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複旦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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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另有任務。

    去罷,孩子,去幹你的事。

    盡管追出我,隻要你能夠。

    我嗎,我留在這兒,我要擔任警戒……你讀過《天方夜譚》,該記得其中有一個精靈,象山一般高,被關在壓着所羅門印玺的箱子裡……哎,你知道沒有,精靈就在這兒,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就是你不敢低下頭去瞧一瞧的那顆靈魂。

    我跟我同時代的人,我它搏鬥了一輩子,我們沒有把它打敗,它也沒有把我們打敗。

    如今我們和它都在透一口氣,彼此瞪着眼,可沒有怨恨,沒有恐懼,對咱們的戰鬥都很滿意,等着休戰期滿。

    你們哪,你們該利用休戰的機會養精蓄銳,預備去摘取世界上的美果!你們盡量的快活罷,享受這個短時期的休息罷,可是千萬記住,你們,或是你們的兒子們,有一天從征略大業中回來的時候,應當回到我現在所站的地方,拿出新的力量跟留在那邊而為我在旁監視的精靈搏鬥。

    這搏鬥,雖則中間可能有多少次的休戰,但直要等到兩者之間有一個被打倒的時候才能結束。

    你們應當比我們更強,更幸福!……——目前,你盡管玩你的運動,如果你願意;你得活動你的筋骨,鍛煉你的心志;别發傻勁,把你躍躍欲試的精力為一些無聊的事浪費掉:放心,你現在所處的時代早晚會用到你的精力的。

    ” 克利斯朵夫說的話,喬治并沒記着多少。

    他胸襟相當寬大,足夠容納克利斯朵夫的思想;但他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還沒走完樓梯已經把什麼都忘了。

    可是他仍舊有種甜美的暢快的感覺,即使在産生這種感覺的事情早已想不起的時候也是這樣。

    他對克利斯朵夫非常尊敬,卻完全不信克利斯朵夫所信仰的東西。

    (他心裡一無信仰,對什麼都是一笑置之。

    )但要是有誰敢毀謗他的老朋友,他是會拚命的。

     幸而沒有人在他面前說克利斯朵夫的壞話,否則他什麼事都會幹出來。

     克利斯朵夫把風向看得很準,不久它果然轉變了。

    年輕的法國音樂的理想是和他的理想不同的。

    這一點使克利斯朵夫對法國音樂的好感多添了一個理由,但法國音樂界對他絕對不表同情。

    他在群衆之間那麼時行,決不能使那些鬧饑荒鬧得最厲害的青年和他攜手;他們肚子裡沒有多少東西,所以牙齒格外的長,格外的要咬人。

    克利斯朵夫可不把他們的兇惡放在心上。

     “他們多麼認真啊!”他說。

    “這些孩子正在磨練牙齒呢……” 比較之下,他幾乎更喜歡他們,而讨厭那般因為他的聲名而來巴結他的小狗,——好似杜契尼說的:“一頭猛犬把①頭伸在一隻奶油缽裡時,就有小狗們來舐它的胡子表示慶賀。

    ” ----------------------- ①杜契尼為十六至十七世紀的法國詩人,諷刺作家。

     他有一部作品被歌劇院接受了。

    才接受,人家就開始排練。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到報上有攻擊他的文章,說為了他的作品,人家把預定上演的一個青年作家的劇本無限期的擱下去了。

    那記者不勝憤慨,認為這種濫用勢力的事應當由克利斯朵夫負責。

     克利斯朵夫跑去見經理,對他說:“你沒預先通知我。

    那怎麼行呢?你該把那部先收下的歌劇先上演。

    ” 經理大驚小怪的嚷着,嘻嘻哈哈的拒絕了。

    他把克利斯朵夫的人品,作品,天才,竭力恭維了一陣,對另外一部作品表示輕蔑到極點,一口咬定它一文不值,絕對不能賣座。

     “那末你幹嗎收下來呢?” “一個人不能每樣事都逞着自己的心思去做。

    每隔一些時候,我們不能不敷衍一下輿論。

    從前,那些青年盡管叫叫嚷嚷,誰也不理會的。

    此刻他們找到了一個方法,挑撥一般國家主義派的報紙來攻擊我們,把我們叫做賣國賊,劣等法國人,倘使我們不幸而沒對他們的少壯派表示欽佩的話。

    哼!少壯派!就談少壯派罷!……要不要我告訴你是怎麼回事?我真是夠受了!群衆也是夠受了。

    他們用那種挽歌來叫你頭痛!……脈管裡沒有一滴血,對你老唱着彌撒祭,描寫愛情的二重唱簡直象追思祈禱……倘若我糊裡糊塗拿人家硬要我接受的劇本上演,要不把我的戲院虧完才怪!我把作品接受下來就完了,人家不能要求我——唉,談咱們的正經罷。

    你呀,你的大作是準會叫座的。

    ” 接着又是一大片恭維。

     克利斯朵夫直截了當的打斷了他的話,氣沖沖的說:“我決不上當。

    如今我老了,'成功'了,你們便利用我來壓倒青年人。

    我年輕的時候,你們也會用同樣的手段壓倒我。

    要不先上演那個青年的劇本,我就把我的撤回。

    ” 經理舉起胳膊向着天,回答說:“你難道不明白,倘使我們聽了你的話,人家豈不以為我們被報紙的攻擊屈服了嗎?” “那對我有什麼相幹?” “随你罷!第一個吃虧的還是你。

    ” 于是人家開始排練青年音樂家的作品,同時也不中止練習克利斯朵夫的作品。

    一部是三幕的,一部是兩幕的;戲院決定拿它們在同一晚上演出。

    克利斯朵夫和他所提撥的人見了面。

    他要親自報告這個消息。

    那青年說了許多感激的話,表示沒齒不忘。

     經理全副精神的對付克利斯朵夫的劇本,克利斯朵夫當然沒法阻止。

    另一部作品的演出沒有被照顧到,克利斯朵夫卻一點都不知道,隻參加了幾次排練,覺得作品很平常,随便表示了一些意見,人家也不表歡迎;他便至此為止,不再顧問。

    此外,經理又要那位新進作家把作品删節一部分,倘若他願意馬上演出的話。

    這種犧牲,作者先是很樂意的答應的,不久卻大不痛快了。

     上演那晚,新作家的劇本完全失敗,克利斯朵夫的大為成功。

    有幾家報紙竭力攻擊克利斯朵夫,說那是故意做的圈套,要陷害一個年輕而偉大的法國作家;他們說歌劇院為了巴結德國大師而把法國作家的音樂割裂了;而這個德國大師是妒忌一切新興的明星的。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膀,想道:“他會答複他們的。

    ” “他”可是一聲不出。

    克利斯朵夫把這些批評剪了一部分寄給他,附了一句話:“你看到沒有?” 他回信說:“遺憾之至!那位新聞記者太關切我了!真是,我很抱歉。

    最好還是别放在心上。

    ” 克利斯朵夫笑了,心裡想:“他說得對,這個膽怯鬼。

    ” 于是他把這件事象他所謂的“置之腦後”了。

     但那個難得看報,而且除了體育新聞以外都看得很馬虎的喬治,這一回竟一眼看到了抨擊克利斯朵夫最劇烈的文字。

    他認得那個記者,便跑到一家準可以找到他的咖啡店去,果然找到了,打了他嘴巴,跟他決鬥,一劍刺傷了他的肩膀。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一邊吃中飯一邊從一封朋友的信中知道了這件事,馬上氣都塞住了,飯也沒吃完,就趕到喬治家裡。

    出來開門的就是喬治。

    克利斯朵夫象一陣狂風般卷進去,抓着他的胳膊,憤憤的搖着,破口大罵。

     “畜生!你為了我去跟人打架!誰允許你的?你這個小子,你這個糊塗蟲,居然來管我的事!難道我自己管不了嗎,嗯?你以為占了便宜!你給這個壞蛋面子,跟他決鬥。

    那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呢。

    這一下他變了一個英雄了,知道沒有,傻瓜?而且要是不巧……(我斷定你是依着你的老??,冒冒失失的去幹的)……要是你送了命!……可憐蟲!我簡直一輩子都不能原諒你!……” 喬治早已笑得象瘋子一般,聽了最後一句威吓的話,更是捧腹大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老朋友,你真是怪了!太滑稽了!因為我替你出了氣,你這樣的罵我!下回我攻擊你,也許你會跟我擁抱了。

    ” 克利斯朵夫住了嘴,把喬治摟在懷裡,親着他的臉,然後又說:“我的孩子!……對不起。

    我老糊塗了……可是這個消息把我吓壞了。

    跟人打架,虧你想得出!我們犯得上跟這種人打架嗎?答應我,以後不能再這樣胡鬧。

    ” “我什麼也不答應你,”喬治說。

    “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 “我可不許,聽見沒有?倘使你再鬧這種事,我就不要再看到你了,我要登報否認你,我要把你……” “取消繼承權是不是?好,随你罷。

    ” “得啦,喬治,我是央求你呀……你這麼來一下有什麼用呢?” “親愛的老朋友,你人比我好幾千倍,比我多知道的事簡直數不清;但對于那些流氓,我比你認得更清楚。

    你放心,那是有用的;現在他們要侮辱你,先要把他們的毒舌掂掂斤量了。

    ” “嘿!那些小子對我有什麼相幹?他們說的話,我都一笑置之。

    ” “可是我并不一笑置之。

    你隻管你自己的事罷。

    ” 這樣以後,克利斯朵夫唯恐再有什麼新的文章引起喬治猜疑。

    事情真滑稽:以後的幾天,從來不看報的克利斯朵夫,居然趴在咖啡店的桌子上翻着所有的日報,預備看到一篇辱罵的文章,就想盡方法(不管是怎麼卑鄙的方法)不讓它落在喬治眼裡。

    過了一星期,他才放了心。

    孩子果然說得不錯。

    喬治的舉動教那些叫叫嚷攘的家夥都要想一想了,——而克利斯朵夫一邊盡管埋怨小瘋子耽誤了他八天的工作,一邊覺得自己也沒有資格教訓他。

    他想到從前——還不算怎麼長久呢——自己為了奧裡維而跟人決鬥的事。

    于是他仿佛聽見奧裡維對他說着: “由他去罷,克利斯朵夫,我欠你的債也得還你的。

    ” 人家的攻擊,克利斯朵夫固然不以為意,另外一個人卻沒有看破一切的涵養。

    那便是愛麥虞限。

     歐洲的思想界演變得非常快。

    它仿佛跟機械方面的新發明和新的引擎同時加增了速度。

    偏見與希望這種存糧,從前足夠維持人類一二十年的,此刻在五年之中就被消化掉了。

    幾代的思想都在那裡飛奔,一代跟着一代,往往還是一代踏着一代:時間已經下了沖鋒令。

    ——愛麥虞限被人追出了。

     讴歌法蘭西毅力的詩人從來沒否認他宗師奧裡維的理想主義。

    盡管愛國心那麼熱烈,他依舊崇拜精神上的崇高偉大。

    他在詩歌中提高着嗓子預告法蘭西的勝利,乃是要借此表示自己的信仰,表示他的愛法蘭西是因為它代表今日歐羅巴最高的思想,代表那個向暴力反攻而得勝的權利。

    不料權利本身就染上了暴力的氣息,暴力又赤裸裸的出現了。

    新興的一代,結實,耐苦,渴望戰鬥,在沒勝利之前就存着勝利者的心理。

    他憑着他的肌肉,憑着他寬闊的胸脯,起着他的強烈而渴求享受的感官,憑着他象鸷鳥一般遨翔于平原之上的巨翼而得意揚揚,急不及待的想撲下來試試他的利爪。

    民族的英武,超越海洋超越阿爾卑斯的飛翔,橫跨非洲沙漠的馳騁,新時代的十字軍(神秘氣息不比菲力氣二世和維爾哈杜伊昂為少,功利觀念也不比他們多),把民族的頭腦沖昏了。

    那①些年輕人對于戰争的認識都是從書本上來的,以為是壯美的。

    他們聲勢洶洶,取着挑釁的态度。

    什麼和平,什麼思想,他們都厭倦了;他們所宣揚的是戰争,說法蘭西的威力将來可以在戰争的洪爐中鍛煉出來。

    因為種種的學說無非是可厭的空談,他們便存了反抗的心,瞧不起以信仰為主的理想。

    他們大吹大擂,提倡狹窄的見識,粗暴的現實主義,也提倡民族的自私自利,露骨的自私自利,隻要能增加本國的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