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安多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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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拿她賭東道。

     終于她收到幾封匿名信,——更準确的說是造了一個高貴的假名的信——先是熱烈的情書,措辭迫切,把約會都定下了;接着又很快的來了幾封更放肆的信威吓她,随後又來了信口謾罵與侮辱的信,赤裸裸的描寫她身體上的某些部分,說出下流婬猥的話;寫信的人想利用安多納德的天真,恐吓她倘使不去赴約就要教她當衆出醜。

    安多納德因為招惹了這些是非,痛苦得哭了;而她身心清白的驕傲也大大的受了傷害。

    她不知道怎麼擺脫,同時又不願意告訴兄弟,免得他傷心而把事情搞得更嚴重。

    但她也沒有朋友可以商量。

    向警察署告發吧,她又不願意,怕事情張揚出去。

    然而無論如何得把它結束。

    她覺得光是不理不睬并不能保衛自己,那個壞蛋一定還要糾纏不清,不發見危險決不會罷休。

     随後又來了一封最後通牒式的信,限她第二天到盧森堡美術館去相會。

    她去了。

    ——絞盡腦汁想過之後,她相信這個磨難她的男人一定是在拿端太太家遇見的。

    有一封信裡隐隐約約提到的事就是在那邊發生的。

    于是她要求拿端太太幫她一次忙,坐着車陪她到美術館,請拿端太太在車上等着。

    到時,她進去了。

    在指定的圖畫前面,那壞蛋得意揚揚的走過來,裝得非常殷勤的跟她談話。

    她不聲不響的直瞪着他。

    他把一套話說完了,又涎着臉問她為什麼這樣目不轉睛的釘着他。

    她回答說: “我在看一個沒骨頭的人怎樣起侮女人。

    ” 對方聽了這話毫不在意,反而裝做親狎的神氣。

    她又說: “你拿當衆出醜的話威吓我。

    好吧,我現在就給你這個機會。

    你怎麼樣?” 她氣得渾身顫抖,說話的聲音很高,表示她預備教人注意。

    旁邊的人已經在瞧他們了。

    他覺得什麼都吓不倒她,便放低了聲音。

    她最後一次又叫了聲: “哼,你這個沒骨頭的男人!” 說完了,她掉過身子就走。

     他不願意露出認輸的神氣,便跟着她走出美術館。

    她徑自走向等着的車子,突然打開車門。

    背後那個男子劈面撞見了拿端太太,拿端太太馬上叫着他的姓氏招呼他,他一時手足無措,趕緊溜了。

     安多納德沒有辦法,隻得把事情講給這位女朋友聽。

    但她隻講了個大概,因為她極不願意把傷害她的貞潔的痛苦告訴一個外人。

    拿端太太埋怨她沒有早通知她。

    安多納德要求她對誰都别提。

    事情就至此為止;拿端太太也用不着對那個壞蛋下逐客令;因為從此他沒有敢再露面。

     差不多同時,安多納德另外有一件性質完全不同的傷心事。

     有個很規矩的男子,年紀四十上下,在遠東當領事,回國來過幾個月的假期,在拿端家遇到安多納德,愛上了她。

    那次的會見是拿端太太瞞着安多納德預先安排好的,因為她一相情願要替這位年輕朋友做媒。

    他是猶太人,長得并不好看;頭有點兒秃了,背有點兒駝了;可是眼睛非常柔和,态度很親切,因為自己也受過痛苦而很能夠同情别人。

    安多納德已經沒有當年才子佳人的夢,不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把人生想作在美妙的日子和情人散散步那麼回事了;如今她認為生活是一場艱苦的鬥争,每天都得來過一次,永遠不能休息一下,要不然,你年複一年,一寸一尺的苦苦掙來的,就可能在一刹那間前功盡棄。

    她覺得倘使能夠在一個朋友的懷抱裡躺一會,跟他共嘗甘苦,由他來守望而讓自己閉一會眼睛,一定是非常甜美的。

    她知道這都是夢想,可還沒有勇氣完全丢開這個夢。

    她心裡很明白,一個沒有陪嫁的姑娘在她那個社會裡是毫無希望的。

    法國老派的布爾喬亞在婚姻上看重金錢是世界聞名的。

    這種貪心,便是猶太人也有所不及。

    猶太人中有錢的青年娶一個貧寒的姑娘,或有錢的少女熱烈的追求一個聰明的男子,都不算什麼希罕的事。

    但在内地信奉舊教的法國布爾喬亞中間,所謂婚姻無非是追求金錢。

    而那些可憐蟲又幹些什麼呢?他們隻有些平凡的需要:隻知道吃喝,打呵欠,睡覺,——節省。

    安多納德認識這般人,那是從小見慣的。

    她戴了富貴的眼鏡見過他們,也戴了貧窮的眼鏡見過他們,已經對他們不存什麼幻想了。

    所以那位男的向她求婚使她有點喜出望外。

    她先是并不愛他,後來卻是慢慢的對他有種感激的心和深刻的溫情。

    倘不是要跟他到遠地方去,把弟弟丢下的話,她早就應允的了。

    但在那種條件之下,她拒絕了。

    那朋友雖然懂得她的拒絕是由于極高尚的理由,心裡仍舊不能原諒她:他知道愛人有那些德性是極可貴的,但愛情的自私要愛人把這些德性也為自己犧牲。

    他便不再見她,動身之後也不再和她通信,音訊杳然的過了五六個月,——忽然有一天寄給她一張喜柬,原來他跟另外一個女子結婚了。

     那對安多納德是樁極大的傷心事。

    在多少悲苦之外再受一次悲苦,她唯有把自己的悲苦獻給上帝;她硬要相信,因為忘了自己唯一的使命是獻身給兄弟,所以應當受此懲罰。

    從此她就更一心一意的照顧兄弟。

     她完全退出了社會,不再上拿端家去。

    自從她謝絕了那樁婚事以後,他們就對她很冷淡:他們也不承認她的理由。

    拿端太太斷定這樁婚姻一定成功,将來也一定很圓滿,此刻因安多納德的緣故而一切都成泡影,未免傷害了她的自尊心。

    她認為安多納德的顧慮當然是極有義氣,但感傷色彩太濃了;所以她馬上不再關心這位小朋友。

    她隻知道幫助人家,不問人家同意不同意;這種心理上的需要此刻又找到了另外一個對象,讓她能暫時發洩那關切與照拂人的感情。

     奧裡維完全不知道姊姊心中那頁痛苦的羅曼史。

    他是個多情的,輕浮的少年,成天在幻想中過活。

    雖然他精神很活潑可愛,心也和安多納德的一樣溫柔,但你要在什麼事情上依靠他是沒有把握的。

    他可以為了矛盾,消沉,閑蕩,或是單相思而浪費幾個月的精力。

    他常常想着一些俊俏的臉蛋,在什麼交際場中見過一面而完全沒注意到他的風騷的姑娘。

    他也能為了一段文字,一首詩,一阕音樂而出神,幾個月的浸在裡頭,把正課都荒廢了。

    非要有人時時刻刻的監督他不可,而且還得留神,不能使他發覺而着惱。

    他發起脾氣來一向很可怕,會極度的緊張,精神上失掉平衡,渾身發抖,好似可能害肺病的人所常有的現象。

    醫生并不把這種危險瞞着安多納德。

    這株本來就很軟弱的植物,從内地移植到巴黎之後,極需要清新的空氣與美好的陽光。

    那可是安多納德不能供給的。

    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不能在假期中離開巴黎。

    至于假期以外的時間,兩人有工作在身,到了星期日都已經困倦不堪,除掉赴音樂會,再沒心思出門了。

     可是在夏天,有些星期日,安多納德仍舊打起精神把奧裡維拉到郊外的森林中去散步。

    但林中全是一對對粗聲大氣的男女,音樂咖啡館的歌曲,油膩的紙張:這當然不是使精神休息而淨化的清幽的境界。

    傍晚回家的時候,又得坐着悶人的,低矮的,狹窄的,黑洞洞的郊區火車,滿是笑聲,歌聲,粗野的談話,難聞的氣息,和煙草的味道。

    安多納德與奧裡維都是沒有平民氣質的,回到家中隻覺得厭惡,喪氣。

    奧裡維要求安多納德以後别再作這種散步;而安多納德在某個時期内也沒有這勇氣了。

    但過了一晌,她還是要去,以為對于兄弟的健康是必需的,雖然她自己比奧裡維更讨厭這種散步。

    每次新的嘗試都不比上一次的更愉快;奧裡維便狠狠的向她抱怨。

    結果兩人隻能關在悶塞的城裡,對着牢獄式的院子想望田野。

     中學的最後一年到了。

    學期終了便是高等師範的入學考試。

    而這也正是時候了。

    安多納德已經累到極點。

    她預測兄弟一定能考上。

    中學裡大家認為他是最優秀的投考生之一;所有的教員都稱贊他的功課和聰明,唯一的缺點是思想沒有紀律,不能按照計劃做事。

    可是壓在奧裡維肩上的責任使他心慌意亂,考起近了,應付考試的能力越來越低了。

    一方面是極度的疲乏,一方面是怕考不上,而且膽小得近乎病态:這種種早就使他象癱瘓了一樣。

    想到要當着大衆站在許多考試委員前面,他就不由得渾身發抖。

    他永遠受着膽小的累,輪到在教室裡開口就臉紅耳赤,喉嚨都塞住了,最初隻能在人家喚到他名字的時候答應一聲。

    倘使無意中問他什麼話,他倒還容易回答;要是預先知道要受到考問,他簡直會吓昏的:一刻不停在那裡胡思亂想的腦子,把将要臨到的情形連細節都想象到了;而且越等得久,他越是被恐怖糾纏不清。

    他差不多沒有一次考試不是至少考過兩次的:因為考試以前的幾夜,在夢中已經考過幾次,把他的精力消耗完了,再也沒法應付真正的考試。

     然而他還到不了那個使他在夜裡流冷汗的可怕的口試。

    筆試的時候,一個關于哲學的題目,在平時他是很能發①揮的,不料那天六個鐘點之内竟寫不上兩頁。

    最初幾小時他腦子裡空空如也,一點兒思想都沒有,仿佛給一座漆黑的牆堵塞了。

    到最後一小時,那堵牆溶解了,牆縫裡居然透出幾道光來。

    他這才寫了很美的幾行,可是篇幅不夠教人把他評定等第。

    安多納德看他那樣狼狽,料他沒希望了,于是也跟他一樣的垂頭喪氣,隻是面上不露出來。

    并且她便是到了絕望的局面,也還能抱着無窮的希望。

     -------- 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奧裡維落選了。

     他懊喪到了極點。

    安多納德勉強笑着,仿佛事情并不嚴重;但她的嘴唇在發抖。

    她安慰弟弟,說那是運氣不好,容易補救的,下年一定能考取,名次還可以高一些。

    她可沒有說,為了她,他這一年是應該考上的,她身心交困,恐怕不能再撐一年了。

    但她非撐不可。

    要是她在奧裡維沒考取以前就死了,他可能永遠①法國學校考試通例,凡筆試不及格者即落第,無資格再受口試。

     沒勇氣獨自奮鬥下去,結果不免給人生吞掉。

     因此她把自己的疲乏藏起去,反而加倍的努力。

    她流着血汗讓他在暑假中有些娛樂,希望開學以後他精神好一些,更能夠發憤用功。

    可是到開學的時候,她小小的積蓄用完了,同時又丢了幾處薪水最高的教職。

     還要苦苦的撐一年!……兩個孩子為了這最後的一關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

    第一先得生活,找一些别的差事。

    拿端他們介紹安多納德上德國去教書。

    這是她最不願意接受的,可是眼前沒有别的機會,又不能久待。

    六年以來姊弟倆從來沒分離過一天;她簡直沒法想象,不看見他不聽見他以後她怎麼能生活。

    奧裡維想到這點也不免心驚肉跳;但他什麼話都不敢說:這樁苦難是他造成的;要是他考取了,安多納德決不至于到這個田地;所以他沒有反對的權利,也沒有資格提①出他個人的悲凄作為問題;一切隻能由她一個人決定。

     -------- ①法國國立高等師範學生不但完全免費,而且還津貼少數零用。

     分離以前的最後幾天,兩人不聲不響的熬着痛苦,仿佛有一個快要死了;痛苦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們便躲起來。

    安多納德想在奧裡維的眼神中征求意見。

    要是他對她說:“别走啊!"她就可以不走,雖然是應當走。

    直到最後一刻,坐在把他們送上車站去的馬車裡,她還準備打消原意,她覺得沒有勇氣執行她的計劃。

    隻要他一句話,一句話!……可是他不說出來。

    他跟她一樣的全身發僵。

    ——她要他答應每天寫信給她,什麼都不能隐瞞,隻要有點兒不安的事,就立刻叫她回來。

     她走了。

    一方面,奧裡維走進中學宿舍連心都涼了,——如今他變了寄宿生;——一方面安多納德在火車裡痛苦萬分。

    他們倆夜裡睜着眼睛,覺得每過一分鐘就離得遠一點,不由得彼此低聲呼喚。

     安多納德想到将要投身進去的社會非常害怕。

    六年以來,她大大的改變了。

    從前她是多麼大膽,什麼都吓不倒的,現在卻養成了靜默與孤獨的習慣,反而以脫離孤獨生活為苦事。

    幸福的歲月過去了,嘻嘻哈哈的,快活的,多嘴的安多納德也跟着消滅了。

    憂患使她變得孤僻。

    大概因為跟奧裡維住在一起,所以她也感染到他羞怯的性情。

    除了對兄弟,她很不容易開口。

    什麼都使她害怕,便是去拜訪人也要心慌。

    一想到要去住在陌生人家,跟他們談話,老是站在人面前的時候,她更急壞了。

    可憐的小姑娘并不比她的兄弟更喜歡教書:她很盡職,但并不相信自己的工作對人有什麼好處可以自慰。

    她生來是為愛人而不是教育人的。

    可是誰也不在乎她的愛。

     德國那個新的差事,比無論什麼地方都更用不着她的愛。

    她在葛羅納篷家教孩子們讀法語,主人絕對不關切她。

    他們又傲慢又親狎,又冷淡又愛管閑事,因為出了相當高的薪水,便以為給了她恩惠,對她盡可以為所欲為,把她看做一個比較高級的仆人,不讓她有半點自由。

    她甚至沒有私人的卧室:隻睡在一間跟孩子們的卧室相連的小屋子内,夜裡房門都是不能關的。

    她從來沒有清靜的時間。

    雖然那是每個人應有的神聖的權利,他們可不承認。

    她的快樂隻有在精神上跟兄弟在一起,和他談話;隻要有片刻的自由,她就盡量利用。

    但人家還要和她争這片刻的時間。

    她才提筆,就有人在她房内打轉,問她寫什麼。

    她看信的時候,人家又問她信上寫些什麼。

    他們用一種親狎與嘲笑的神氣,打聽"小兄弟"的情形。

    于是她隻得躲起來。

    她有時需要用怎樣的手段,躲在怎樣的屋角裡去偷偷的看奧裡維的信,真是說出來也教叫人臉紅。

    倘若有封信随便丢在房裡,毫無疑問是會被人偷看了的;既然除了衣箱之外沒有一件可以關鎖的東西,她就不得不把所有不願意給人看到的紙張都帶在身上:人家老是在搜索她的東西和她的内心,竭力想發掘她思想的秘密。

    并非葛羅納篷一家關切這些事,而是認為既然出錢雇了她,她這個人就是屬于他們的了。

    其實他們并無惡意:刺探旁人的私事在他們是根深蒂固的習慣;他們之間決不會因這些事生氣的。

     安多納德可最難容忍這種間諜式的,無恥的勾當,使她一天不能有一小時逃過他們不知趣的目光。

    她用一種帶點高傲的矜持的态度對付葛羅納篷家裡的人,教他們大不高興。

    當然,他們自有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為他們的好奇心作辯護,批平安多納德不應該躲避他們。

    對一個住在他們家裡,成為家庭的一分子,負責教育他們兒女的姑娘,他們覺得應該認識她的私生活:這是他們的責任!——(多少主婦對于仆人就是這種說法,她們的所謂責任,并非在于使仆役少吃一些苦少受一些難堪,而是在于禁止他們作任何娛樂。

    )——所以他們認為,安多納德的不肯接受監督一定是有不可告人之事:一個清白的女孩子是什麼都不用隐藏的。

     因此安多納德時時刻刻受着磨折,時時刻刻得保護自己:這樣她就比平時更冷淡更深藏了。

     弟弟每天都給她寫一封十二頁的長信;她也居然能每天寫一封,——哪怕隻是短短的幾行。

    奧裡維竭力裝得很勇敢,不過分流露心中的悲苦。

    但事實上他苦悶得要死。

    他的生活一向跟姊姊的難解難分,如今和她分離之後,他的生命似乎隻剩了一半:他的手腳,他的思想,都調動不來了;他不能散步,不能彈琴,不能工作,也不能不工作,不能夢想,——除非是夢想她。

    他從朝到晚埋頭在書本裡,可是一點工作都做不出來:他的念頭總想着别處,不是苦悶,便是想念姊姊,或者一邊想着上一天的來信,一邊眼睛釘着鐘,等着當天的信。

    信到了,他手指哆嗦着拆閱,因為他又快活又害怕。

    便是情書也不會使一個情人感情沖動到這個田地。

    象安多納德一樣,他也躲在一邊讀她的信,把所有的都帶在身上,夜裡拿最後收到的一封放在枕頭下面,在想着親愛的姊姊而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時候,常常用手摸一下,看看它是否在老地方。

    他覺得跟她離得多近!要是郵局耽誤,把安多納德的信晚一天送到,他就特别難過。

    他們中間隔了兩天兩夜了!……因為從來沒出過門,他把空間與時間格外誇大。

    他的想象力老是在那裡活動:“噢,上帝!要是她病倒的話!她總該見到他一面才死吧……昨天為什麼她隻寫寥寥幾行呢?……是不是病了?……是的,她病了……"那時他簡直喘不過氣來。

    ——除此以外,他更怕自己孤苦伶仃的死,遠離着她,死在這些不相幹的人中間,在這可厭的中學裡,在這個凄涼的巴黎。

    想到後來,他真的病了……"倘若寫信去要她回來又怎麼樣呢?……"但他想到自己這樣沒有勇氣就害羞。

    而且他一提筆,因為能夠和她談談而快活極了,居然暫時忘了痛苦。

    他仿佛見到她,聽到她:他把什麼都告訴給她聽:跟她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倒從來沒對她說過這樣親切和熱烈的話;他把她叫做“我的忠實的,勇敢的,至愛的好小姊姊"。

    那是真正的情書。

     這些信使安多納德沉浸在溫情裡頭,唯有在讀信的時間她才覺得有點空氣可以呼吸。

    信要不在早上預期的時間收到,她就苦惱得什麼似的。

    有兩三次,葛羅納篷他們為了大意,或是——誰知道?——為了惡意的耍弄,直到晚上,有一次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把信交給她,那時她竟急得發燒了。

    ——元旦那天,兩個孩子不約而同的想了同樣的主意:花了很多錢彼此發了一通長電,在兩方面同時送到。

    奧裡維繼續在功課方面與思想方面征求安多納德的意見;安多納德替他出主意,支持他,鼓勵他。

     其實她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少勇氣,住在這陌生地方悶死了,一個人也不認識,一個人也不關切她,除了一個才來不久而和她同樣住不慣的教員的太太。

    那位好心的女人母性很強,看到兩個各處一方而相愛的孩子那麼痛苦,非常同情——因為她向安多納德探聽到了一部分曆史;——但她那樣的粗聲大片,那樣的平庸,缺少機智,不識時務,把安多納德貴族式的小靈魂吓得格外深藏了。

    因為對誰都不能吐露,她便把所有的煩惱都悶在肚裡:而那是很重的擔負。

    有時她自以為要倒下來了;但她咬咬嘴唇,重新向前。

    她的健康受了影響,瘦了許多。

    弟弟的信越來越消沉。

    有一次特别頹喪的時候,他竟寫道:“你回來罷,回來罷!……” 可是信剛發出,他就覺得慚愧,又寫了一封,聲明前信作廢,要求安多納德别把那句話放在心上。

    他甚至裝做很快樂,不需要姊姊。

    倘若給人看出他沒有她便不能過活,他容易生氣的性情也是受不了的。

     這一點可瞞不過安多納德;她看透他的思想,但不知道怎麼辦。

    有一天,她幾乎真的要動身了,連行車時刻都到站上去問過了。

    随後,她覺得簡直是胡鬧:她在這兒掙的錢就是付奧裡維的膳宿費的;兩個人能撐多久就得撐多久。

    她沒勇氣打什麼主意了:早上她很勇敢,但越到夜晚,精神越低落,隻想逃了。

    她想念家鄉,——想着那個對她多麼殘酷、可是埋着她過去所有的遺迹的家鄉,——也想着弟弟的語言,為她用來表示心中的愛的語言。

     那時恰好有個法國劇團路過那個德國小城。

    難得上戲院的安多納德,——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緻,——忽然渴想聽一聽法語,到法國去躲一下。

    其餘的事,我們以前叙述過了。

    戲院已經客滿。

    她遇到了一個不認識的青年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看到她失望的神氣,邀她到他的包廂中去:她糊裡糊塗的接受了。

    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裡許多閑話,立刻傳到葛羅納篷家裡,而他們的存心是隻要對這個法國少女有一點兒不利的猜疑就預備接受的,再加我們以前說過的那種情形,他們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氣惱之極,便毫①不客氣的把安多納德辭退了。

     -------- ①參看卷四:《反抗》。

    ——原注 這顆貞潔而容易害羞的心靈,整個兒給手足之愛占據了,沒有給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過,一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簡直羞憤欲死。

    但她并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一樣的無辜,雖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

    她對于他的身世一無所知,隻曉得他是個受到劇烈攻擊的音樂家。

    她盡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種内心的直覺,因飽經憂患而變得非常敏銳,看出那個陪她看戲的同伴舉動粗魯,有點瘋癫,可是性情和她一樣贛直,并且慷慨豪俠,她隻要想到他就覺得安慰。

    别人說克利斯朵夫的壞話,絕對不影響她的信心。

    自己是個被迫侮的,她認為他也是個被迫侮的,和她一樣受着人們惡意的攻擊,而且時期更長久。

    既然她慣于想着别人而忘掉自己,所以一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減淡了些。

    可是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和他再見或通信。

    清高與狷介的性情不許她那麼做。

    她以為他決不會知道連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還希望他永遠不知道。

     她走了。

    火車開出一小時以後,她碰巧又跟從外埠回來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一起停了幾分鐘的車廂裡,他們倆在靜悄悄的夜裡見到了,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能說些什麼呢,除非是一些極平淡的話?而這種話,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與神秘的共鳴;那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無根據的,說不出的感情。

    在這最後一刹那,兩個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時跟他們一平生活的人從來沒窺到的内心的隐秘。

    說話,親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兩顆靈魂一朝在過眼煙雲的世态中遇到了,認識了以後,那感覺是永久不會消失的。

    安多納德把它永遠保存在心靈深處,——使她凄涼的心裡能有一道朦胧的光明,象地獄裡的微光。

     她又跟奧裡維團聚了。

    而她回來也正是時候了。

    他剛病着。

    這個神經質的騷動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時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寫信告訴姊姊,免得她擔憂。

    他隻是在心裡叫她,好象求一樁奇迹似的求着她。

     奇迹出現的時候,他睡在中學的病房裡發燒,胡思亂想。

    一見之下,他并不叫喊。

    他有過多少次的幻象,看見她進來……他在床上坐起,張着嘴,哆嗦着,以為又是一個幻象。

    趕到她挨着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摟着,他倒在她懷中,嘴唇上感覺到嬌嫩的面頰,手裡感覺到那雙在夜車裡凍得冰冷的手,終于知道的确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來了,他就哭了出來。

    他隻會哭,跟小時候一樣是個"小傻瓜"。

    他把她緊緊摟着,唯恐她跑掉了。

    他們倆改變得多厲害!臉色多難看!……可是沒關系,他們倆已經團聚:病房,學校,陰沉的天色,都變得光明了。

    兩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

    她什麼話還沒說,他先要她發誓不再出門。

    沒有問題,她決不會再走;離别真是太痛苦了;母親說得對,無論什麼總比分離好。

    便是窮,便是死,都還能忍受,隻要大家在一起。

     他們趕緊租了一個公寓。

    他們很想再住從前的那個,不管它多麼醜;可是已經租出了。

    新的公寓也靠着一個院子,從牆高頭可以望見一株小皂角樹:他們立刻愛上了,把它當做田野裡的一個朋友,也象他們一樣給關在城市裡。

    奧裡維很快的恢複了健康,——而他的所謂健康,在一般強壯的人還是近于病的。

    ——安多納德在德國過的那些苦悶的日子,至少掙了一筆錢;她翻譯的一冊德語書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

    錢的煩惱暫時沒有了;一切都可以挺順利,隻要奧裡維在學期終了能夠考上。

    ——可是考不上又怎麼辦呢? 一朝住在一塊兒,恢複了過去那種甜蜜的生活,他們一心一意想着考試的事。

    兩人盡量的不提也是沒用:無論如何避免不了。

    那個執着的念頭到處跟着他們,便是在消遣的時候也是的:在音樂會裡,它會在一曲中間突然浮現;夜裡醒來,它又會象窟窿一般的張開嘴來吞噬他們。

    奧裡維一方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負,報答她為他而犧牲了青春的恩德,一方面又怕落第以後無法避免的兵役:——那時考取高等學校的青年還可以免除兵役。

    他對于軍營裡——不管他看得對不對——肉體與精神方面的男風,心理方面的堕落,感到說不出的厭惡。

    他性格中所有貴族的與貞潔的氣質部受不了兵役的義務,差不多甯可死的。

    保衛國家的大道理,時下已經成為普遍的信仰,人們很可以用這個名義來取笑、甚至指責奧裡維的心理;可是隻有瞎子才會否認那種心理!兼愛為名、粗俗其實的共同生活,強迫一般性情孤獨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說是最大的痛苦。

     試期到了。

    奧裡維差點兒不能進場:他非常的不舒服,對于不論考取與否都得經曆的那種心驚膽戰的境界害怕到極點,幾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

    筆試的成績還不差。

    但等待筆試榜揭曉的期間真是不好受。

    經過了大革命的國家實際是世界上最守舊的:根據它年代悠久的習慣,試期定在七月裡一年之中最熱的幾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憐的青年們為難,要他們在溽暑熏蒸的天氣預備考試;而節目的繁重,恐怕沒有一個典試委員知道其中的十分之一。

    在喧嘩擾攘的七月十四(那是教并不快活而需要清靜的人受罪的狂歡節)的下一①天,人們才披閱作文卷子。

    奧裡維的公寓附近,廣場上擺着趕集的雜耍攤,一天到晚,一夜到天亮,隻聽見氣槍劈劈拍拍打靶的聲音,讓人騎着打轉的木馬嗚嗚的叫着,蒸汽琴呼哧呼哧的響着。

    熱鬧了八天之後,總統為了讨好民衆,又特準延長半星期;那對他當然是沒關系的:他又聽不見!但安多納德與奧裡維被吵得頭昏腦脹,不得不緊閉窗戶,關在房内,掩着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從窗隙裡鑽進來的聲音,結果它們仍舊象刀子一般直鑽到頭裡,使他們痛苦得渾身抽搐。

     -------- ①七月十四為法國大革命爆發的日子,後定為法國國慶日。

     筆試及格以後,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試。

    奧裡維要求安多納德不要去旁聽。

    她等在門外,比他哆嗦得更厲害。

    他從來不跟她說考得滿意,不是把他在口試中回答的話使她發急,就是把沒有回答的話使她揪心。

     最後揭曉的日子到了。

    錄取新生的榜是貼在巴黎大學文學院的走廊裡的。

    安多納德不肯讓奧裡維一個人去。

    出門的時候,他們暗暗的想:等會兒回來,事情已經分曉了,那時他們或許還要回過頭來惋惜這個時間,因為這時雖然提心吊膽,可至少還存着希望。

    遠遠的望見了巴黎大學,他們都覺得腿軟了。

    連那麼勇敢的安多納德也不禁對兄弟說:“哎,别走得這麼快呀……” 奧裡維瞧了瞧勉強堆着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們在這張凳上坐一會好不好?” 他簡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

    但過了一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沒關系,弟弟,走罷。

    ” 他們一時找不到那張榜,看了好幾張都沒有耶南的姓名。

    終于看到的時候,他們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幾遍,不敢相信。

    臨了,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是他耶南被錄取了,他們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兩人立刻望家中奔去:她抓着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們幾乎連奔帶跑的,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了,穿過大街險些兒被車馬壓死,彼此叫着:“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們急急忙忙爬上樓梯。

    一進到屋裡,兩人馬上投入彼此的懷抱。

    安多納德牽着奧裡維的手,把他帶到父母的遺像前面,那是靠近卧床,在屋子的一角,對他們象聖殿一般的處所。

    她和他一起跪下,悄悄的哭了。

     安多納德叫了一頓精美的晚飯。

    可是他們肚子不餓,一口都吃不下。

    晚上,奧裡維一忽兒坐在姊姊膝下,一忽兒坐在姊姊膝上,象小孩子一樣的要人憐愛。

    他們不大說話,累到極點,連快樂的氣力都沒有了。

    九點不到,他們就睡了,睡得象死人一樣。

     第二天,安多納德頭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這麼一個重擔!奧裡維也覺得破天荒第一遭能夠呼吸了。

    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沒辜負姊姊的期望!……——多少年來,多少年來,他們第一次可以讓自己貪懶一下。

    到中午他們還躺在床上,談着話,房門打開着,可以在一面鏡子裡瞧見彼此的快樂而累得有些虛腫的臉;他們笑着,送着飛吻,一忽兒又朦胧入睡,瞧着對方睡着的模樣;大家都懶洋洋的癱倒了,除了吐幾個溫柔的單字以外簡直沒氣力說話。

     安多納德從來沒停止一個小錢一個小錢的積蓄,以備不時之需。

    她一向瞞着兄弟,不說出她預備給他一個意外的欣喜。

    錄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們要到瑞士去住一個月,作為辛苦了幾年的酬報。

    現在奧裡維進了高師,有三年的公費,出了學校又有職業的保障,他們可以放肆一下,動用那筆積蓄了。

    奧裡維一聽這消息馬上快活得叫起來。

    安多納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為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準備成為一樁大事,同時也成為無窮的樂事。

    他們動身的時候已是八月中了。

    他們不慣于旅行:頭天晚上,奧裡維就睡不着覺;火車上的那一夜,他也不能阖眼。

    他整天擔心,怕錯失火車。

    他們倆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給人家擠來擠去,踏進了一間二等車廂,連枕着手臂睡覺的地位都沒有:——睡眠是号稱民主的法國路局不給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權之一,為的讓有錢的旅客能夠獨享這個權利而格外得意。

    ——奧裡維一刻都沒閉上眼睛:他還不敢肯定有沒有誤搭火車,一路留神所有的站名。

    安多納德半睡半醒,時時刻刻驚醒過來;車廂的震動使她的頭搖晃不定。

    奧裡維借着從車頂上照下來的黯淡的燈光瞅着她,看她臉色大變,不由得吃了一驚。

    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張着;起色黃黃的,腮幫上東一處西一處的顯着皺紋,深深的刻着居喪與失望的日子的痕迹:她神氣又老又病。

    ——她的确是太累了!她心裡很想把行起延緩幾天,可又不願意使兄弟掃興,竭力教自己相信沒有什麼病,隻是疲勞過度,一到鄉下就會複原的。

    啊!她多麼怕在路上病到!……她覺得他瞧着她,便勉強振作精神,睜開眼來,——睜開這雙多年輕,多清澈,多明淨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悶的濁流障蔽一會,好似一堆雲在湖上飄過。

    他又溫柔又不安的低聲問她身體怎麼樣,她握着他的手,回答說很好。

    她隻要聽到一個表示愛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爾與蓬塔利哀之間,紅光滿天的曙色一照到蒼白的田裡,原野就仿佛醒過來了。

    高高興興的太陽——象他們一樣從巴黎的街道、塵埃堆積的房屋、油膩的煙霧中間逃出來的太陽——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霧吐出來的一層乳白色的氣霧包裹着。

    路上有的是小景緻:村子裡的小鐘樓,眼梢裡瞧見的一泓清水,在遠處飄浮的藍色的崗巒。

    火車停在靜寂的鄉間,陣陣的遠風送來清脆動人的早禱的鐘聲;鐵路高頭,一群神氣俨然的母牛站在土堆上出神。

    這種種都顯得那麼新鮮,引平安多納德姊弟的注意。

    他們好似兩株桔萎的樹,飲着天上的甘露愉快極了。

     然後是清晨,到了應當換車的瑞士關卡。

    平坦的田裡隻有一個小小的車站。

    大家因為一夜沒睡,覺得有點兒惡心,清晨潮濕的空氣又使人微微顫抖。

    四下裡靜悄悄的,天色清明,周圍那些草原的氣息沖進你的嘴巴,沾着你的舌頭,沿着你的喉嚨,象一條小溪似的流到你胸中。

    露天擺着一張桌子,大家站在那兒喝一杯提神的熱咖啡,羼着帶酪的牛乳,還有一股野花野草的香味。

     他們搭上瑞士的火車,看了車上不同的設備高興得象兒童一樣。

    可是安多納德累極了!她對于這種時時刻刻的不舒服覺得莫名片妙。

    為什麼看到了這些多美多有趣的東西而并不怎麼高興呢?和兄弟作一次美妙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