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清晨 第二部 奧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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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清晨第二部奧多 某星期日,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請克利斯朵夫到離城一小時的鄉間别墅去吃飯。

    他搭着萊茵河的船。

    在艙面上,他坐在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少年旁邊,那少年看他來了,就很殷勤的把身子讓過一點。

    克利斯朵夫并沒留意。

    可是過了一忽兒,他覺得那鄰座的人老在打量他,便也瞅了他一眼,看見他金黃的頭發光溜溜的梳在一邊,臉蛋兒又紅又胖,嘴唇上隐約有些短髭,雖是竭力裝做紳士模樣,仍脫不了大孩子神氣。

    他穿得非常講究:法蘭絨服裝,淺色手套,白皮鞋,淡藍領帶,還拿着一根很細的手杖。

    他在眼梢裡偷觑着克利斯朵夫,可并不轉過頭來,脖子直僵僵的象隻母雞。

    隻要克利斯朵夫一望他,他就臉紅耳赤,從袋裡掏出報紙,裝做一心一意的讀報。

    可是幾分鐘以後,他又搶着把克利斯朵夫掉在地下的帽子給撿起來。

    克利斯朵夫對于那麼周到的禮貌覺得奇怪,把他又瞧了一眼,他又臉紅了;克利斯朵夫冷冷的謝了一聲,因為他不喜歡這種過分的殷勤,不願意人家管他的事。

    可是受到這番奉承,他心裡畢竟是怪舒服的。

     一忽兒他把這些都忘了,隻注意着一路的風景。

    他好久沒有能出城,所以盡量吟味着刮在臉上的風,船頭的水聲,浩蕩的河面,岸上時刻變換的風景:灰色的平淡無奇的崖岸,一半浸在水裡的叢柳,金黃的葡萄藤,有好多傳說的削壁,城鎮上矗立着哥特式的鐘樓,和工廠裡黑煙缭繞的煙突。

    他正在自言自語的出神,鄰座的少年卻怯生生的,嗄着嗓子,穿插幾句關于那些修葺完整,挂滿了常春藤的廢墟的掌故。

    他說着話,仿佛對自己演講似的。

    克利斯朵夫給他提起了興緻,便向他問長問短。

    對方馬上搶着回答,很高興能夠顯顯他的才學,嘴裡老是把克利斯朵夫叫做宮廷提琴師先生。

     “敢情你認得我嗎?"克利斯朵夫問。

     “哦!是的,"少年那種天真的欽佩的口吻,教克利斯朵夫聽了非常得意。

     他們就此搭讪起來。

    那少年在音樂會中看見過克利斯朵夫,而人家所說的關于克利斯朵夫的故事更給了他深刻的印象。

    他并沒說出這一點,可是克利斯朵夫體會得到,并且還因之而驚喜交集。

    從來沒有人對他用過這種感動的恭敬的口吻。

    他繼續打聽關于一路上城鎮的史迹,那少年就把最近才得來的知識一起搬出來,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欽佩。

    但這不過是他們的借題發揮:兩人真正的興趣是在于認識對方的人。

    他們不敢直捷爽快的提到正文,隻偶而提出一兩句笨拙的問話。

    終于他們下了決心;克利斯朵夫才知道這位新朋友叫做"奧多?狄哀納先生",是城裡一個富商的兒子。

    一談之下,他們當然發見了共同的熟人,話慢慢的多起來了。

    船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目的地的時候,他們正談得非常有勁。

    奧多也在這兒下船。

    這種巧事,他們認為非常奇怪。

    克利斯朵夫提議在午餐以前随便溜溜,于是兩人就往田野裡走去。

    克利斯朵夫親熱的挽着奧多的手臂,告訴他自己的計劃,好象從小就認識他的。

    他因為年齡相仿的同伴一個也沒有,所以和這個有教養,有知識,對他表示好感的少年在一塊兒,感到說不出的快樂。

     時間過得很快,克利斯朵夫可不覺得。

    狄哀納因為青年音樂家對他那麼信任而很得意,也不敢提醒他午餐的時間已經到了。

    最後他認為非說不可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正在樹林中望山崗上爬去,回答他到了高頭再說;而一到崗上,他又往草地上躺下,仿佛準備在那兒呆上一天似的。

    過了一刻鐘,狄哀納看他全沒動身的意思,就很膽小的又說了一遍:“你的中飯怎麼辦呢?” 克利斯朵夫仰躺在那裡,把手枕着頭,滿不在乎的回答說:“管它!” 說完了他望着奧多,看到他吃驚的神氣,便笑起來,補充了兩句:“這兒太舒服了,我不去了。

    讓他們等罷!” 他擡起半個身子,接着又說:“你有事嗎?沒有,是不是?我看還是這樣吧:咱們一塊兒去吃飯。

    我認得一家鄉村飯店。

    ” 狄哀納很想反對,并不是有誰等着他,而是因為要他突然之間決定一件事有點兒為難:他很有規律,什麼都得事先有個準備。

    可是克利斯朵夫說話的口吻簡直不容許人家反對,他隻得由他擺布。

    于是兩人又談下去了。

     到了飯店,興緻就差了點兒。

    他們想着誰作東道的問題,各人都要争面子做主人:一個是因為有錢,一個是因為沒有錢。

    他們嘴上不說,但狄哀納點菜的時候,竭力裝出俨然的口氣;克利斯朵夫看破了他的用意,就點些更精緻的菜表示搶做主人,還故意顯得态度很自然。

    狄哀納想再争一下,搶着挑酒,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揀飯店裡最貴的一起要了來。

     對着那些豐盛的飯菜,他們都覺得膽小了,一時話也沒有了:既不敢痛痛快快的吃,舉動也變得很僵。

    他們忽然想到對方是個陌生人,不由得留了神。

    兩人拚命找話來說,總是說不下去。

    開頭半個鐘點真是窘到極點。

    幸而酒飯起了作用,彼此的眼神表示有了信心。

    尤其是難得這樣大吃大喝的克利斯朵夫,話特别的多。

    他講他生活的艱難;而奧多也不再拘謹,說他也并不快樂。

    他嬌弱,膽小,常常受同伴的欺侮。

    他們嘲笑他,因為他看不上他們的舉動而恨他,耍弄他。

    ——克利斯朵夫握着拳頭,說要是給他看到了,他們一定得吃些苦。

    ——奧多也得不到父母的了解。

    那種苦悶克利斯朵夫是知道的;他們倆便同病相憐。

    獄哀納家裡想要他做個商人,接父親的事。

    他可是想做詩人,哪怕要象席勒一樣逃出本鄉,嘗遍千辛萬苦,還是要做詩人!(而且父親的财産将來全是他的,也不是個小數目。

    )他紅着臉說已經寫過幾首關于生活的苦惱的詩,可是不敢念出來,雖然克利斯朵夫再三要求。

    最後,他終于感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吟了二三首。

    克利斯朵夫認為妙極了。

    他們互相說出心中的計劃:将來,他們要寫劇本,寫歌曲。

    他們彼此欽佩。

    除了克利斯朵夫音樂的名片,他的氣力與舉動的大膽也使奧多覺得了不起。

    克利斯朵夫可佩服奧多和溫文爾雅,落落大方,——在這個世界上一切原是相對的,——也佩服他的博學多聞,那是克利斯朵夫完全沒有而非常渴望的。

     他們吃了飯昏昏欲睡,把肘子靠在桌上,輪流的講着,聽着,眼神都顯得非常溫柔。

    大半個下午過去了,該動身了。

    奧多作了最後一次努力去搶賬單,可是給克利斯朵夫氣憤憤的眼睛一瞪,就不敢堅持了。

    克利斯朵夫隻擔心一件事,怕身邊的錢不夠付賬;那時他可決不讓奧多知道,預備拿出表來。

    可是還不到這地步;那頓飯隻花了他差不多一個月的收入。

     兩人重新走下山坡。

    松林裡已經展開傍晚的陰影;樹尖還在夕陽中莊嚴的擺動,發出一片波濤聲;遍地是紫色的松針,象地毯似的踏上去沒有一點兒聲響。

    他們倆一句話也不說。

    克利斯朵夫心旌搖搖,有股異樣的、甜美的感覺,他很快樂,想說話,緊張到極點。

    他停了一會,奧多也跟着停下。

    四下裡寂靜無聲。

    一群蒼蠅在一道陽光中嗡嗡的響。

    一根枯枝掉在地下。

    克利斯朵夫抓着奧多的手,聲音抖動着問: “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奧多嘟囔着回答:“願意的。

    ” 他們握着手,心兒直跳,簡直不敢互相看一眼。

     過了一會,他們又望前走,兩人之間隔着幾步路,把樹林走完了也不再說一句話:他們怕自己,怕心裡那種神秘的激動,腳下走得很快,直走出了樹蔭方始停下。

    到了那兒,他們定了定神,挽着手,欣賞着清明恬靜的晚景,斷斷續續的吐出一言半語。

     兩人上了船,坐在船首,在明亮的夜色中勉強談些不相幹的話,可是根本沒有聽,隻覺得懶洋洋的快樂極了:既不需要談話,也不需要握手,甚至也用不着互相望一望:他們不是已經心心相印了嗎? 快到岸的時候,他們約定下星期日相會。

    克利斯朵夫把奧多一直送到他家的大門口。

    在暗淡的煤氣燈下,彼此羞怯的笑了笑,很感動的、喃喃的說了聲"再會"。

    兩人分别之後都松了一口氣,因為幾小時以來,他們精神那麼緊張,直要費盡氣力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