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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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燃燒的荊棘第二部 他們出了巴黎,穿過那些罩着濃霧的廣大的平原。

    十年以前,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

    那時他已經開始逃亡了。

    但那時他的朋友,他所愛的朋友是活着,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知不覺的逃到朋友那裡去的…… 最初克利斯朵夫還受着混戰的刺激,非常興奮,提高着嗓子說了很多話,亂七八糟的講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事,對自己的英勇非常得意。

    瑪奴斯和加奈也說着話,使他分心。

    然後狂熱的情緒慢慢退下去,克利斯朵夫不出聲了,隻有兩個同伴繼續談着。

    他被下午的事攪糊塗了,可并不喪氣。

    他想到從德國逃出來的時代。

    逃,逃,老是得逃……他笑了。

    逃就是他的命運。

    離開巴黎并不使他難過:世界大得很,人又是到處一樣的。

    上哪兒都沒關系,隻要和朋友在一起。

    他預備第二天早上就能和奧裡維相會…… 他們到了拉洛什。

    瑪奴斯與加奈等火車開了才和他分手。

    克利斯朵夫問了他們好幾遍,應當在哪個地方下車,投宿什麼旅館,向哪個郵局領取信件。

    他們和他作别的時候,臉上表示很難過。

    克利斯朵夫卻高高興興的握着他們的手,說道:“得了罷,别這麼哭喪着臉。

    後會有起!這又不算一回事。

    我們明天就寫信給你們。

    ” 火車開了,他們望着他去遠了。

     “可憐的家夥!”瑪奴斯歎了一聲。

     他們回上汽車,一句話也不說。

    過了一會,加奈說:“我覺得我們這一下是犯了罪。

    ” 瑪奴斯先是不做聲,随後回答道:“嘿!死的總是死了。

    應當救活的。

    ” 天慢慢的黑了,克利斯朵夫緊張的心情也跟着靜下來。

    掩在車廂的一角,他呆呆的想着,頭腦已經清醒,可是渾身冰冷。

    他瞧了瞧手,看到了血,不是自己的血,便不勝厭惡的打了個寒噤。

    殺人的一幕又浮現了,使他想起殺了人,可不明白為什麼殺的。

    他把戰鬥的經過在腦子裡溫了一遍,但這一回眼光不同了,不懂自己怎麼會參加的。

    他又從頭至尾想了想當天的事:怎樣的和奧裡維一塊兒出門,走過幾條街,直到他被漩渦卷進去為止。

    想到這兒,他糊塗了,思想的線索斷了。

    他怎麼能跟那些與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們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

    那時他變了另外一個人了!……他的意識,意志,都消滅了。

    這一點使他又驚愕又慚愧:難道他竟不能自主嗎?那末誰是他的主宰?……現在快車帶着他在黑夜裡跑,但那個在精神上帶着他跑的黑夜也一樣的陰沉,那股無名的力也一樣的令人頭暈目眩……他努力想定一定神,結果隻換了一個操心的題目。

    越近目的地,他越想念奧裡維,莫名片妙的覺得不安了。

     到站的時候,他向車門外張望,看看月台上有沒有那張熟識的親愛的臉……下了車,又向四面探望。

    有一兩次,他有點兒眼花,仿佛……噢,不,不是“他”。

    他到約定的旅館去,奧裡維也沒有在。

    這當然不足為奇:奧裡維怎麼能比他先到呢?但從此克利斯朵夫好不心焦的開始等待了。

     時間正是早上。

    克利斯朵夫上樓到房間裡轉了一轉,下去吃了飯,上街閑逛,裝做毫無心事的樣子;他欣賞了一下湖,瞧瞧鋪子裡的陳設,跟飯店裡的姑娘說了幾句笑話,翻着畫報……一點沒有勁。

    時間過得真慢。

    到晚上七點,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便提早吃了晚飯,也吃不下什麼,重新上樓,吩咐仆人等朋友一到,立刻帶到他屋子裡來。

    他背對着房門,坐在桌子前面,一無所事:沒有一件行李,沒有一本書,隻有才買來的一份報。

    他勉強拿來看着,心可是不在,耳朵老聽着走廊裡的腳聲。

    整天等待的疲倦和整晚的沒有睡覺,使他神經過敏到極點。

     他突然之間聽見房門開了。

    一種異樣的感覺使他不馬上掉過頭去。

    他覺得有一隻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轉過身子,看見奧裡維微微笑着。

    他并不驚奇,隻是說: “啊!你終于來了!” 隻有一刹那功夫,幻景就消滅了……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推開桌子,把椅子翻倒在地下。

    他呆了一會,毛骨悚然,臉象死人一樣,牙齒打得很響…… 從那個時候起,——雖然他一無所知,雖然對自己再三說着“我又沒知道什麼”,——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将要發生的事都預感到了。

     他沒法再待在屋子裡,到街上走了一個鐘點。

    回到旅館,看門的在穿堂裡遞給他一封信。

    啊,他早知道會有信的。

    他雙手哆嗦着接過來,奔到樓上,拆了信,一讀到奧裡維的死耗,馬上暈過去了。

     信是瑪奴斯寫的,說昨天瞞着他催他動身,完全是奧裡維的意思,奧裡維要他的朋友逃走;——信上又說克利斯朵夫留在那裡一無用處,隻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為了紀念他的亡友,為了其餘的朋友,為了他自己的光榮,應當活下去……奧蘭麗用着又大又顫抖的字迹也附了兩三行,說那位可憐的先生的後事,她會照顧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過來,大發神經,隻想殺死瑪奴斯,立刻奔往車站。

    旅館的穿堂裡阒無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裡幾個寥寥落落晚歸的行人,也沒注意到這個眼睛發瘋的,氣喘籲籲的家夥。

    他隻有一個念頭,象一條想咬人的惡狗:“殺瑪奴斯!殺!”他要回巴黎去。

    夜快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

    那怎麼行!他随便搭了下一班望巴黎那方面開去的火車。

    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車。

    克利斯朵夫獨自在車廂裡嚷着:“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到了法國境内的第二站,火車完全停止,不再往前了。

    克利斯朵夫暴跳如雷,下了車,打聽另外一班車,倦眼惺忪的職員們根本不理他。

    但不論他怎麼辦,總是太晚了。

    為奧裡維是太晚了。

    他甚至也來不及找到瑪奴斯,先得被捕。

    那末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繼續向前嗎?回頭走嗎?有什麼用呢?有什麼用呢?……他想向一個在旁邊走過的憲兵自首。

    但暧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攔住了,勸他回瑞士。

    兩三點鐘以内,望任何方面去的火車都沒有。

    克利斯朵夫坐在待車室裡,又坐不下去,便走出車站,在黑夜裡胡亂揀着一條路往前直闖。

    一忽兒他到了荒涼的田野,踏進了草原:東一處西一處的有些小柏樹,表示靠近一個森林了。

    他進了林子,才走了幾步就趴在地下嚷着:“啊,奧裡維!” 他橫躺在路上,嚎啕大哭。

     過了好久,聽見火車遠遠的一聲長嘯,他爬了起來,想回車站,可是走錯了路,走了整整一夜。

    好罷,走到哪兒都是一樣,隻要盡走下去,不讓自己思想,走到不會再思想,走到死!啊,要是能死才好呢!…… 黎明的時候,他走進一個法國村子,和邊境已經離得很遠了。

    一夜之間他都是望法國這一邊走着。

    他進入一家鄉村客店,大吃了一頓,重新上路。

    日中,他在一片草原上倒下,直睡到傍晚。

    等到醒過來,天又黑了。

    他那股瘋狂的勁也沒有了,隻覺得痛苦難忍,沒法呼吸,好容易捱到一個農家,讨了一塊面包,要求借宿。

    農夫把他打量了一番,切了一塊面包給他,帶他到牛棚裡,把門反鎖了。

    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墊上,靠近氣味難聞的母牛,嚼着面包。

    他淌着眼淚,又是餓又是痛苦。

    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幾小時。

    第二天早上,開門的聲音把他驚醒了,他可依舊一動不動的躺着,心裡隻想不要再活下去。

    農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不時又瞧一下手裡的紙。

    臨了,他走前一步,把一張報紙交給克利斯朵夫看,上面赫然印着他的照片。

     “不錯,就是我,”克利斯朵夫說。

    “你去把我告發罷。

    ” “你起來。

    ”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農夫做個手勢教他跟着走。

    他們從牛棚後面,在果子樹中間走上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

    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農夫指着一條路對克利斯朵夫說: “邊境在那一邊。

    ” 克利斯朵夫莫名片妙的上了路。

    他不懂自己為什麼走着;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極點,随時想停下來。

    但他覺得要是一倒下去,就沒法再爬起來。

    于是又走了一天。

    身邊連一個小錢都沒有了,不能再買面包。

    而且他回避村子。

    由于一種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心理,這個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給人抓去;他的身體好似一頭被人追急的野獸,拚命的奔逃。

    肉體的痛苦,疲倦,饑餓,奄奄一息的生命隐隐約約感到的恐懼,暫時把他精神上的悲痛壓倒了。

    他但求找到一個氣息的地方,好細細咂摸自己的悲苦。

     他過了邊境,遠遠的望見一個鐘樓高聳,煙突林立的城市:綿延不斷的煙象黑色的河流一般,在雨中,在灰色的天空,望着同一個方向吹去。

    他忽然想起這兒有個當醫生的同鄉,叫做哀列克?勃羅姆,去年還有過信來,祝賀他的成功。

    不管勃羅姆為人怎麼平凡,不管他們之間的關系怎麼疏闊,克利斯朵夫象受傷的野獸一般,拚着最後一些力量去投奔他,覺得要倒下來也得倒在一個并不完全陌生的人家裡。

     又是煙,又是雨,一片迷茫;街道跟屋子隻有紅與灰兩種顔色。

    他在城裡亂闖,什麼都看不見,問了路又走錯了,回頭再走。

    他筋氣力盡,靠着意志的最後一些力量,走進一條陡峭的小巷子,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崗的石梯,崗上有所陰森森的教堂,四周都是民房。

    六十步紅色的石級,每三級或六級就有一個狹窄的平台,剛好讓人家的屋子開個大門。

    克利斯朵夫每到一個平台總得搖搖晃晃的歇一會。

    成群的烏鴉在教堂的塔頂上盤旋。

     他終于在一所屋子的門上看到了他尋訪的姓名,便敲起門來。

    ——巷子裡很黑。

    他困頓不堪,閉上眼睛。

    心裡也是漆黑一片……幾個世紀過去了…… 狹窄的門開了一半,出現一個女人。

    她的背光的臉教人沒法看到;但身腰顯得很清楚,因為外邊黑,裡頭亮。

    她背後是一條長廊,長廊盡處有個照着斜陽的小花園。

    她個子高大,筆直的站着,一句話也不說,隻等他開口。

    他看不見她的眼睛,隻感覺到她的目光。

    他說要見哀列克?勃羅姆醫生,同時報了自己的姓名,每個字都不容易從喉嚨裡吐出來。

    他饑渴交加,累到極點。

    那女人聽了一聲不出,回進去了;克利斯朵夫跟着她走進一間護窗緊閉的屋子,在黑洞裡跟她撞了一下: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個沒有聲音的身體。

    她出去帶上了門,讓他自個兒待在黑房裡。

    他把身子靠着牆,腦門貼在光滑的護壁上,一動不動,生怕撞翻什麼東西;耳朵裡轟轟的亂響,隻覺得天旋地轉。

     樓上有挪動椅子的聲音,有人驚訝的叫了幾聲,又有砰砰訇訇的關門聲。

    沉重的步子在樓梯上走下來了。

     “他在哪兒?”一個熟人的聲音問。

     房間的門打開了。

     “怎麼!教客人待在黑房裡!該死!阿娜,怎麼不來個燈呀?” 克利斯朵夫虛弱到極點,狼狽到極點,聽見這個喧鬧的但是誠懇的聲音,覺得大大的安慰。

    主人伸出手來,他抓住了。

    這時***也來了。

    兩個人互相望着。

    勃羅姆身材矮小,紅紅的臉上留着又硬又亂的黑須,一雙和善的眼睛在眼鏡後面笑着,鼓起的寬廣的腦門上滿是皺痕,起伏不平,沒有什麼表情,頭發整整齊齊的緊貼在腦殼上,中間分出一道頭路,直到腦後。

    他長得奇醜無比,但克利斯朵夫瞧着他,握着他的手,心裡非常舒服。

    勃羅姆大驚小怪的叫起來:“天啊!你變得多厲害!怎麼搞成這個樣的?” “我從巴黎來,”克利斯朵夫說。

    “我是逃出來的。

    ” “我知道,我知道,報上說你被捕了。

    啊,還算運氣!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

    ” 他打斷了話,指着那個招待克利斯朵夫進門的不聲不響的女人,說:“這是内人。

    ” 她手裡拿着一盞燈,站在房門口。

    下巴長得很結實,臉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

    燈光照着她深色的頭發,映出赭紅的反光,腮幫的皮膚沒有什麼光彩。

    她直僵僵的向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肘子夾着身體;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已經支持不住了。

     “我是來……”他結結巴巴的想說明來意。

    “我想你或許……要是我不太打攪你們的話……或許願意……招留我一二天……” 勃羅姆馬上把話接了過去:“什麼一二天!……二十天,五十天,你喜歡待多久就多久。

    隻要你在這個地方,你就住在我們家裡;我還希望你多住一陣呢。

    這是給我們面子,使我們高興的。

    ” 克利斯朵夫聽了這些親熱的話大為感動,竟撲在勃羅姆的臂抱裡。

     “好朋友,好朋友,”勃羅姆說着。

    “啊,他哭了……怎麼啦?……阿娜!阿娜!……趕快!他暈過去了……”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懷裡失去了知覺。

    幾小時以來他覺得要昏迷的現象終于來了。

     等到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躺在一張大床上。

    打開的窗子裡傳來一股潮濕的泥土味。

    勃羅姆在床邊伛着身子。

     “啊,對不起,”克利斯朵夫結結巴巴的說着,想坐起來。

     “他這是餓壞的!”勃羅姆叫了一聲。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東西回來給他喝。

    勃羅姆扶着他的頭。

    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有了點生氣;可是疲倦比饑餓更厲害,頭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

    勃羅姆夫婦守在旁邊,看他除了睡覺以外沒有别的需要,便出去了。

     這種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幾年,是困倦之極而又令人困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鉛塊。

    日積月累的疲乏,永遠在意志門外窺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壓倒了。

    他想醒過來,可是渾身滾熱,仿佛筋骨都斷了,在渾渾沌沌的黑夜中沒法掙紮,隻聽見大鐘永遠打着半點。

    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動彈,被捆縛着,噤住了嘴,好象被人淹在水裡,想掙紮起來而又沉到了底下。

    ——終于黎明來了,姗姗來遲的,灰暗的黎明,——下着雨。

    熱度退了,但身體似乎被壓在一座山底下。

    他醒了。

    情形卻更可怕…… “為什麼還要睜開眼來?為什麼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樣長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着,雖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累,還是一動不動;手和腿象石頭一般的重。

    他似乎進了墳墓。

    光線黯淡。

    幾滴雨水打在窗上。

    一隻鳥在花園中輕輕的哀鳴。

    噢!可憐的生命!空虛的生命…… 光陰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

    勃羅姆走進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過頭來。

    勃羅姆看他睜着眼睛,便高高興興的跟他招呼。

    因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終釘着天花闆,他想替他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聲大片的說話了。

    那聲音使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住,迸足了氣力好容易說出一句:“請你讓我安靜一下。

    ” 好心的主人立刻換了口氣,說:“你不喜歡有人陪你是不是?好極了。

    你靜靜的躺着罷。

    好好的歇着,别說話。

    我們替你把飯端上來。

    你什麼都不用操心。

    ” 但要他說話簡潔是不可能的。

    唠唠叨叨的解釋了一番,他提着腳尖走出去了,笨重的靴子又使地闆格吱格吱的響了一陣。

    克利斯朵夫一個人在屋子裡,累得要死。

    他的思想被痛苦象霧一般包圍着。

    他竭力想弄明白……“為什麼要認識他?為什麼要愛他?安多納德的犧牲有什麼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驗,多少的希望,——結果造成了這樣一個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歸于盡,白活了一輩子!”生也無聊,死也無聊。

    一個人消滅了,整個的家族也跟着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迹。

    這種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嗎?克利斯朵夫因為失望,憤怒,不由得獰笑了一下。

    痛苦的無能,無能的痛苦,緻了他的命。

    他的心被壓碎了…… 屋子裡除了醫生出診時的腳步以外,寂靜無聲。

    等到阿娜出現,克利斯朵夫已經完全喪失了時間觀念。

    她用盤子端進中飯來。

    他一動不動的望着她。

    也不開口道謝。

    但在他好象一無所見的發呆的眼裡,少婦的影子象照相一樣的印了進去。

    隔了好久以後,對她認識更清楚的時候,他所看到的她仍舊是當時的模樣;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個回憶:頭發很濃,挽着個很大的髻;腦門鼓得高高的,臉盤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睛老是低垂着,要是和别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開去;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緊;神起固執,近乎兇狠。

    她個子高大,身體長得很好,很結實,可是穿的衣衫太窄,動作非常僵。

    她一聲不出,把盤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後胳膊貼着身體,低着頭退出去。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個古怪而可笑的人并不覺得驚異,也不吃端來的東西,隻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過了。

    晚上阿娜又端來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來的食物原封不動,也就不聲不響的端着走了。

    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樣,看到病人會自然而然的說些好話。

    她似乎不覺得有克利斯朵夫這個人,或者根本不覺得有她自己。

    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煩的看着她笨拙與強直的動作,感到一種敵意。

    可是他感激她的不開口。

    ——過了一會,醫生來了,因為發覺克利斯朵夫沒有吃東西;他的大聲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覺得阿娜的靜默可感。

    醫生看到他的太太沒有勸克利斯朵夫吃飯大不高興,親自來強迫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為了求個清靜,隻得喝幾口牛奶,喝完又轉過身去不理不睬了。

     第二夜情形比較安定。

    他困倦之極,再也沒有痛苦的感覺,再也沒有醜惡的生命的痕迹……——可是一醒過來,更窒息了。

    他把那天瑣瑣碎碎的情形都記起來,想到奧裡維不願意出門,再三說要回去,于是他不勝悲痛的對自己說: “是我送了他的命。

    ” 他不能再一動不動的待在房裡,讓那目光兇惡的斯芬克斯把它的問題和死屍的氣息折磨,便非常騷動的爬起來,走①出卧室,下了樓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别人身邊。

    可是他一聽見人聲又馬上想躲開了。

     -------------------- ①希臘神話載:人面獅身的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神秘的謎語,凡不能解答者皆被吞食。

     勃羅姆那時在飯廳裡,很親熱的接待克利斯朵夫,立刻問到巴黎的事。

    克利斯朵夫抓着他的胳膊,說:“别問我。

    過一晌再談罷……請你原諒。

    我簡直受不了。

    我累得要死,累得……” “我知道,我知道,”勃羅姆态度很殷勤。

    “你神經受了震動,前幾天的刺激太厲害了。

    别說話。

    别拘束。

    你愛怎辦就怎辦,好象在你自己家裡一樣。

    我們決不打攪你。

    ” 他的确說到做到。

    為了避免驚動客人,他又趨于另外一個極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夫婦之間也不敢交談了;說話都放低着聲音,走路提着腳尖,屋子裡變得沒有一點聲響。

    克利斯朵夫看到這竊竊私語的情形和強制的靜默,非常難堪,隻得要求勃羅姆照常辦事,跟從前一樣的過活。

     這樣以後,主人就一切都讓克利斯朵夫自便。

    他幾小時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象遊魂似的踱來踱去,說不出想些什麼,幾乎連痛苦的氣力都沒有了。

    他象呆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厭惡之極。

    唯一的念頭是跟“他”一起埋葬,萬事全休。

    ——有一次,他看到花園的門開着,不知不覺走了出去。

    但一到陽光底下,他就非常難受,趕緊退回來,仍舊去關在護窗緊閉的屋子裡。

    天氣晴好的日子使他受罪。

    他恨太陽。

    他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靜。

    在飯桌上,他不聲不響的隻顧吃着勃羅姆搛給他的菜,眼睛釘着桌子。

    有一天,勃羅姆指給他看客廳裡有一架鋼琴;克利斯朵夫竟駭然掉過頭去。

    他對無論什麼聲音都厭惡,隻求靜默,隻求黑暗!……心中隻有空虛,也隻需要空虛。

    生命的歡樂,象大鵬般振翼高歌,直沖雲霄的歡樂是完了!一天又一天的呆在房裡,唯一的生命感覺,是隔壁屋子裡時鐘滴答的聲音,仿佛在他腦子裡擺動。

    可是歡樂的野鳥還在他胸中,常常突然之間飛起來,撞在栅欄上,使心靈深處有一陣可怕的騷動,——“一個人獨自在渺無人煙的荒野中悲号……” 人生的苦難是不能得一知己。

    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許還可能。

    大家把朋友這個名稱随便濫用了,其實一個人一生隻能有一個朋友。

    而這還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氣。

    這種幸福太美滿了,一朝得而複失的時候你簡直活不下去。

    它無形中充實了你的生活。

    它消滅了,生活就變得空虛:不但喪失了所愛的人,并且喪失了一切愛的意義。

    為什麼世界上有過這樣的一個人(朋友)呢?為什麼要有我呢?…… 這一下死的打擊對于克利斯朵夫格外可怕,因為那時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本體暗中已經動搖了。

    人生有些年齡,機構的内部會醞釀一種蛻變,肉體與心靈特别容易受外界的打擊;精神氣憊,有種說不出的惆怅,對一切都覺得厭倦,對過去的成就毫不留戀,對前途也看不出一點兒端倪。

    在發作這些心病的年紀上,大多數人有家庭的責任把他們束縛着;這種責任固然使他們缺少批判自己、尋覓新路、重新締造堅強的新生活所必需的自由精神,但同時也做了他們的保镖;固然,在那種情形之下你牢騷滿腹,藏着不少的隐痛……還得永遠的往前走……沒法躲避的作業,對于家庭的照顧,逼着一個人象一起站着打盹的馬似的,在兩根車轅中間拖着疲乏的身子繼續向前。

    ——可是一個無牽無挂的人,臨到一平空虛的時間就毫無依傍,沒有一點強其他前進的東西,隻是為了習慣而走着,不知道往哪兒去。

    力量被擾亂了,意識不清楚了。

    在他這樣迷迷忽忽的時候,要是來了一聲霹靂,把他的夢遊病驚醒過來,他就吃苦了。

    他倒下去了…… 幾封從巴黎轉過來的信,把克利斯朵夫的麻痹狀态驅散了一些時候。

    那是賽西爾和亞諾太太寫來的,無非是安慰的話。

    可憐的安慰!沒用的安慰!嘴裡談着痛苦的人并不是身受的人……那些書信隻使他聽到那個已經消滅的聲音的回聲。

    他沒有勇氣答複,人家也不再寫來了。

    在這個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他要抹掉自己的痕迹,教自己消滅。

    痛苦能夠使一個人變得不公平:他過去喜歡的那些人對他都不存在了。

    隻有死掉的那一個才永久存在。

    連着好幾個星期,他努力要教亡友再生,他和他談話,寫信給他: “我的靈魂,今天我沒收到你的信。

    你在哪兒呀?回來罷,回來罷,跟我說話啊,寫信給我啊!……” 雖然他夜裡費盡心力,還是不能在夢中和他相見。

    這一點是很難辦到的,隻要你還在為了朋友的死亡而心痛的時候。

    直要以後你慢慢的把故人忘了,故人才會重新出現。

     然而外界的生活已經逐漸滲入心靈的墳墓。

    克利斯朵夫開始聽到屋内各種不同的聲音,不知不覺的關心起來了。

    他知道幾點鐘開門,幾點鐘關門,白天一共開關幾次,有幾種方式,依着來客的性質而定。

    他能認出勃羅姆的腳聲,在想象中看到醫生出診回來,在穿堂裡挂他的帽子和外套,老是用那種細心而古怪的方式。

    要是聽慣的聲音到時沒聽見,他就不由自主的要探究原因。

    在飯桌上,他也無意識的聽人家談話了,發覺勃羅姆差不多老是一個人說話,太太隻簡短的回答幾句。

    雖然缺少談話的對手,勃羅姆可并不在乎,照舊高高興興的,講着他才看過的病人和聽來的閑話。

    有時,勃羅姆說着話,克利斯朵夫居然對他瞧着,勃羅姆發覺之下非常快活,更盡量打動他的興緻。

     克利斯朵夫勉強想和自己的生活重新結合起來……可是沒勁!他覺得自己多老,跟天地一樣的老!……早上起來照着鏡子,看到自己的身體,姿勢,愚蠢的外形,覺得厭倦不堪。

    為什麼要起床,要穿衣服?……他拚命逼自己工作:可是工作使他受不了。

    既然一切都得歸于虛無,創造有什麼用?他不能再搞音樂了。

    一個人唯有經過了患難才能對藝術——(好似對其他的事情一樣)——有真切的認識。

    患難是試金石。

    唯有那個時候,你才能認出誰是經曆百世而不朽的,比死更強的人。

    經得起這個考驗的真是太少了。

    某些被我們看中的靈魂——(所愛的藝術家,一生的朋友),——往往出乎我們意外的庸俗。

    誰能夠不被洪濤淹沒呢?一朝被患難接觸到了,人世的美就顯得非常空洞了。

     可是患難也會疲倦的,它的手也麻痹了。

    克利斯朵夫神經松了下來,睡着了,他無窮無盡的盡睡,仿佛怎麼也睡不足。

     終于有一夜,他睡得那麼熟,到第二天下午才醒。

    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勃羅姆夫婦出去了。

    窗子開着,明媚的天空笑着。

    克利斯朵夫覺得卸掉了一副重擔。

    他起來走到花園裡。

    一方狹窄的三角形的地,四周圍着高牆,象修道院模樣。

    在幾塊草地與極平常的花卉中間,有幾條起着細砂的小徑;一根葡萄藤和一些薔薇爬在一個花棚上。

    一個碎石鋪成的洞内有一道細小的噴泉;一株靠牆的皂角樹,香味濃烈的枝條挂在隔鄰的花園高頭。

    遠處矗立着紅岩鋪成的教堂的鐘樓。

    時間是傍晚四點。

    園中已經罩着陰影。

    樹巅和紅色的鐘樓還浴着陽光。

    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面,背對着牆,仰着頭,從葡萄藤和薔薇的空隙中望着清朗的天。

    他似乎才從惡夢中醒來。

    周圍是一平靜寂。

    一根薔薇藤懶洋洋的挂在頭頂上。

    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謝了,落英缤紛,在空中散開來,好比一個無邪的美麗的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的消逝了……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哀痛之極,透不過氣來,把手捧着臉哭了…… 鐘聲響了。

    從這一個教堂到另一個教堂,鐘聲相應……克利斯朵夫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

    等到擡起頭來,鐘聲已止,夕陽已下。

    克利斯朵夫被眼淚蘇解了,精神被沖洗過了,聽見心頭象泉水似的湧出一阕音樂,眼望着一鈎新月溜上天空。

    他被一陣腳聲驚醒之下,立刻回到房裡,關了門,拴上了,讓他音樂的泉源盡量奔瀉出來。

    勃羅姆上來招呼他吃飯,敲敲門,推了幾下:克利斯朵夫隻是不理。

    勃羅姆從鎖孔裡張望,看見克利斯朵夫大半個身子起在桌上,四周堆滿了紙,才放心了。

     過了幾小時,克利斯朵夫筋氣力盡,走到樓下,發覺醫生在客廳裡一邊看書一邊等着。

    他過去把他擁抱了,請他原諒他來到這兒以後的行動,并且不等勃羅姆開口,自動把最近幾星期中驚心動魄的事告訴了他。

    他跟醫生提到這些,隻有這麼一次,而勃羅姆是否完全聽清還是問題:因為一則克利斯朵夫的話沒有系統,二則夜色已深,勃羅姆雖然非常好奇,也瞌睡死了。

    最後——(時鐘已經敲了兩點),——克利斯朵夫發覺了,便跟主人道了晚安分手。

     從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複了常規。

    那種一時的興奮當然不能維持,他常常覺得很悲哀,但那是普通的哀傷,不緻妨礙他的生活了。

    得活下去,是的,非活下去不可!他失去了在世界上最愛的人,受着憂苦侵蝕,心中存着死念,可是有一股那麼豐滿那麼專橫的生命力,便是在哀傷的言語中也會爆發,在他的眼睛,嘴巴,動作中間放射光芒。

    不過生命力的核心已經有條蛀蟲盤踞了。

    克利斯朵夫常常會哀痛欲絕。

    他明明心裡很安靜,或是在看書,或是在散步:突然之間出現了奧裡維的笑容,那張溫柔而疲倦的臉……那好比一刀紮入了心窩……他身子搖搖晃晃,一邊哼唧一邊把手抱着胸部。

    有一次,他在琴上彈着貝多芬的曲子,跟從前一樣彈得慷慨激昂……忽然他停住了,撲在地下,把頭埋在一張椅子的靠枕裡,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苦的是覺得一切都“早已經曆過了”。

    他老是遇到一些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言語,同樣的經驗。

    什麼都是熟識的,預料到的。

    某一張臉使他想起從前看到的另外一張臉,會說出—-(他敢預先斷定),——而且真的說出,另外一個人說過的話;同樣的人經曆着同樣的階段,遇到同樣的障礙,同樣的消耗完了。

    有人說:“人生再沒比愛情的重複更令人厭倦的了,”這句話要是不錯,那末整個人生的重複不是更可厭嗎?那簡直會教人發瘋。

    ——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

    這種自欺其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為了内疚,為了潛在的、壓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而不願意認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沒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創造安慰。

    明知生活沒有什麼意義,他偏創造生活的意義。

    他教自己相信應當活下去,雖然活不活跟誰都不相幹。

    必要的時候,他還會對自己說是死了的朋友鼓勵他活的。

    同時他知道這是把自己的話硬放在死者嘴裡。

    人就是這麼可憐!……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樣的穩健了;他把心房關起來,不讓痛苦闖進去。

    他不對别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見:他好象很平靜了。

     巴爾紮克說過:“真正的苦惱在心靈深處刻了一道很深的溝槽,它似乎毫無動靜,睡熟了,實際上卻繼續在腐蝕靈魂。

    ” 凡是認識克利斯朵夫而能仔細觀察他的人,看着他來來往往,彈奏音樂,有說有笑,——(他居然會笑了!)——一定會感到這個人雖然那麼壯健,雖然眼裡燃着生命之火,但精神上已經有些東西給摧毀了。

     他和人生重新結合之後,就得找個生計。

    當然不是離開那個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避難所;而且這樣豪爽的主人,到哪兒去找呢?但他的傲迫使他不願意加重朋友的負擔。

    雖然勃羅姆竭力推辭,一個錢都不肯收,他卻直要找到了幾處教琴的事,能付一筆固定的膳宿費給了屋主,才覺得安心。

    那可不容易。

    他輕舉妄動參加革命的事到處都有人知道,一般布爾喬亞家庭當然不願意跟這個危險的,至少是古怪的,所以是“不相宜的”人打交道。

    然而他靠着自己在音樂界上的名片和勃羅姆的斡旋,居然踏進了四五個膽子大一些的,或是更好奇的人家。

    他們也許想以驚世駭俗的方式表示風雅,但另一方面照舊很小心的監視着他,使學生對老師抱着敬而遠之的态度。

     勃羅姆家裡的生活是非常有規律的。

    早上,各人幹各人的事:醫生出去看診,克利斯朵夫出去教課,勃羅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

    克利斯朵夫到一點左右回來,大概總比勃羅姆早。

    勃羅姆不許人家等他吃中飯,所以克利斯朵夫跟年輕的主婦先吃。

    那在他絕對不是愉快的事,因為他對她毫無好感,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和她談。

    她當然覺察人家對她的印象,可是聽起自然,既不想注意一下修飾,也不願意多用思想。

    她從來不先向克利斯朵夫開口。

    動作跟服裝毫無風韻,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對女性的妩媚很敏感的男人望而卻步。

    他一邊想到巴黎女子的高雅大方,一邊望着阿娜,不由得想道:“啊,她多醜!” 可是這并不準确;不久他發現她的頭發,手,嘴,還有那雙一看到他就閃開去的眼睛,都長得很美。

    但他心裡對她的批評并不因之改變。

    為了禮貌,他勉強跟她搭讪,很費力的找些談話的題目,她那方面又一點兒不合作。

    有兩三次,他問她一些事,關于她的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本身的:可什麼都問不出來。

    她隻回答幾句極無聊的話,努力裝着笑容,而那種努力又使人不愉快:她笑得很不自然,聲音很悶,說話斷斷續續,每句後面總帶着難堪的靜默。

    臨了克利斯朵夫隻得盡量避免跟她談話;那也是她求之不得的。

    醫生一回家,兩人都覺得松了一口氣。

    勃羅姆老是很高興,大聲嚷嚷,忙這個忙那個,非常俗氣,心卻是挺好。

    他能吃能喝,說個不停,也笑個不停。

    跟他在一起,阿娜還略微說幾句;但他們倆談的無非是所吃的菜和每樣東西的價錢。

    有時勃羅姆取笑她對宗教的熱心和牧師的講道,她沉着臉,一聲不出,就在飯桌上生氣了。

    醫生多半講着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的描寫某些可怕的病象;那種刻劃入微,淋漓盡緻的叙述,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拿飯巾丢在桌上,不勝厭惡的站起來,把醫生看得樂死了;他立刻打斷了話,一邊笑一邊道歉。

    可是下一餐上他又來了。

    這些醫院裡的笑話,似乎能夠使麻木不仁的阿娜聽了快活的。

    她會突然之間笑起來,而且是種獰笑,有些獸性的意味。

    實際上她對她所笑的事也許和克利斯朵夫同樣的厭惡。

    下午,克利斯朵夫很少學生。

    醫生跑在外面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往往和阿娜留在家裡,可并不見面。

    各人幹着自己的工作。

    最初勃羅姆要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彈琴,說她還有相當的音樂天分。

    克利斯朵夫要阿娜彈些東西給他聽。

    她雖然不大高興,卻也不推三阻四,照例态度冷冰冰的,彈得非常機械,毫無表情:一切音符都是相等的,沒有一點兒抑揚頓挫,為了翻譜,她會若無其事的把彈了一半的樂句停下來,然後再從容不迫的接下去。

    克利斯朵夫氣壞了,不等曲子彈完就走掉,免得說出粗野的話得罪她。

    她可并不慌,聲色不動的直彈到最後一個音,對于他的失禮毫無傷心或生氣的表示,甚至也沒十分留意。

    但從此他們之間再也不提音樂了。

    有幾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是出去的,倘若突然之間回家,就會發見阿娜在那兒練琴,冷冷的,毫無興緻,可是态度很固執,把同一樂節彈上四五十遍也不厭倦,也不興奮。

    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時候,她從來不弄音樂。

    她的時間除了虔修之外,都花在家務上:縫這個,縫那個,監督女傭,特别注意整齊清潔。

    丈夫認為她是一個賢德的女人,有點兒古怪,據他說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樣”;但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樣”很忠誠。

    關于最後這一點,克利斯朵夫心裡不表同意,覺得勃羅姆的心理學太簡單了;但反正是勃羅姆的事,想它幹嗎! 吃過晚飯,大家待在一起。

    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談着話,阿娜做着活兒。

    由于勃羅姆的請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彈琴了,在臨着園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廳内直彈到深夜,使勃羅姆在一旁聽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于他們不懂的或完全誤解的東西的,——他們也正因為誤解而愛那些東西。

    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氣;他一生已經遇到多少混蛋!但聽到某些可笑的驚歎辭,也立刻停下,回到房裡去了。

    勃羅姆終于猜到了原因,便竭力把聲音壓低。

    并且他音樂的胃口很快就會厭足,留神細聽的時間不能連續到一刻鐘以上:不是看報,便是打盹,不再打攪克利斯朵夫了。

    阿娜坐在屋子的盡裡頭,一聲不出,膝上放着活計,似乎在那裡工作;但她直瞪着眼,手指不動。

    有時她在曲子的半中間無聲無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

    勃羅姆的過分的,但是真誠的好意,屋子裡的清靜,日常生活的有規律,特别豐富的日耳曼式的飲食,把他結實的身體給恢複了。

    肉體已經和以前一樣的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