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複旦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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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修士安日爾知道這股熱情為的是誰;挑起這一類的情緒原是她最拿手的本領;表面上裝做沒注意到對方的熱情,骨子裡她卻是很冷靜的拿它去獻給她的上帝和她的救濟事業。

    雅葛麗納把金錢,意志,感情,統繞捐獻了出來。

    她變得慈悲了,因為需要愛而變得有信仰了。

     大家很快就注意到她着了魔。

    隻有她自己沒覺得。

    喬治的監護人開始擔心了。

    連一向很慷慨,糊塗,不注意金錢問題的喬治,也發覺了母親被人利用,大為懊惱。

    他想和她恢複從前的親密,可是太晚了;兩人中間已經隔了一重幕。

    他把這個情形歸咎于妖術作祟,對于那個他稱為陰謀家的女人,甚至也對于母親,公然表示氣憤之極。

    他認為母親的感情是他的私産,決不能讓一個不相幹的女子侵占。

    他可沒想到那是自己放棄了才被人侵占的。

    這時他非但不想法把它争回來,反而對付得很笨拙,使人難堪。

    母子兩個都是脾氣急躁,性情激烈的人,不免交換一些難堪的話,加深了原有的裂痕。

    而安日爾左右雅葛麗納的力量倒反因之更加鞏固。

    喬治便象脫缰的野馬一般望外跑了,隻管忙着玩兒。

    他去賭博,輸了很多的錢;并且一邊亂搞,一邊還故意在人前招搖,為了好玩,也為了報複母親的胡鬧。

    ——他和史丹芬?台萊斯德拉特家裡的人是熟的:高蘭德早就注意到這個漂亮青年,想在他身上再試一試她風韻猶存的魔力。

    她知道喬治的種種荒唐事兒,覺得挺有意思。

    表面上她雖很輕佻,人确是通情達理,好心也是真的:由于這兩點,她發覺了這個瘋瘋癫癫的青年所冒的危險。

    又因為她知道自己決計救不了他,便通知了克利斯朵夫。

    他接到信就趕回來了。

     克利斯朵夫是唯一對年輕的耶南有點兒影響的人。

    影響并不大,而且是斷斷續續的,但因為無法解釋,所以這影響尤其值得注意。

    克利斯朵夫屬于昨日的一代,正是喬治和他的夥伴們以非常激烈的态度反抗的一代。

    克利斯朵夫又是那個暴風雨時代的最高代表之一,而青年人對于暴風雨時代的藝術和思想都存着猜忌的敵意。

    凡是新的《福音書》,小型的先知和老魔術師嘴裡的符咒,向一般老實的年輕人布送的、連羅馬連法國連全世界都能挽救過來的靈驗如神的秘方,都與克利斯朵夫無緣。

    他忠于自由的信仰,不受任何宗教的拘束,不受任何黨派的影響,不受任何國家的限制,——可是這種信仰已經不時行了,或者還沒有重新時行。

    最後,他雖然已經把國家問題擺脫幹淨,但在巴黎究竟是個外人,因為照當時的風氣,每個國家的人都是把外國人看做蠻子的。

     年輕的耶南,輕浮,快活,最恨掃興的人,一味喜歡作樂,喜歡劇烈的遊戲,極容易受當時那一套花言巧語的騙,因為筋骨強壯、思想懶惰而傾向于法蘭西行動派的暴力主義,①同時又是國家主義者,又是保王黨,又是帝國主義者,——(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心裡卻隻佩服一個人:克利斯朵夫。

    憑着早熟的經驗和得之于母親的靈敏的感覺,他早已認出克利斯朵夫是了不起的,他自己的社會是一文不值的,雖然依舊割舍不得這個社會,也不因為它一文不值而減少自己的興緻。

    他白白的拿運動和行動來麻醉自己,父親的遺傳始終沒法擺脫。

    他常常會突然之間有一陣空泛的不安,覺得需要替自己的行動确定一個目标:這便是從奧裡維身上來的。

    還有使他去接近奧裡維曾經愛過的人的,那種神秘的本能,也是得之于奧裡維。

     --------------------- ①《法蘭西行動》為近代法國最反動的日報,創于一九○八年。

     他去探望克利斯朵夫。

    生性愛說話,甚至有點兒嘴碎,他喜歡講自己的事,從來不管克利斯朵夫有沒有時間聽他。

    克利斯朵夫可聽着他,毫無不耐煩的表示。

    但随着喬治突如其來的上門,打斷了他的工作的時候,他就心不在焉了。

    他的精神會溜走幾分鐘,把胸中的作品潤色一下,然後再回到喬治旁邊。

    他對于這種情形覺得很好玩,正如一個人提着腳尖回到屋裡,沒人聽見。

    但也有一兩次,喬治注意到了,憤憤的說:“你怎麼不聽我啊?” 于是克利斯朵夫不好意思了,馬上很溫柔的聽下去,并且聽得格外用心,借此表示歉意。

    喬治說的故事頗有發噓的地方,克利斯朵夫聽到某些胡鬧的事不由得笑了:因為喬治無話不談,并且坦白程度使人對他毫無辦法。

     可是有些笑話在克利斯朵夫是覺得笑不出來的。

    喬治的行為往往使他很難過。

    克利斯朵夫不是一個聖人,并不自以為有教訓别人的資格。

    喬治的風流韻事和揮金如土的作風,還不是克利斯朵夫最憤慨的事。

    他最難寬恕的,是喬治把自己的過失看得輕描淡寫,非但不以為意,還認為挺自然。

    他對于“道德”的觀念和克利斯朵夫的完全不同。

    對于他那一類的青年,男女關系隻是一種自由的遊戲,無所謂道德不道德。

    隻要相當坦白,隻要心地好(也不用顧慮周詳),就夠得上稱為誠實君子了。

    他決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樣認真,給自己找麻煩。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不以為然。

    盡管不願意強迫别人跟他一樣看法,他究竟不是個寬容的人,從前那種火豈不過減掉了些,有時照舊會發作的。

    他不能不把喬治的某些手段看作卑鄙,老實不客氣對他說出來。

    喬治不比他更有耐性。

    兩人常常吵得很兇,接着便幾星期的不見面。

    克利斯朵夫發覺自己這樣的生氣決不能改變喬治的行為,而硬要一個時代的道德去适合另一個時代的标準也有些不公平。

    但他不由自主,一有機會又發作了。

    對于我們依靠了一輩子的信仰,怎麼能懷疑呢?那簡直是放棄人生了!幹嗎要假裝想着自己沒有的思想,去學鄰人或敷衍鄰人呢?這是毀滅自己而對誰都沒有好處的。

    最要緊的是保持我們的本來面目,應當有膽量說:“這是好的,那是壞的。

    ”一個人要幫助弱者,應當自己成為強者,而不是和他們一樣變做弱者。

    對于已經做了的壞事,不妨寬大為懷,如果你願意。

    對于将做未做的壞事可決不能放松。

     這态度當然是對的;但喬治決不肯把将要做的事和克利斯朵夫商量,——他将要做些什麼恐怕連自己都不知道,——隻等事後才告訴他。

    ——那時……那時,除掉不聲不響的存着責備的心,象一個明知不會有人聽的老伯老叔一般,望着這個淘氣的孩子,聳聳肩膀笑笑以外,還有什麼辦法? 逢着這樣的日子,他們就要沉默好一會。

    喬治瞧着克利斯朵夫那雙出神的眼睛,覺得自己完全變了個小孩子。

    克利斯朵夫的俏皮的深刻的眼光賽似一面鏡子,照出了喬治的本相,使他看了也不覺得體面。

    克利斯朵夫難得搬出喬治告訴他的心腹話來埋怨他,仿佛根本沒聽見。

    兩人在眼睛裡默默的交換了幾句以後,他氣哼哼的搖了搖頭,然後講一樁似乎跟剛才的事渺不相關的故事:或者是他自己的曆史,或者是别人的,有時是真實的,有時是虛構的。

    喬治慢慢的看到,在可惱與可笑的情境中,明明白白的顯出他的“副本”(那是他認得的),經曆着一些和他類似的錯誤。

    他看了不由得要笑自己,笑他那副可憐的面目了。

    克利斯朵夫不加按語,這種灑脫的态度倒反加強了故事的作用。

    他提到自己象提到旁人一樣,用着同樣滿不在乎的神氣,同樣達觀同樣安定的心情。

    這點兒安靜的氣息把喬治感動了。

    他就是來找這種氣息的。

    等到絮絮叨叨的招供完了,他仿佛一個人在溽暑熏蒸的下午,紮手舞腳的躺在大樹底下。

    火辣辣的陽光使人頭暈眼花的刺激沒有了。

    和氣恬靜的氣氛象翅膀一樣張蓋在他身上。

    眼看身邊這個人心平氣和的挑着那麼重的人生的擔子,喬治自己的騷動也平靜了。

    聽着克利斯朵夫說話,他整個的人都得到休息。

    他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樣不是始終聽着的,往往讓自己的精神溜出去;但不管遊魂到哪裡,克利斯朵夫的笑聲老是在他的周圍。

     可是,老朋友的思想對他仍舊是陌生的。

    他心裡奇怪克利斯朵夫怎麼能忍受那種精神上的孤獨,怎麼能跟藝術團體,政治黨派,宗教黨派,任何集團都不生關系。

    他問他:“你從來不覺得需要把自己關在一個陣地裡嗎?” “把自己關在一個陣地裡!”克利斯朵夫笑道。

    “我們在外面不是很好嗎?你整天跑在外邊的人,倒說要把自己關起來!” “啊!精神是和肉體不同的,”喬治回答說。

    “精神需要肯定,需要和别人一同思想,接受同時代所有的人都接受的原則。

    我羨慕從前的人,古典時代的人。

    我的朋友們要恢複過去美妙的秩序是對的。

    ” “沒勇氣的家夥!”克利斯朵夫說。

    “從來沒見過象你這樣灰心的人!” “我并不灰心,”喬治憤憤的争辯。

    “我們中間沒有一個是灰心的。

    ” “不灰心又怎麼會怕你自己?怎麼!你們需要一種秩序而不能自己來創造嗎?你們要吊在曾祖母的裙角上!天哪!你們不能自個兒走路嗎?” “先得把自己的根種在土裡,”喬治非常得意的說出這句當時流行的話。

     “要把根種在土裡,難道樹木就得給裝在箱子裡嗎?這兒有的是泥土,大衆可用。

    把你的根插進去罷。

    找出你的規則來罷。

    在你自己身上找罷。

    ” “我沒有時間,”喬治說。

     “你這是害怕,”克利斯朵夫回答。

     喬治先是不服,後來終于承認,要他瞧自己的内心的确沒勁。

    他不懂人家怎麼會對此津津有味:靠在這個漆黑的窟窿上面張望,不是有掉下去的危險嗎? “那末把你的手讓我拿着好了,”克利斯朵夫說。

     他說着便好玩的揭開窟窿的蓋子,讓喬治對人生的現實而悲壯的境界看了一眼。

    喬治馬上倒退了一步。

    克利斯朵夫笑着把風洞重新關上。

     “你怎麼能這樣過活的?”喬治問。

     “我不是活着嗎?并且很快樂呢,”克利斯朵夫說。

     “我要是老看到這個,我會死的。

    ” 克利斯朵夫拍拍他的肩膀。

     “啊,啊,我們的運動健将原來不過如此!……好吧,你别瞧就是了,倘使覺得頭腦不夠結實的話。

    反正沒有誰強迫你。

    向前罷,孩子!可是要向前,也用不着要一個主子在你肩膀上打印,象對付牲口一般。

    你等什麼?信号早已發出。

    裝鞍的軍号已經吹過,馬隊已經在前進了。

    你隻要管着你的馬。

    快快的歸隊,向前奔罷!” “往哪兒去呢?” “往你的隊伍所去的地方,去征服世界。

    抓住空氣,降伏原素,沖破自然界的最後一批堡壘,你得逼空間後退,逼死神後退…… 台太爾已經把天空試探過了……① “你拉丁文很好,可知道下面這句話嗎?能不能把它解釋給我聽? 他已經渡過了阿希龍……② -------------------- ①神話載:台太爾為希臘大建築家,被囚于克蘭德迷宮,乃以羽毛與蜜蠟造成翅翼而遁。

     ②神話載:阿希龍為地獄之河,今作死亡解。

     “……瞧,這便是你們的命運,你們這般幸運的征略者!……” 他把新的一代應當負的英勇的責任說得明明白白,喬治不禁詫異的問道:“既然你感覺到這些,幹麼不跟我們一起來呢?” “因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