有辦法給每人送一樣小東西。

    家裡人的命名節,他一個都不會忘掉,老是不早不晚,在那一天上趕到,從袋裡掏出些可愛的,一片誠心挑來的禮物。

    人家受慣了這些禮,簡直不大想到向他道謝;而他隻要能拿點東西送人,似乎已經挺高興了。

    睡眠不大安穩的克利斯朵夫,夜裡常常溫着白天的事,有時想起舅舅真好,覺得對這個可憐的人說不盡的感激,可是在白天一點不向舅舅表示,因為那時,他隻想耍弄他了。

    而且他年紀太小,還沒懂得好心多麼可貴:在兒童的語言中,善與蠢差不多是同義字;高脫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個活榜樣嗎? 一天晚上曼希沃有人請吃飯,高脫弗烈特一個人待在樓下,魯意莎安排兩個小的去睡覺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邊。

    克利斯朵夫閑着無事,也跟在後面,照例象小狗似的捉弄舅舅,直弄到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滾在他腳下。

    他趴在地上,把鼻子鑽在草裡。

    喘息稍定,他又想找些别的胡話,想到之後又大聲嚷着,笑彎了腰,把臉埋在土裡。

    舅舅隻是一聲不出。

    他覺得這靜默有點兒古怪,便擡起頭來預備把胡話再說一遍,不料劈面看到舅舅的臉,四下裡暮霭沉沉,一層黃黃的水氣照着他。

    克利斯朵夫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高脫弗烈特微微笑着,半阖着眼睛,半張着嘴巴;凄苦的臉容有種說不出的嚴肅。

    克利斯朵夫把肘子托着下巴,眼睛釘着他。

    天黑了,舅舅的臉慢慢隐沒了。

    萬籁俱寂。

    克利斯朵夫也被舅舅臉上那股神秘的氣息感染了。

    地下漆黑,天色清明:星都亮了。

    河上微波拍岸。

    孩子迷迷忽忽的,不知不覺嘴裡嚼着草梗。

    一隻蟋蟀在身邊叫。

    他覺得自己快睡着了……忽然高脫弗烈特在黑暗裡唱起來。

    他的聲音很輕,有點兒嗄,象是悶在心裡的,一二十步以外就聽不清。

    但它有一種動人的真切味兒,可以說是有聲音的思想;從這音樂裡頭,好象在明淨的水裡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

    克利斯朵夫從來沒聽到這樣的唱,也從來沒聽到這樣的歌。

    又慢,又簡單,又天真,歌聲用着嚴肅的,凄涼的,單調的步伐前進,從容不迫,間以長久的休止,——然後又繼續向前,逍遙自在,慢慢的在黑夜裡消失了。

    它仿佛來自遠方,可不知往哪兒去。

    清明高遠的境界并掩飾不了騷亂不甯的心緒;恬靜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傷。

    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氣,不敢動彈,他緊張得渾身發冷。

    歌聲完了,他在地下爬過去,嗄着嗓子叫了聲:“舅舅!……” 高脫弗烈特不回答。

     “舅舅!"孩子又叫着,把手和下巴颏兒都擱在他膝蓋上。

     高脫弗烈特非常親熱的回了聲:“孩子。

    ” “那是什麼啊,舅舅?告訴我,您唱的是什麼啊?” “我不知道。

    ” “您說啊,那是什麼!” “我說不出是什麼,就是一支歌。

    ” “是您編的嗎?” “不,不是我編的!你問得好蹊跷!……那是一支老歌。

    ” “誰編的呢?” “不知道。

    ” “什麼時候的歌?” “不知道……” “是您小時候的歌嗎?” “我出世以前,我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以前,一向就有的。

    ” “好怪!從來沒人跟我提過。

    ” 他想了一會,說:“舅舅,您還會唱别的嗎?” “會。

    ” “再唱一支别的行不行?” “幹嗎再唱别的?唱一支就夠了。

    我們要唱的時候,不能不唱的時候才唱。

    不能唱着玩兒。

    ” “人家演奏音樂的時候不是來了一曲又一曲嗎?” “我唱的那個不是音樂。

    ” 孩子愣住了。

    他不十分明白,可并不想要人解釋。

    的确,那不是音樂,不是一般的音樂。

    他又問:“舅舅,您是不是也編呢?” “編什麼?” “編歌呀!” “歌?噢!我怎麼能編呢?那是編不起來的。

    ” 孩子用他那種一貫的邏輯釘着問:“可是,舅舅,反正從前是人家編的呀……” 高脫弗烈特固執的搖搖頭:“那是一向有的。

    ” 孩子緊跟着又說:“可是,舅舅,難道人家不能再編些别的,新的歌嗎?” “為什麼要編?各種各樣的歌都有了。

    有的是給你傷心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給你快活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為你覺得累了,想着遠遠的家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為你恨自己的時候唱的,因為你覺得自己是個下賤的罪人,好比一條蚯蚓;有的是為了人家對你不好,你想哭的時候唱的;有的是給你開心的時候唱的,因為風和日暖,天朗氣清,你看到了上帝的天堂,他是永遠慈悲的,好象對你笑着……一句話說完,你心裡想唱什麼就有什麼歌給你唱。

    幹嗎還要我編呢?” “幹嗎要編?為的要做個大人物啊!"孩子一肚子全是祖父的教訓和他天真的夢想。

     高脫弗烈特溫柔的笑了笑。

    克利斯朵夫有點兒生氣了,問:“您笑什麼?” 高脫弗烈特回答:“噢!我啊,我是個挺平常的人。

    ” 他摩着孩子的頭,問:“那末你是要做個大人物了,你?” “是的,"克利斯朵夫挺高傲的回答。

     他以為舅舅會誇他幾句,不料舅舅又問:“幹嗎要做大人物?” “為編些好聽的歌呀!” 高脫弗烈特又笑起來:“你想編些歌,為的要做個大人物;你想做個大人物,為的要編些歌。

    你倒象一條狗追着自己的尾巴打圈兒。

    ” 克利斯朵夫聽了大不高興。

    要是在别的時候,他決不肯讓一向給他嘲笑慣的舅舅反過來嘲笑他。

    同時,他做夢也想不到舅舅會那樣聰明,一句話把他駁倒。

    他想找個理由或是什麼放肆的話頂回去,可是找來找去找不到。

    高脫弗烈特接着又說:“大人物有什麼用?哪怕你象從這兒到科布倫茨一樣大,你也作不了一支歌。

    ” 克利斯朵夫不服氣了:“要是我想作呢!……” “你越想作越不能作。

    要作的話,就得跟它們一樣。

    你聽啊……” 月亮剛從田野後面上升,又圓又亮。

    地面上,閃爍的水面上,有層銀色的霧在那裡浮動。

    青蛙們正在談話,草地裡的蛤蟆象笛子般唱出悠揚的聲音。

    蟋蟀尖銳的顫音仿佛跟星光的閃動一唱一和。

    微風拂着榛樹的枝條。

    河後的山崗上,傳來夜莺清脆的歌聲。

     高脫弗烈特沉默了半晌,歎了口氣,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克利斯朵夫說: “還用得着你唱嗎?它們唱的不是比你所能作的更好嗎?” 這些夜裡的聲音,克利斯朵夫聽過不知多少次,可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真的!還用得着你唱嗎?……他覺得心裡充滿着柔情與哀傷。

    他真想擁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愛的星。

    他對高脫弗烈特舅舅愛到了極點,認為他是最好,最美,最聰明的人,從前自己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