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複旦 第二部

關燈
心透了。

    ” “要看到你用功的時候我才把你當真。

    ” “那末馬上就來!” “我沒空,明天罷。

    ” “不,明天太遠了。

    我不能讓您在這一天之内瞧不起我。

    ” “你多讨厭。

    ” “我求您……” 克利斯朵夫看着他那些缺點笑了笑,教他從在鋼琴前面,和他談起音樂來了。

    他問了他幾句,又要他解答幾個和聲方面的小問題。

    喬治根本不太懂;但他的音樂本能把他的愚昧無知給補足了不少;雖則不知道和弦的名字,他居然找到了克利斯朵夫所要的和弦;便是找錯了,那種笨拙也顯出他有特别的趣味和特别敏銳的感覺。

    克利斯朵夫的批評,他先要讨論過了才肯接受;而他提出的那些很聰明的問題又表示他非常真誠,不承認藝術是一種教條似的公式,而是要經過自己體驗的。

    ——他們所讨論的并不限于音樂。

    提起和聲的時候,喬治談到一些圖畫,風景,人物。

    他象野馬一般的不受束縛,得時時刻刻把他拉回來;克利斯朵夫往往沒有這勇氣。

    他聽着這聰明活潑的小家夥嘻嘻哈哈的東拉西扯,覺得挺好玩。

    他的性格和奧裡維的完全不同。

    ……父親的生命是一條埋在地下的河,默默無聲的流着;兒子的卻全部暴露在外面,象一條使性的溪流,在陽光底下玩耍,消耗它的精力。

    可是本質上是同樣純潔的水,象他們倆的眼睛一樣。

    克利斯朵夫微微笑着,看到喬治有某些出于本能的反感,看到他喜歡的東西跟不喜歡的東西,都是他熟識的;還有那種天真的執着,對自己喜歡的人傾心相與的熱情……所不同的是喬治喜歡的對象太多了,使他沒有時間愛一個對象愛得怎麼長久。

     下一天和以後的幾天,他都來了。

    他對克利斯朵夫有了那種青年人的熱情,把他教的東西都學得很有勁……——然後,高潮低下去了,來的次數減少了……然後他不來了,又是幾星期的沒有影蹤。

     他輕佻,健忘,自私得天真,親熱得真誠,心地很好,非常聰明,可舍不得用這個聰明。

    人家因為喜歡看到他,便處處原諒他。

    他是幸福的…… 克利斯朵夫不願意批判喬治,也不怪怨喬治。

    他寫信給雅葛麗納,謝謝她教兒子來看他。

    她複了一封短信,顯而易見是壓着情感寫的;她隻希望克利斯朵夫照顧喬治,指點他怎麼做人,語氣之間沒有想和克利斯朵夫見面的表示。

    為了怕觸動舊事,也為了高傲,她不敢來找他。

    而克利斯朵夫也覺得不被邀請就沒有權利先去。

    ——所以他們不相往來,隻偶爾在音樂會裡遠遠的看到,還有孩子難得的訪問使他們之間有點兒聯系。

     冬天過去了。

    葛拉齊亞很少來信。

    她對克利斯朵夫始終保持着忠實的友誼。

    但因為是真正的意大利女子,很少感傷氣息,隻關心現實,所以她即使不一定要看到了朋友才會想其他們,至少要看到了他們才會想起跟他們談天的樂趣。

    為了保持心中的記憶,她非要把眼睛的記憶常常更新一下不可。

    因此她的信變得簡短而稀少了。

    她從來不懷疑克利斯朵夫的友誼,好似克利斯朵夫從來不懷疑她的友誼一樣。

    但這種信念所能給人的,多半是光明而不是熱度。

     克利斯朵夫對于這些新的失意不覺得怎麼難過。

    音樂方面的活動盡夠消磨他的光陰。

    到了相當的年齡,一個強毅的藝術家大半在藝術中過活,實際生活隻占了很少的一部分;人生變了夢,藝術倒反變了現實。

    和巴黎接觸之下,他的創造力又覺醒了。

    隻要看到這個大家都在埋頭工作的都市,你就受到極大的刺激。

    便是最冷靜的人也會感染它的狂熱。

    克利斯朵夫在健康的孤獨生活中休息了幾年,養精蓄銳,又有一筆精力可以拿來消耗了。

    法國人的不知厭足的好奇心,在音樂的技術方面有了新的收獲;克利斯朵夫拿着這筆新的财産,也開始去搜索他的新天地;他比他們更粗暴,更野蠻,比他們走得更遠。

    但他現在這種大膽的嘗試,再也不是憑本能去亂碰的事了。

    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追求的是“清楚明白”。

    他的天才,一輩子都跟着緩一陣急一陣的流水的節奏;它的規則是每隔一個時期就得從這個極端轉換到另一個極端,而把兩端之間的空隙填滿。

    前一個時期,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在秩序的面網底下閃爍發光的一片混沌”,甚至還想撕破面網看個真切;可是他忽然感到要擺脫混沌的誘惑,重新把理性蓋住人生的謎了。

    羅馬那股征略天下的氣息在他身上吹過了。

    象當時的巴黎藝術一樣(那是他不免有所感染的),他也渴望着秩序。

    但并非依照那般疲倦不堪的開倒車的人的方式,他們隻能拿出最後一些精力保護他們的睡眠;——也不是華沙城中的秩序。

    那般好好先生回到了聖?桑與勃拉姆斯的①路上,——回到了一切藝術上的勃拉姆斯,把學校裡的功課做得挺好,因為求安靜而回到平淡無味的新古典派去了。

    他們的熱情不是消耗完了嗎?哼!朋友們,你們疲倦得真快……我所說的可不是你們的秩序。

    我的秩序不是這一類的,而是要靠自由的熱情與意志之間的和諧建立起來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的藝術中竭力想做到一點,就是使生命的各種力量得到平衡。

    那些新的和弦,那些被他在音樂的深淵中挑起來的妖魔,他是用來建造條理分明的交響樂的,建造陽光普照的大建築的,象蓋着意大利式穹窿的廟堂一樣。

     這些精神的遊戲與鬥争,消磨了他整個的冬天。

    而冬天過得很快,雖則有時候,克利斯朵夫在黃昏時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回顧着一生的成績,也說不出冬天究竟是短是長,他自己究竟是少是老…… ----------------------- ①一八三一年華沙被俄軍占領時,波蘭外長塞巴斯蒂尼答複議員質問,聲稱:“華沙城中秩序很好。

    ”實際是俄軍在城内鎮壓波蘭民族之反抗,以求“恢複秩序”。

     于是,人間的太陽射出一道新的光明,透過幻夢的幕,又帶來了一次春天。

    克利斯朵夫收到葛拉齊亞一封信,說預備帶着兩個孩子到巴黎來。

    她早已有這個計劃,高蘭德幾次三番的邀請過她。

    可是要她打破習慣,離開心愛的家,走出懶洋洋的恬靜的境界,回到她所熟識的巴黎漩渦中來,是需要打起精神的,而她就怕打起精神,便一年一年的拖了下來。

    那年春天,有種凄涼的情緒,也許是什麼暗中的失意——(一個女人心裡藏着多少為别人不知道而自己也否認的可歌可泣的故事!)——使她想離開羅馬。

    恰好當時有傳染病流行,她便借此機會帶着孩子們趕快動身了。

    寫信給克利斯朵夫不多幾天之後,她人也跟着來了。

     她才到高蘭德家,克利斯朵夫就去看她。

    他發覺她迷迷惘惘的,仿佛心還不在這兒。

    他看了有點難過,卻不表示出來。

    現在他差不多把他的自我犧牲完了,所以變得心明眼亮,懂得她有一樁極力想隐藏的傷心事;他便不讓自己去探索,隻設法替她排遣,嘻嘻哈哈的說出他不如意的遭遇,他的工作,他的計劃,一方面不着痕迹的把一腔溫情圍繞着她。

    她被這股不敢明白表露的柔情滲透了,知道克利斯朵夫已經猜着她的苦悶,大為感動。

    她把自己那顆哀傷的心依靠着朋友的心,聽它講着兩人心事以外的别的事。

    久而久之,怅惘的陰影在朋友的眼中消失了,兩人的目光更接近了,越來越接近了……終于有一天,他和她談話的時候突然停下來望着她。

     “什麼事啊?”她問。

     “今天你才算是回來了。

    ” 她微微一笑,輕輕的回答說:“是的。

    ” 要安安靜靜的談話不是件容易的事。

    兩人難得有單獨相對的時間。

    高蘭德常常陪着他們表示殷勤,使他們覺得太殷勤了些。

    她雖則有許多缺點,人倒是挺好,很真心的關切着葛拉齊亞和克利斯朵夫;但她萬萬想不到自己會使他們厭煩。

    她的确注意到——(她把什麼都看在眼裡)——她所謂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的調情:調情是她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節目,她看了隻會高興,隻想加以鼓勵。

    但這正是人家不希望她做的,他們但願她别過問跟她不相幹的事。

    隻要她一出現,或是對兩人中的一個說一句心照不宣的話(那已經是冒失了),暗示他們友誼,就會使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沉下臉來,把話扯開去。

    高蘭德看到他們這樣矜持,不禁竭力尋思,把種種可能的理由都想遍了,隻漏掉了一個,就是那真正的理由。

    還算兩個朋友的運氣,高蘭德不能坐定在一個地方。

    她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監督家中所有的雜務,同時有幾十件事情在手裡。

    在她一出一進之間,隻剩下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單獨跟孩子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才能繼續那些無邪的談話。

    兩人從來不提到彼此的感情,隻交換一些身邊瑣事。

    葛拉齊亞拿出她的女人脾氣,盤問克利斯朵夫的日常生活。

    他在家裡把什麼都搞得很糟,老是和打雜的女仆吵架,她們對他虛報賬目,無所不為。

    她聽着不由得哈哈大笑;同時因為他不會管事,她有點象母親可憐孩子那樣的心情。

    有一天,高蘭德把他們糾纏得比平時格外長久;等到她走開了,葛拉齊亞不禁歎了口氣:“可憐的高蘭德!我很喜歡她……她把我鬧得多煩!……” “如果你是因為她把我們鬧得心煩才喜歡她,那末我也喜歡她。

    ”克利斯朵夫說。

     葛拉齊亞聽着笑了:“告訴我……你允許不允許……(在這兒真沒法談話)……我上你那邊去一次?” 他聽了渾身一震。

     “上我那邊?你會上我那邊去嗎?” “那不會使你不高興吧?” “不高興!啊!天哪!” “那末星期二行不行?”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哪一天都行。

    ” “那末準定星期二,下午四點。

    ” “你真好,你真好。

    ” “别忙。

    我還有一個條件呢。

    ” “條件?幹什麼?随你罷。

    你知道,反正你要我怎辦都可以,不管有沒有條件。

    ” “我喜歡有個條件。

    ” “我答應你就是了。

    ” “你還沒知道是什麼條件呢。

    ” “那有什麼相幹?我答應了就完了。

    什麼條件都依你。

    ” “也得先聽一聽呀,你這個死心眼兒的!” “說罷。

    ” “就是從現在起,你家裡不能有一點兒變動,——聽清沒有?一點兒都不能變動。

    你屋子裡每樣東西都要保持原狀。

    ” 克利斯朵夫立刻拉長了臉,愣住了。

     “啊!這算是哪一門呢?” 她笑了:“你瞧,我早告訴你别答應得太快。

    可是你已經答應了。

    ” “你為什麼要?……” “因為我要看看你家裡的情形,你平時并不等我去的時候的情形。

    ” “可是你得允許我……” “不。

    我什麼都不允許。

    ” “至少……” “不,不,不,不。

    你說什麼我都不愛聽。

    或者我幹脆不上你那兒去倒也沒關系……” “你知道我什麼都會答應的,隻要你肯去。

    ” “那末你答應了?” “是的。

    ” “一言為定了?” “是的,專制的王後。

    ” “她好不好呢?” “專制的王後不會好的;隻有被人喜歡和被人恨的兩種。

    ” “我是兩者都是的,對不對?” “不!你隻是被人愛的。

    ” “那你真是哭笑不得了。

    ” 到了那天,她來了。

    克利斯朵夫素來把答應人家的話看得挺認真的,在亂七八糟的屋内連一張紙都不敢收拾,覺得移動一下便是失信。

    但他心裡很難過,一想到朋友看了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難為情。

    他好不心焦的等着。

    她來的時間很準,隻遲到了四五分鐘,很穩健的邁着小步踏上樓梯。

    打鈴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背後,馬上開了。

    她穿得樸素大方。

    從她的面網中間,他看見她眼神很鎮靜。

    兩人低聲道了一聲好,握着手。

    她比平時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動,一聲不出,免得顯出心裡的慌亂。

    他請她進來,早先預備下對于屋子的雜亂向她說幾句道歉的話,結果也沒說。

    她坐在一張最好的椅子裡,他坐在旁邊。

     “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

    ”他所能說的就是這麼一句。

     大家靜默了一會。

    她從容不迫的望着,非常慈愛的微微笑着,她也有些心慌意亂呢。

    (後來她告訴他,她還是個女孩子的時候,曾經想到他家裡去;但正要進門又吓得跑掉了。

    )她看到屋子裡凄涼的景象大為感觸:過道又窄又黑,環堵蕭然,到處是寒酸相。

    她很同情這位老朋友一輩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點名片,而物質生活還是這麼清苦!同時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

    房間裡四壁空空,沒有一張地毯,沒有一幅圖畫,沒有一件藝術品,沒有一張沙發;除了一張桌子,三張硬椅,一架鋼琴而外,再沒别的家具;和幾冊書亂堆在一起的是許多紙張,而且到處都是紙,桌上,桌下,地闆上,鋼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這樣誠心的守約,不禁微微的笑了。

     過了一會,她指着他的座位問:“你是在這裡工作的嗎?” “不,在那邊。

    ” 他指着室内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擺着的一張矮矮的椅子。

    她走過去有模有樣的坐着,一聲不響。

    兩人默然相對了幾分鐘,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在鋼琴前面坐下了,臨時即興的彈了半小時,覺得自己整個兒被朋友的精神包圍了,心裡隻有一片歡樂的感覺。

    他閉着眼睛,彈着一些奇妙的東西。

    于是她體會到這個房間的美,其中充滿了出神入化的音樂;她也聽到了這顆熱愛的苦惱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動。

     音樂完了,他還對着鋼琴一動不動的呆了一會,随後聽見朋友在背後抽噎的聲音,才掉過身來。

    她走來抓着他的手,輕輕的說了句:“謝謝你。

    ” 她嘴巴有點兒哆嗦,閉着眼睛。

    他也把眼睛閉上了。

    兩人這樣的握着手過了幾秒鐘;時間停止了…… 她重新睜開眼睛;為了壓制心中的惶亂,她問:“能讓我瞧瞧别的屋子嗎?” 他也很高興能避免感情的激動,便打開隔室的門,可是他馬上覺得很難為情。

    裡頭擺着一張又窄又硬的鐵床。

    (後來他告訴葛拉齊亞,說他從來沒帶過一個情婦到他家裡去;她挖苦他說:“那也是想象得到的;她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呢。

    ”——“為什麼?”——“睡在這樣一張床上,不是要有勇氣的嗎?”) 卧室裡還有一口鄉下人家用的五鬥櫃,牆上挂着一個貝多芬的頭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幾個錢的框子裡放着他母親和奧裡維的照相。

    五鬥櫃上另外有張葛拉齊亞十五歲時的像片,那是在她羅馬的照相簿裡偷來的。

    他當時對她招認了,請她原諒。

    她瞧着像片說:“在這張像上你居然認得我嗎?” “認得,我還記得你那時的模樣呢。

    ” “兩個人中,你更喜歡哪一個?” “你始終沒有變。

    我總是一樣的愛你。

    我到處都認得你,便是在你小時候的照片上也認得。

    我在這個幼蟲身上已經能感到你整個的靈魂了。

    單憑你的靈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

    我從你出生的時候起,出生以前起,就愛你了,直愛到你……” 他不說了。

    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滿了愛,不勝惶惑。

    她回到書室,他指給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樹,說是他的朋友:許多麻雀在樹上聒噪。

     她說:“現在咱們來吃點心罷。

    茶葉跟蛋糕,我都給捎來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有的。

    并且我還帶着别的東西。

    把你的大衣給我。

    ”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給我罷。

    ” 她從手提包裡掏出針和線。

     “怎麼?你……” “前天我看見有兩個扣子快掉下來了。

    現在到哪兒去了?” “不錯,我還沒想到縫上去。

    太麻煩了!” “可憐的孩子!拿來給我罷。

    ” “那多難為情!” “别管,你去沏茶。

    ” 他把水壺跟酒精燈端進來,一忽兒都不肯離開朋友。

    她一邊縫一邊很俏皮的在眼梢裡觑着他笨拙的舉動。

    喝茶的杯子都是殘缺的,用的時候不能不小心;她認為這些茶具簡直要不得,他卻一本正經的辯護,因為那是他和奧裡維同居時代的紀念物。

     她快走的時候,他問:“你不笑我嗎?” “笑什麼?” “屋子裡搞得這樣亂糟糟的。

    ” 她笑了:“我慢慢會把它整理好的。

    ” 她走到門口預備開門了,他忽然跪在地下親了親她的腳。

    “你幹什麼啊?”她叫起來。

    “瘋子,親愛的瘋子。

    再會罷。

    ” 她約定以後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這兒來,要他答應不再做出颠狂的行為,不再跪在地下親她的腳。

    克利斯朵夫被她溫柔安靜的氣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緒激動的日子也同樣受到影響。

    他一個人私下想到她的時候,往往熱情沖動得厲害;但見了面,他們永遠象兩個不拘形迹的好朋友。

    他從來沒有一個字或一個舉動會引起葛拉齊亞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節日,她把奧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時代一模一樣;又教孩子在琴上彈着克利斯朵夫當初教她彈的曲子。

     這種情意,這種溫柔,這種深厚的友誼,和許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

    她是輕浮的,喜歡交際,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們奉承也覺得高興;她會賣弄風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

    他要對她表示溫柔的話,她便故意裝做冷淡,矜持。

    倘若他表示冷淡與矜持的話,她卻裝出溫柔與親熱的态度挑引他了。

    不用說,她是女人之中最規矩的女人。

    但就在最規矩的女人身上有時也會露出風騷的本相。

    她要敷衍人,适應社會習慣。

    她很有音樂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興趣,——他也很知道。

    對于一個真正的拉丁女子,藝術的妙處是在于能夠歸納到人生,再由人生歸納到愛情……而所謂愛情是藏在肉感的,困倦的身體中的那種愛情……至于波瀾起伏的交響樂,英勇壯烈的思想,北歐人那種醉心于理想的熱情,對她是不相幹的。

    她需要的音樂,是能使她費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裡的欲念舒展出來的那種音樂,是有熱情而不至于使她精神疲勞的那種歌劇,總之是感傷的,有刺激性的,懶洋洋的藝術。

     她性格軟弱,很容易變化;凡是正經的研究工作,隻能斷斷續續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說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會作。

    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騷亂的天性,病态的不講理的偏偏常常會發作……她也感覺到這些,便想法躲起來讓自己孤獨幾天。

    她知道自己的弱點,恨自己脾氣壓制得不夠,既然那些弱點使朋友傷心;有時她為了他作着很大的犧牲,他根本沒覺得;但歸根結蒂,天性總是強于一切。

    并且葛拉齊亞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氣;有一二次,為了表示獨往獨來,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

    過後她懊悔了,清夜扪心,埋怨自己沒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樂。

    她愛他的程度,遠過于面上所表示的;她覺得這場友誼是她一生最可寶貴的一部分。

    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愛之下,往往在分離的時候精神上最接近。

    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的沒有能結合,固然是由于小小的誤會,錯處卻也不象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這方面。

    便是從前葛拉齊亞愛着克利斯朵夫的時代,她會不會嫁給他也是問題。

    也許她肯把生命為他犧牲;可是她能一輩子和他過共同生活嗎?她明知道(當然不告訴克利斯朵夫)自己愛着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之後,她仍舊象從前一樣的愛着他,而那種愛的程度是她從來沒愛過克利斯朵夫的。

    那是感情的神秘,肉體的神秘,自己覺得并不體面而瞞着心愛的人的,一則為了敬重他們,二則也為了覺得自己可憐……克利斯朵夫因為是純粹的男人脾氣,決不能猜到這些,但有時也會靈機一動,發覺最愛他的人品實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見一個人在世界上對誰都不能完全依靠。

    他心中的愛并不因此受到影響,甚至也沒有什麼牢騷。

    他被葛拉齊亞的和平的氣息籠罩了,對什麼都平心靜氣的接受了。

    噢,人生,有些東西原來是你不能給的,為什麼要怪怨你呢?你的本來面目不是已經很美很聖潔了嗎?育公特,我們應當愛你的微笑……①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優美的臉長時間的打量着,看到許多過去未來的事。

    在他幽居獨處的悠長的歲月中,在旅行中,觀察多于說話的結果,使他學會了揣摩臉相的本領,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紀培養成功的豐富複雜的語言,比嘴裡講的更複雜到千百倍的語言。

    整個民族性都借它來表白了……臉上的線條和嘴裡的說話是永遠成為對比的。

    譬如某個少婦的側影,輪廓清楚,毫無風韻,象柏恒?瓊斯一派的素描,②象個悲劇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熱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亞式的苦惱,把她侵蝕着……但一開口明明是個小布爾喬亞,愚蠢無比,連她的風騷與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現的那種可怕的力量。

    然而那熱情,那暴戾之氣,的确在她身上。

    将來用什麼形式發洩出來呢?是為利的性格嗎?是夫婦之間的嫉妒嗎?還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态的兇惡?我們無從知道。

    甚至這些現象在本人身上來不及爆發,倒先遺傳給她的後人了。

    但這個因素老是無形中罩在那種族的頭上,象宿命一樣。

     ------------------------ ①《育公特》一名《蒙娜?麗莎》,為達?芬奇畫的有名的女像,鑒賞家均謂畫上的笑容象征人生之謎。

     ②柏恒?瓊斯為十九世紀英國畫家,作品帶有象征、神秘、感傷的意味。

     葛拉齊亞也承受着這份亂人心意的遺産,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遺産中,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

    她至少認識這一點。

    一個人真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