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反抗 第二部 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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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他卻在琴上再彈一遍,問:“你不喜歡這個嗎?” 她皺皺眉頭說:“我覺得它不自然。

    ” “怎麼不自然?"他笑着說。

    "你想想它的意思罷。

    在這兒聽起來難道會不真嗎?"他指了指心窩。

     “也許對那兒是真的……可是這兒覺得不自然,"她扯了扯自己的耳朵。

     從極輕忽然吊到極響的德國派朗誦,她也覺得刺耳: “幹麼他要這樣大叫呢?又沒有别人在場,難道怕鄰居聽不見嗎?他真有點兒這種神氣……(對不起!你不會生氣吧?)……他好象遠遠的招呼一條船。

    ” 他并不生氣,倒是真心的笑了,認為這種見解不無是處。

    她的議論使他聽了好玩;從來還沒人和他講過這一套呢。

    結果他們都同意:用歌唱表現的朗誦最容易把很自然的說話變得不成樣子,象一條越來越大的蟲。

    高麗納要求克利斯朵夫替她寫一阕戲劇音樂,用樂隊來為她的說白作伴奏,偶然穿插幾段歌唱。

    他聽了這個主意很興奮;雖然場面的安排極不容易,但他覺得為了高麗納的嗓子值得一試;于是他們想着許多将來的計劃。

     等到他們想出門,已經快五點了。

    在那個季節裡,天很早就黑的。

    散步是不可能了。

    晚上高麗納還要參加排戲,那是誰也不準參觀的。

    所以她約他明天下午來帶她出去,完成今天的計劃。

     第二天差點兒又跟上一天一樣。

    他發見高麗納騎在一張高凳上,吊着腿,照着鏡子,正在試一副假頭發。

    旁邊有服侍她上裝的女仆和理發匠,她囑咐理發匠要把一卷頭發給弄得高一些。

    她一邊照着鏡子,一邊望着站在背後微笑的克利斯朵夫,吐吐舌頭。

    理發匠拿着假頭發走了,她便挺高興的轉過身來說:“你好,朋友!” 她把腮幫迎上去讓他親吻。

    他不防她有這種親熱的表示,可也不肯錯過機會。

    其實她并不把這舉動看得怎麼了不起,僅僅當做招呼的一種方式罷了。

     “噢!我真快活!"她說,"今晚上可行了,行了。

    ——(她說的是假頭發。

    )——我真急死了!要是你早上來,就可以看到我可憐得什麼似的。

    ” 他追問什麼緣故。

    原來巴黎的理發匠包裝的時候搞錯了,替她放了一副跟她的角色完全不配的假頭發。

     “完全是平的,筆直的望下挂着,難看死了。

    我一看就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可不是嗎,台齊萊太太?” “我進來的時候,"那女仆接着說,"太太把我吓壞了。

    太太臉色白得象死人一樣。

    "① 克利斯朵夫笑了。

    高麗納在鏡子裡看到了,憤憤的說:“你好笑嗎,沒心肝的!"可是她也跟着笑了。

     他問她昨晚排戲的情形怎麼樣。

    ——據說一切都很好。

    但她很希望人家把别的演員的台詞多删掉一些,可别删掉她的……兩人談得那麼有勁,把一個下午又虛耗了一半。

    她慢條斯理的穿着衣服,征求克利斯朵夫對她裝束的意見。

    克利斯朵夫稱贊她漂亮,天真的用他不三不四的法語說從來沒見過比她更"婬亂"的人。

    ——她先是愕然瞪着他,然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說了什麼啊?"他問。

    "不該這麼說的嗎?” “不錯!不錯!"她簡直笑彎了腰。

    "你說得正對。

    ” 終于出門了。

    她的花花綠綠的服裝和咭咭呱呱的說話,引起了大家的注目。

    她看一切都用着俏皮的法國女子的眼光,完全不想隐藏自己的感想。

    看到時裝店陳列的衣衫,賣畫片的鋪子裡亂七八糟的樣品,有的是談情說愛的鏡頭,有的是滑稽或肉麻的照片,有的是當地的妓女,有的是皇族,有穿紅衣服的皇帝,穿綠衣服的皇帝,還有穿水手裝的皇帝,把着“日耳曼号"的船舵向天睥睨的神氣:她簡直為之笑倒了。

    對着飾有瓦格納那副生氣模樣的頭像的餐具,或是理發店櫥窗裡的蠟人頭,她又高聲狂笑。

    便是在表現忠君愛國的紀念像前面,對着穿着旅行外套,頭戴尖盔的老皇,前呼後擁的還①法國戲院習慣,後台員役對女演員均稱"太太"。

    有普魯士,德意志各邦的代表,和全身裸露的戰神:她也毫無禮貌的嘻嘻哈哈。

    路上碰到什麼人,隻要面貌,走路的架式,說話的腔調,有什麼可笑的地方,都被她作為當場打趣的資料。

    被她挖苦的人看她狡猾的眼光就明白了。

    她猴子般的本能會使她不假思索的,用嘴唇鼻子學他們或是縮做一團或是大張嘴臉的怪樣子。

    她鼓起腮幫,摹仿随便聽來的一句話,因為她覺得那聲音挺滑稽。

    他很高興的跟着她笑,絕對不因為她放肆而發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

    幸而他的名譽已經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了;否則光是這一次的散步就能使他聲名掃地。

     他們去參觀大教堂。

    高麗納雖然穿着高跟鞋和長袍子,還是要爬上塔頂,衣擺在踏級上拖着,在扶梯的一隻角上給勾住了;她可不慌不忙,痛快把衣服一扯,撕破了,然後毫無顧忌的把衣裾提得老高,繼續往上爬。

    她差點兒把大鐘都要敲起來。

    到了塔頂,她大聲念着雨果的詩句,——克利斯朵夫一個字都不懂,——又唱着一支通俗的法國歌。

    随後,他學着伊斯蘭教祭司的模樣高叫了幾聲。

    ——天快黑了。

    他們回到教堂裡,濃厚的黑影正沿着高大的牆壁上升,正面的花玻璃象神幻的瞳子一般閃閃發光。

    克利斯朵夫瞥見那天陪他看《哈姆萊特》的少女跪在側面的一個小祭堂裡。

    她一心一意的在那兒禱告,沒看見他;但她痛苦而緊張的臉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很想和她說幾句話,至少跟她打個招呼;但他被高麗納拉着望前直奔。

     他們不久就分手了。

    她得準備上台;根據德國的習慣,戲院是很早開場的。

    但他才回家,就有人打鈴,送來一張高麗納的便條: “好運氣!奚撒貝病了!停演一天!萬歲啊萬歲!……朋友!你來罷!咱們一起吃晚飯!——别忘了多帶些樂器來!…… 高麗納” 他一時看不懂。

    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麗納一樣快活,馬上到旅館去了。

    他擔心吃飯的時候要碰到整個戲班子的人,不料一個都沒看見。

    甚至高麗納也失蹤了。

    最後他聽見屋子盡裡頭有她很響很高興的聲音;他跟着去找,終于在廚房裡找到了。

    她忽發奇想的要做一盤别出心裁的菜,放着大注香料,使滿街滿巷都聞到的南方菜。

    她和旅館裡的胖子老闆娘混得好極了,兩人咭咭呱呱說着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話,又有德語,又有法語,又有野人話,簡直不知道是什麼話。

    她們互相嘗着她們的出品,哈哈大笑。

    克利斯朵夫的出現使她們鬧哄得更厲害了。

    她們不許他進去,偏偏要進去,也嘗到了那盤名菜,扯了個鬼臉:于是她說他是個德國蠻子,真犯不上為他費心。

     他們一起回到小客廳,飯桌已經擺好:隻有他和高麗納兩個人的刀叉。

    他不由得問戲班子裡的同伴在哪兒。

     “不知道,"高麗納做了個滿不在乎的手勢。

     “你們不一起吃飯嗎?” “沒那回事!在戲院裡碰見已經夠受了!……還得一塊兒吃飯嗎?……” 這一點和德國習慣大不相同,他聽了又奇怪又羨慕。

     “我以為你們是個很會交際的民族呢!” “那末,"她回答說,"難道我不會交際嗎?” “交際的意思是過集團生活。

    我們這兒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從出生到老死,都是團體的一分子。

    什麼事都得跟大家夥兒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飯,一起歌唱,一起思想。

    大家打嚏,你也跟着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塊兒,我們連一杯啤酒都不喝的。

    ” “那可好玩喽,"她說。

    "幹嗎不在一隻杯子裡喝呢?” “你不覺得這表示友愛嗎?” “滾它的蛋,友愛!我跟我喜歡的人才友愛,決不跟所有的人友愛……呸!這還象什麼社會,簡直是個螞蟻窠!” “象我這樣跟你一樣思想的人,在這兒過的有趣日子,你可知道了罷?” “那末上我們那兒去呀!”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他問她關于巴黎和法國人的情形。

    她告訴了他許多事情,可并不完全準确。

    除了南方人喜歡吹牛的習氣,她還本能的想教聽的人入迷。

    據她說,在巴黎誰都是自由的;并且巴黎人個個聰明,所以大家都運用自由而不濫用自由;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愛信什麼就信什麼,愛什麼就愛什麼,不愛什麼就不愛什麼:決沒有人多句話。

    那兒,決沒人幹預旁人的信仰,刺探旁人的心事,或是管人家的思想。

    那兒,搞政治的決不越出範圍來幹涉文學藝術,決不把勳章,職位,金錢,去應酬他們的朋友或顧客。

    那兒,決沒有什麼社團來操縱人家的聲名和成功,決沒有受人收買的新聞記者,文人也不相輕,也不互相标榜。

    那兒,批評界決不壓制無名的天才,決不一味捧成名的作家。

    那兒,成功不能成為不擇手段的理由,一帆風順也不一定就能博得群衆的擁戴。

    人情風俗都那麼溫厚,那麼親切,那麼誠懇。

    人與人間沒有一點兒不痛快。

    從來沒有毀謗人家的事。

    大家隻知道互相幫助。

    新來的客人,不管是誰,隻要真有價值,可以十拿九穩的受到人家歡迎,擺在他面前的盡是康莊大道。

    這些不計利害的,豪俠大度的法國人心中,全是純粹的愛美的情緒。

    他們唯一的可笑是他們的理想主義,為了這個,他們雖然頭腦清楚,仍免不了上别的民族的當。

     克利斯朵夫聽着,連嘴都合不攏來了;那真教人聽得出神呢。

    高麗納自己也聽得飄飄然;至于昨天向克利斯朵夫說她過去的生活如何艱苦等等,她完全忘了,而他也一樣的記不起。

     可是高麗納并非單單要教德國人喜歡她的國家;她同樣關心的是要人家喜歡她本人。

    倘使一個晚上沒有一些調情打趣的玩藝兒,她會覺得沉悶而可笑的。

    她免不了逗弄克利斯朵夫,可是白費;他簡直沒覺得。

    克利斯朵夫壓根兒不懂什麼叫做調情。

    他隻知道愛或不愛。

    他不愛的時候無論怎麼也想不到愛情方面去。

    他對高麗納的感情隻是熱烈的友誼,他從來沒領教過這種南方女子的性格;她的魔力,風度,快活的心情,敏捷的理解力,開曠的胸襟,他都體會到;這些已經大大的超過了愛情所需要的條件;可是"愛情之來是不可捉摸的",這一回它豈不來;至于沒有愛情而玩愛情的遊戲,他連想也沒想到過。

     高麗納看着他一本正經覺得好玩。

    他在鋼琴上彈着他帶來的音樂,她挨在他身旁,把裸露的手臂繞着克利斯朵夫的脖子,并且為了看樂器,她身子望前探着,幾乎把臉靠着他的臉。

    他覺得她的睫毛掠在他的臉上,看見她眼梢裡帶着俏起的意味,也看到那張可愛的臉撅着嘴唇笑着,等着。

    ——她的确等着。

    克利斯朵夫可不懂這暗示,隻覺得高麗納使他彈琴不方便,他不知不覺掙脫了身子,把坐椅挪動了一下。

    過了一會,他回過頭去想跟高麗納說話,發覺她拚命想笑,她的酒渦已經在笑了,可還抿着嘴忍着。

     “你怎麼啦?"他很奇怪的問。

     她望了他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了。

     他完全莫名片妙:“你笑什麼?難道我說了什麼古怪的話嗎?” 他越釘着問,她越笑。

    快歇住了,一看他那副發呆的神氣,她又大笑起來。

    她站起身子,跑去倒在屋子那一頭的大沙發上,把臉埋在靠枕裡,讓自己笑個痛快,她全身都跟着抽動。

    他也被她引得笑起來,走過去拍着她的背。

    等到她稱心象意的笑夠了,才擡起頭來,抹着眼淚,對他伸着手: “哎啊!你多老實!"她說。

     “不見得比别人更壞吧?” 她抓着他的手還在格格的笑:“法國女人不正經是不是?”(她學着他古怪的法語讀音。

    ) “你這是嘲笑我啊。

    "他也興緻挺好的回答。

     她溫柔的望着他,用力搖着他的手,問:“咱們是朋友嗎?” “當然!"他照樣搖着她的手。

     “高麗納走了,你會想起她嗎?你不恨她嗎,這個不正經的法國女人?” “德國蠻子這麼傻,你也不恨他嗎?” “就為他傻才喜歡他呢……你會上巴黎去看我嗎?” “一定的……你會跟我通信嗎?” “我可以賭咒……你也得賭咒。

    ” “行,我就賭咒。

    ” “不是這樣的。

    得伸出手來。

    ” 她學着古代羅馬人發誓的模樣。

    她要他答應寫一個劇本,一出通俗的歌劇,将來譯成法語,讓她在巴黎上演。

    下一天她就得跟着劇團走了。

    他約定後天上法蘭克福去看她,劇團要在那邊公演。

    他們又談了些時候。

    她送給克利斯朵夫一張照片,上半身差不多是裸體的。

    兩人高高興興的分手了,象兄妹似的擁抱了一番。

    自從高麗納看出克利斯朵夫很喜歡她而不是愛她以後,她也真的喜歡他,不動愛情而把他當做好朋友。

     他們都睡得很好,誰也不做亂夢。

    第二天他早上有預奏會,不能送她。

    可是第三天他把事情安排妥當,上法蘭克福赴約去了。

    那隻是兩三個鐘點火車的路程。

    高麗納并不以為他真能說到做到;他可把約會看得很認真,戲院開場的時候已經到在那裡了。

    他在休息時間上化裝室去找她,她一看見就又驚又喜的叫起來,起上他的脖子。

    他來赴約使她非常感激。

    克利斯朵夫覺得不痛快的是,法蘭克福很多聰明而有錢的猶太人,能夠賞識她眼前的美貌,料到她将來的走紅,都争着來恭維她。

    時時刻刻有人上化裝室來,全是些眼睛挺有神面面團團的家夥,用着生硬的口音說些無聊的奉承話。

    高麗納當然搔首弄姿的跟他們賣俏;以後跟克利斯朵夫說話也不由得拿腔作調,帶着逗弄的口吻,使他不大高興。

    她毫無顧忌的在他面前化裝,他可一點不感興趣;眼看她把胳膊、胸脯、臉搽脂抹粉,他隻覺得讨厭。

    他想等戲完了馬上就走,不再來找她。

    他向她告别,抱歉的說不能參加終場以後人家請她的消夜餐,她就非常真誠的表示難過,使他的決心動搖了。

    她叫人把火車表拿來,證明他能夠有,應當有時間多陪她一會。

    他當然很樂意接受她的勸告,便參加了消夜餐;他對于人們的胡鬧跟高麗納對随便什麼混蛋都敷衍的手段,居然也不過分顯出心中的厭惡。

    對她是沒法記恨的。

    那麼純起的姑娘,沒有什麼道德觀念,懶洋洋的,肉欲很強,喜歡玩兒,象孩子一樣撒嬌,同時又那麼正直,那麼善良,連她所有的缺點也是自然的,健康的,隻能教人發笑,甚至還會喜歡。

    她說話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坐在她對面,望着她生動的臉,精神奕奕的美麗的眼睛,有點兒臃腫的下巴,象意大利人那樣的笑容,和善,細膩,可是缺少清秀和靈氣:他這一下才把她仔細看清楚了。

    有些地方使他想起阿達:舉動,目光,帶點粗俗的賣弄風情的手段;女人總脫不了女人的性格!但他喜歡的是那種南方人的心情,慷慨豪爽,盡量施展她天賦的優點,絕對不裝出交際場中的漂亮和書本式的聰明,完全保存着她的和諧,她的身心好象生來就是為在陽光中舒展的。

    ——他走的時候,她特意站起來和他到一邊去道别。

    兩人又擁抱了一下,把通信和再見的話重複了幾遍。

     他搭最後一班火車回去。

    在一個中間站上,對面開來的火車已經先等在那兒。

    克利斯朵夫在對方列車的三等車裡,——正對着他的車廂,——看見那個陪他看《哈姆萊特》的法國少女。

    她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認得是他。

    兩人都愣了一愣,不聲不響行了個禮,一起低下頭去,連動都不敢動。

    可是他一眼之間已經看見她戴着一頂旅行便帽,身邊放着一口舊提箱。

    他沒想到她離開德國,以為是出門幾天。

    他不知道應不應當和她說話,遲疑了一會,心裡盤算着和她說些什麼,正當他要去放下車窗招呼她的時候,忽然聽到開車的訊号,就放棄了說話的念頭。

    列車開動之前又過了幾秒鐘。

    他們倆面對面望着。

    彼此的車廂裡都沒有别人,他們把臉貼在車窗上:透過周圍沉沉的黑夜,四隻眼睛碰在一起。

    雙重的車窗隔着他們。

    要是伸出胳膊,還可以碰到呢。

    咫尺,天涯。

    車子開動了。

    她始終望着他,在這個分離的一刹那,她不覺得膽小了。

    兩人望得出了神,連最後一次點點頭都沒想到。

    她慢慢的遠去了,不見了;他眼看她的列車在黑夜裡消滅。

    象兩個流浪的星球似的,他們倆走近了一下,又在無垠的太空中分開了,也許是永久的分開了。

     等到看不見她了,他才感到自己心裡給那道陌生的目光挖了一個窟窿;他不明白為什麼,可是明明有個窟窿。

    半阖着眼皮,蒙蒙眬眬的靠在車廂的一角,他覺得自己眼睛裡深深的印着那一對眼睛的影子;别的思想都靜了下來,讓他仔細體會那個感覺。

    高麗納的形象在心房外面轉動,好比一隻飛蟲起着窗子;但他不讓她進來。

     等他下了車,呼吸着夜晚涼爽的空氣,在萬籁無聲的街上走動之下,精神一振,又看到了高麗納的影子。

    他回想到那個可愛的女戲子,自個兒微微笑着,又高興又氣惱,因為一忽兒想到她親熱的舉動,一忽兒想到她粗俗的調情。

     他怕驚醒睡在隔壁屋子裡的母親,不聲不響的脫着衣服,一邊輕輕的笑着咕噜道: “這些古怪的法國人!” 可是那天晚上在包廂裡聽到的一句話又回到他的記憶裡: “象我這樣的也有的是。

    ” 他第一次跟法國接觸就看到了它雙重的性格。

    但象所有的德國人一樣,他根本不想去解答這個謎。

    回想到車廂裡那個少女,他隻随便對自己說了句: “她不象一個法國人。

    ” 仿佛怎麼樣才能算法國人倒要一個德國人來決定似的。

     象法國人也罷,不象法國人也罷,總而言之他想着她;因為他半夜驚醒過來,心裡一陣難過;原來他記起了放在少女身邊的箱子,忽然明白那姑娘是一去不回的了。

    其實他早該想到而竟沒想到。

    這一下他卻隐隐約約有點兒傷感。

    但他在床上聳了聳肩想道:“那跟我有什麼相幹?想它幹嗎!"于是他又睡着了。

     可是下一天他出門第一個就碰到曼海姆,叫他勃羅希,①問他可有意思去征服整個法蘭西。

    他從這個有腳告示嘴裡,知道包廂的事鬧大了,出乎曼海姆的意料之外。

     -------- ①勃羅希(1742—1819)為德國将軍,曾數次帶領起魯士軍隊攻進法國。

     “你真是個大人物,"曼海姆嚷着說,"我甘拜下風了!” “我又沒做什麼,"克利斯朵夫回答。

     “你真了不起!老實說,我忌妒你。

    一手搶掉了葛羅納篷的包廂,還請了他們的法國女教師去代替他們,嘿嘿!那太妙了,我就沒這個本領!” “她是葛羅納篷家的女教師嗎?” “對,你盡管裝不知道,隻做是無心的,我也勸你這麼辦!……爸爸簡直不肯罷休。

    葛羅納篷一家都氣死了!……可是事情很快就有了解決,他們把那姑娘攆走了。

    ” “怎麼!"克利斯朵夫叫起來,"他們把她歇了!……為了我把她歇了?” “你沒知道嗎?她沒跟你說嗎?” 克利斯朵夫表示很難受。

     “好家夥,别煩惱了,"曼海姆說,“那也沒關系。

    而且你早該想到的,隻要葛羅納篷他們一發覺……” “什麼?發覺什麼?"克利斯朵夫嚷着。

     “發覺她是你的情婦啰!” “可是我連認識都不認識她,連她是誰也不知道。

    ” 曼海姆微微一笑,意思是說:“你把我當作傻子了。

    ” 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一定要曼海姆相信他的話。

    曼海姆便道:“那就更怪了。

    ” 克利斯朵夫騷動起來,說要去找葛羅納篷,把事實告訴他們,替少女洗刷明白,曼海姆勸他不必:“朋友,你越跟他們解釋,他們越不信。

    何況也太晚了。

    現在那女孩子已經不知在哪兒了。

    ” 克利斯朵夫難過到極點,竭力想尋訪女孩子的蹤迹,想寫信向她道歉。

    可是誰也不知道她的事。

    他上葛羅納篷家去問,碰了個釘子;他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的,并且也不關心這種事。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着自己害了人,悔恨不已。

    除了悔恨,還有那雙眼睛的神秘的魔力,象一道光似的悄悄的照着他的心。

    歲月的洪流,新的念頭,似乎把那魅力與悔恨一起淹沒了,蓋掉了;可是它們暗中老在他心底裡。

    克利斯朵夫始終忘不了他所謂他的犧牲者。

    他發誓要把她找到。

    明知道機會很少,他卻有把握能夠和她再見。

     至于高麗納,她從來沒複他的信。

    過了三個月,他不再存什麼希望了,忽然收到她一通四十字長的電報,用着怪高興的語調給他許多親密的稱呼,問"大家是否還相愛"。

    後來,杳無音訊的差不多隔了一年,又接到一封短信,象小孩子似的把字寫得挺大挺潦草,裝着貴婦人的口吻,一共隻有寥寥幾句,都是親熱而古怪的話。

    以後,又沒消息了。

    她并沒忘了他;隻是沒功夫想到他。

     目前,高麗納的印象還很新鮮,兩人交換的計劃老在心中盤旋,克利斯朵夫便打算寫一阕戲劇音樂給高麗納去演,其中夾幾段她可以唱的調子,——大概是一種詩歌體音樂話劇的形式。

    這一門藝術從前在德國極受歡迎,莫紮特曾經熱烈①稱賞;貝多芬,韋伯,門德爾松,舒曼,一切偉大的作家都有制作;但從瓦格納派的藝術得勢,以為替戲劇與音樂找到了一個确切不移的公式之後,詩歌體雜劇就衰落了。

    瓦格納派的學究,不單排斥一切新的雜劇,還要把以前的雜劇徹底清除:他們費盡心血把歌劇中所有語體對白的痕迹删掉,替莫紮特,貝多芬,韋伯等補上他們自出心裁的吟詠體;他們很虔誠的把垃圾堆在傑作上面,自以為把大師們的思想給補足了。

     -------- ①音樂話劇(Melodrame)有兩種:一是通俗戲劇,以驚心動魄的緊張場面為主,羼雜悲劇與喜劇的成分,間亦用音樂作穿插。

    另一種為音樂部分極占重要的戲劇,但與歌劇不同,歌唱與說白兼而有之,而說白又有音樂伴奏。

     高麗納的批評使克利斯朵夫對于瓦格納派的朗誦體格外覺得笨重,甚至難聽;他考慮到在戲劇中把說白與歌唱放在一處,用吟詠體把它們合在一起,是不是無聊,是不是違反自然:因為那好比把一騎馬和一隻鳥拴在同一輛車上。

    說白與歌唱各有各的節奏。

    一個藝術家為了他所偏愛的一種藝術而犧牲另一種,那是可以理解的。

    但要在兩者之間求妥協,就非兩敗俱傷不可:結果是說白不成其為說白,歌唱不成其為歌唱。

    歌唱的壯闊的波瀾,勢必受狹窄單調的河岸限制;而說白的美麗的裸露的四肢,也要包上一層濃豔厚重的布帛,把手勢與腳步都給束縛了。

    為什麼不讓它們倆自由活動呢?就象一個美麗的女子,沿着一條小溪輕快的走着,幻想着,給喁喁的水聲催眠着,步履的節奏不曆史上著名的例子有貝多芬的《哀格蒙特》,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比才的《阿萊城的姑娘》等。

     知不覺與溪水的歌聲相應。

    這樣,音樂與詩歌都自由了,可以并肩前進,把彼此的幻夢融和在一起。

    當然不是任何音樂任何詩歌都能這樣結合的。

    一般粗制濫造的嘗試和惡俗不堪的演員,往往使反對雜劇的人振振有辭。

    克利斯朵夫也久已跟他們一樣存着厭惡之心:演員們依着樂器的伴奏念那些語體的吟誦的時候,并不顧到伴奏,并不想把他們的聲音與伴奏融合為一,隻想教人聽到他們的聲音:這種荒謬的情形的确使一切有音樂感覺的耳朵受不了。

    可是從他聽到了高麗納和諧的聲音,聽到了她流水似的,純淨的聲音,象一道陽光照在水裡那樣在音樂中動蕩,和每句旋律的輪廓化成一片,成為一種更自由更流暢的歌聲,他仿佛看到了一種新藝術的美。

     他或許看得很對;但這一類的藝術倘使要真有價值,可以說是所有的體裁中最難的,象克利斯朵夫那樣沒有經驗的人去貿然嘗試,決計免不了危險。

    尤其因為這種藝術有一個主要條件:就是詩人,藝術家,演員,三方面的努力必須非常調和。

    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理會這些,就冒冒失失的去嘗試隻有他一個人感覺到它的法則的新藝術。

     最初他想采取莎士比亞的一出神幻劇①或《浮士德》後部中的一幕來配制音樂。

    但戲院方面并無意作這種嘗試,認為費用既不赀,而且是荒唐的試驗。

    大家承認克利斯朵夫對音樂是内行,但看到他膽敢對戲劇也有所主張,就覺得好笑而不把他當真了。

    音樂與詩歌,好似兩個漠不相關而暗中互相仇視的世界。

    要踏進詩歌的領域,克利斯朵夫必須和一個詩人合作;而這詩人是不容許他選擇的,連他自己也不敢選擇:因為他不敢信任自己的文學趣味。

    人家說他完全不懂詩歌,事實上他對于周圍的人所贊賞的詩歌,的确完全不懂。

    憑着他那種老實與固執的脾氣,他費了不少苦心去領略這一首詩或那一首詩的妙處,始終沒成功,他不勝惶愧,承認自己沒有詩人的素質。

    其實他很愛好某幾個過去的詩人;這一點使他還有點安慰。

    但他愛好那些詩人的方式大概是不對的。

    他發表過奇特的見解,說唯有把詩譯成了散文,甚至譯成了外國文的散文而仍不失其為偉大的詩人才算偉大,又說文辭的價值全靠它所表現的心靈。

    朋友們聽了都嘲笑他。

    曼海姆把他當做俗物。

    他也不敢辯白。

    隻要聽文人談論音樂,就可知道一個藝術家一旦批評他外行的藝術就要鬧笑話。

    這種例子他天天有得看到,所以他決意承認(雖然心裡還有點懷疑),自己對詩歌真是外行,而對那些他信為更在行的人的見解,閉着眼睛接受了。

    雜志裡的朋友們給他介紹了一個頹廢派詩人,史丹芬?洪?埃爾摩德,說他寫了出别出心裁的《伊芙琴尼亞》。

    當時的德國詩人和他們的法國同行一樣,正忙着把古②希臘的悲劇改頭換面。

    埃爾摩德的作品就是半希臘半德國式的那一種,把易蔔生,荷馬,甚至王爾德的氣息混在一起,當然也沒忘了查看一下考古學。

    他所寫的阿伽門農是個神經衰弱病者,阿喀琉斯是個懦怯無用的人:他們互相怨歎自己的處境;而這種怨歎當然也無濟于事。

    全劇的重心都在伊芙琴尼亞一個人身上:她又是一個神經質的,歇斯底裡的,迂腐的伊芙琴尼亞,教訓着那些英雄,狂叫怒吼,對着大衆宣說尼采派的厭世主義,結果是醉心于死而在狂笑中自刎了。

     -------- ①神幻劇(�eeerieB)是音樂部分極占重要的一種戲劇,形式上與音樂話劇相似,但神幻劇内容多以希臘神話或著名詩歌為題材,不似音樂話劇之比較通俗。

     ②據希臘神話,伊芙琴尼亞為邁錫尼王阿伽門農之女。

    希臘人欲在奧利斯港口航海,為逆風所阻。

    蔔者加爾加斯謂當以伊芙琴尼亞祭獻與阿耳特彌斯神,方能挽回風向。

    阿伽門農乃遣于裡斯往迎其女,僞稱欲以嫁與米米同斯王阿喀琉斯。

    及伊芙琴尼亞至,将行祭禮時,神示忽稱可以牝鹿代供犧牲。

    此項情節自古希臘以來,劇作者多采作題材。

     這部狂妄的作品,完全代表一個穿着希臘裝束的沒落的野蠻民族,與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根本是不相容的。

    但周圍的人都異口同聲的說是傑作。

    他變得懦弱了,也信了他們的話。

    其實他腦子裡裝滿了音樂。

    念念不忘的是音樂而非劇本。

    劇本隻等于一個河床,給他用來宣洩熱情的巨流的。

    真正為詩歌配制音樂的作家必須懂得退讓,放棄自己的個性,克利斯朵夫可絕對辦不到。

    他隻想到自己,沒想到什麼詩歌;而他還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他自以為了解詩人的作品:殊不知他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原作的意思。

    象小時候一樣,他腦子裡編了一個腳本,跟擺在眼前的那個毫不相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