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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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精神上還是病着。

    新長出來的氣力隻有加強騷亂的心緒,因為它始終不曾恢複平衡,有如一條裝載不平均的船,受到一點極小的震動就會跳起來。

     他完全孤獨,跟勃羅姆談不到精神上的相片,與阿娜的交際僅僅限于早晚的招呼,和學生又毫無好感可言:因為他公然表示,以他們的才具,最好還是放棄音樂。

    城裡他一個人都不認得。

    而這也不完全是他的過失。

    固然他自從奧裡維死後老是很孤獨的呆在一邊,但周圍的人也根本不讓他接近。

     他住的那個古城起有些聰明強毅之士,但都是驕傲的特權階級,自得自滿,與外界不相往來的。

    他們是一般布爾喬亞的貴族,愛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狹窄,奉教非常熱心,認為自己是最優秀的種族,自己的城市是最優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厮守着他們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

    每一家規定好一個招待親屬的日子,餘下的時間便門禁森嚴。

    這些實力雄厚的世家從來不想炫耀财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細的:這就夠了;别人的意見根本無足重輕。

    有些百萬富翁穿得象小布爾喬亞一樣,聲音嘶嗄,講着别有風趣的土話,天天一本正經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連一般勤謹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紀還是照常辦事。

    太太們自命為精通治家之道。

    女兒是沒有陪嫁的。

    有錢的父母要子女象自己一樣辛辛苦苦的去掙他們的家業。

    日常生活過得非常節儉:那些巨大的财産有極高尚的用途,例如收藏藝術品,辦美術館,襄助社會事業。

    慈善機關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數目很大的,隐名的捐款。

    這種又偉大又可笑的現象都是屬于另一時代的。

    大家隻知道有自己,似乎不知道外邊還有别的世界。

    其實為了商業關系,為了交遊廣闊,為了教兒子們到遠方去遊學,他們對外邊的世界很熟悉。

    可是無論什麼出名的東西,無論哪個國外的名流,在他們心目中一定要經過他們認可之後才算成立。

    他們對自己的社會也管束極嚴,互相支持,互相監督。

    這樣就産生了一種集體意識,憑着一緻的宗教觀念與道德觀念,把個人的許多不同點——在那些性格剛強的人身上特别顯著的不同點——給遮掉了。

    每個人都奉行儀式,都有信仰。

    沒有一個人敢有一點兒懷疑,即使懷疑也不願意承認。

    你休想掏摸他們的心事:因為知道受着嚴密的監視,誰都有權利窺探别人的心,所以他們格外深藏。

    據說連那些離開鄉土而自以為獨立不羁的人,一朝回到本鄉,照舊會屈服于傳統,習慣,和本城的風氣: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儀式,不得不信仰。

    在他們眼裡,沒有信仰是違反天性的,沒有信仰的人是低級的,行為不端的人。

    隻要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就決不能回避宗教義務。

    不參加教禮等于永遠脫離自己的階級。

    ① ------------------------ ①此處所稱宗教均指基督新教。

    瑞士最普遍的宗教是新教。

     這種紀律的壓力似乎還嫌不夠。

    那些人在本身的階級裡頭還覺得彼此的連系不夠密切,所以在大組織中間又造成無數的小組織,把自己完全束縛起來。

    小組織大概有好幾百個,而且每年都在增加。

    一切社會活動都有團體:有為慈善事業的,為虔修的,為商業的,為虔修而兼商業的,為藝術的,為科學的,為歌唱的,為音樂的;有靈修會,有健身會,有單為集會而組織的,有為了共同娛樂的,有街坊聯合會,有同業聯合會,有同等身分的人的會,有同等财富的人的會,有同等體重的人的會,有同名的人的會。

    據說有人還想組織一個不隸屬任何團體的人的團體,結果這種人不滿一打。

     在這城市、階級、團體三重束縛之下,一個人的心靈是給捆住了。

    無形的壓力把各種性格都約束了。

    其中多半是從小習慣的,——從幾百年來就習慣的;他們認為這種壓迫很衛生;倘若有人想擺脫,就是不合體統或不健全。

    看到他們心滿意足的笑容,誰也想不到他們心裡有什麼不舒服。

    但人的天性也要報複一下的。

    每隔相當時候,必有幾個反抗的人,或是倔強的藝術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顧一切的斬斷鎖鍊,使當地的衛道之士頭痛。

    但衛道之士非常聰明,倘若叛徒沒有在半路上被壓到,倘若比他們更強,那末他們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總難免鬧得滿城風雨),——而設法把他收買。

    對方要是一個畫家,他們就把他送入美術館;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圖書館。

    叛徒大聲疾呼的說些不入耳的話,他們隻做不聽見。

    他盡管自命為獨往獨來,結果仍舊被同化了。

    毒性被中和了。

    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療。

    ——但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總是在半路上被扼殺的居多。

    那些安靜的屋子裡藏着不知多少無人知道的悲劇。

    裡頭的主人往往會從從容容的,一聲不響的跑去跳在河裡;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進療養院。

    大家把這些事滿不在乎的談着,态度的冷靜可以說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點之一,即使面對着痛苦與死亡也不會受影響。

     這些嚴肅的布爾喬亞,因為看重自己人,所以對自己人很嚴;因為瞧不起别人,所以對别人比較寬。

    對于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僑,例如德國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們都相當寬大,覺得跟自己無關痛癢。

    并且他們愛好智慧,決不為了前進的思想而驚慌,知道自己的兒孫是不受影響的。

    他們用着冷淡的,客氣的态度對待外僑,不讓他們親近。

     克利斯朵夫毋須人家多所表示。

    那時他正特别敏感,到處看到自私自利與淡漠無情,隻想深自韬晦。

     勃羅姆的病家在社會上是個範圍很小的小***,屬于新教中教規極嚴的一派,勃羅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

    克利斯朵夫名義上是舊教徒出身,事實上又已經不信仰了,所以更受到平視。

    而他那方面也覺得有許多事看不上眼。

    他雖則不信仰,可是脫不了先天的舊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詩的意味多,對于人性取着寬容的态度,不求說明或了解,隻知道愛或是不愛;同時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着絕對的自由,那是他無形中在巴黎養成的習慣。

    因此他和極端派的新教團體沖突是必然的事。

    加爾文主義的缺陷在這個宗派裡格外顯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義,把信仰的翅膀斬斷了,讓它挂在深淵上面:因為這唯理主義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義同樣有問題,它既不是詩,也不是散文,而是把詩變了散文。

    它是一種精神上的驕傲,對于理智——他們的理智——抱着一種絕對的,危險的信仰。

    他們可以不信上帝,不信靈魂不滅,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舊教徒不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

    他們從來沒想到讨論這個“理智”。

    要是人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們甯可否定人生。

    他們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潛伏的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塵世的精神”。

    他們造出許多幼稚的,簡化的,雛型的人生與人物。

    他們中間頗有些博學而實際的人,讀書甚多,閱曆不少,但看不見事物的真相,隻歸納出一些抽象的東西。

    他們貧血得厲害;德行極高,但沒有人情味:而這是最要不得的罪惡。

    他們心地的純潔往往是真實的,并且高尚,天真,有時不免滑稽,不幸那種純潔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劇意味,使他們對别人冷酷無情,——不是由于憤怒,而是一種深信不疑的态度。

    他們怎麼會遲疑呢?真理,權利,道德,不是都在他們手裡嗎?神聖的理智不是給了他們直接的啟示嗎?理智是一顆冷酷的太陽,它放射光明,可是教人眼花,看不見東西。

    在這種沒有水分與陰影的光明底下,心靈會褪色,血會幹枯的。

     而克利斯朵夫當時覺得最無意義的便是理智。

    這顆太陽隻能替他照出深淵的内壁而不能指示一條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淵的深度。

     至于藝術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機會、也沒有心思去和它發生關系。

    當地的音樂家多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屬于新舒曼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這些樂派是鬥争過的。

    隻有兩人是例外:——一個是管風琴師克拉勃,開着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個誠實君子,出色的音樂家,照某個瑞士作家的說法,要不是“騎在一匹被他喂得太飽的飛馬上”,他還能成為更好的音樂家;——另外一個是年輕的猶太作曲家,很有特色,很有脾氣,情緒很騷動;他也開着鋪子,賣瑞士土産:木刻的玩藝兒,伯爾尼的木屋和熊等等。

    這兩個人因為不把音樂做職業,胸襟都比較寬大,很樂意親近克利斯朵夫;而在别的時期,克利斯朵夫也會有那種好奇心去認識他們的,但那時他對藝術,對人,都毫無興趣,隻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聽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隻有在城裡穿過的那條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鄉的萊茵。

    在它旁邊,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夢境。

    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下,那些夢境也象萊茵一樣染着陰慘慘的色調。

    黃昏日落的時候,他在河邊憑欄眺望,看着洶湧的河流,混沌一片,那麼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着,一眼望去隻有動蕩不已的大幅的輕绡,成千成萬的條條流水,忽隐忽現的漩渦:正如狂亂的頭腦裡湧起許多雜亂的形象,永遠在那裡出現而又永遠化為一片。

    在這種黃昏夢境中,象靈柩一樣漂流着一些幽靈似的渡船,沒有一個人影。

    暮色漸濃,河水變成大塊的青銅,照着岸上的***烏黑如墨,閃出陰沉的光,反射着煤氣燈黃黃的光,電燈月白色的光,人家窗裡血紅的燭光。

    黑影裡隻聽見河水的喁語。

    永遠是微弱而單調的水聲,比大海更凄涼…… 克利斯朵夫幾小時的聽着這個死亡與煩惱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品來,爬上那些中間剝落的紅色的石級,穿着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着起在牆頭裡的,被高頭教堂前面空漠的廣場上的街燈照着發光的欄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為什麼要活着?回想起親眼目睹的鬥争,他不由得喪然若失,佩服那批對信念契而不舍的人。

    各種相反的思想,各種不同的潮流,循環不已:——貴族政治之後是民主政治;個人主義之後是社會主義;古典主義之後是浪漫主義;尊重傳統之後又追求進步:——交相片伏,至于無窮。

    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會消磨掉的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為隻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來;他們忙忙碌碌,叫叫嚷嚷,抓權,抓光榮,然後再被新來的人用石子趕走,歸于消滅……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來逃避;那已經變成間歇的,雜亂無章的,沒有目标的工作。

    寫作?為誰寫作?為人類嗎?他那時正厭惡人類。

    為他自己嗎?他覺得藝術一無用處,填補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虛。

    隻有他盲目的力偶爾鼓動他振翼高飛,随後又力盡筋疲的掉下來。

    黑暗中隻有一陣隐隐的雷聲。

    奧裡維消滅了,不留一點兒痕迹。

    凡是充實過他生命的,凡是他自以為和其餘的人類共有的感情跟思想,他都惱恨。

    他覺得過去的種種完全是騙自己:人與人的生活整個兒是誤會,而誤會的來源是語言……你以為你的思想能夠跟别人的溝通嗎?其實所謂關系隻有語言之間的關系。

    你自己說話,同時聽人家說話;但沒有一個字在兩張不同的嘴裡會有同樣的意義。

    更可悲的是沒有一個字的意義在人生中是完全的。

    語言超出了我們所經曆的現實。

    你嘴裡說愛與憎……其實壓根兒就沒有愛,沒有憎,沒有朋友,沒有敵人,沒有信仰,沒有熱情,沒有善,沒有惡。

    所有的隻是這些光明的冰冷的反光,因為這些光明是從熄滅了幾百年的太陽中來的。

    朋友嗎?許多人都自居這個名義,事實上卻是可憐透了!他們的友誼是什麼東西?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友誼是什麼東西?一個自命為人家的朋友的人,一生中有過幾分鐘淡淡的想念他的朋友的?他為朋友犧牲了什麼?且不說他的必需品,單是他多餘的東西,多餘的時間,自己的苦悶,為朋友犧牲了沒有?我為奧裡維又犧牲過什麼?——(因為克利斯朵夫并不把自己除外;在他把全人類都包括進去的虛無中,他隻撇開奧裡維一個人。

    )——藝術并不比愛情更真實。

    它在人生中究竟占着什麼地位?那些自命為醉心于藝術的人是怎麼樣愛藝術的?……人的感情是意想不到的貧弱。

    除了種族的本能,除了這個成為世界軸心的、宇宙萬物所共有的力量以外,隻有一大堆感情的灰燼。

    大多數人沒有蓬蓬勃勃的生氣使他們整個的卷進熱情。

    他們要經濟,謹慎到近乎吝啬的程度。

    他們什麼都是的,可是什麼都具體而微,從來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東西。

    凡是在受苦的時候,愛的時候,恨的時候,做無論什麼事的時候,肯不顧一切的把自己完全放進去的,便是奇人了,是你在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最偉大的人了。

    熱情跟天才同樣是個奇迹,差不多可以說不存在的!…… 克利斯朵夫這樣想着,人生卻在準備給他一個可怕的否定的答複。

    奇迹是到處有的,好比石頭中的火,隻要碰一下就會跳出來。

    我們萬萬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着。

     “……别驚醒我,啊!講得輕些罷!……”① ------------------ ①此系彌蓋朗琪羅為其雕像《夜》所作的詩句。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鋼琴上即興,阿娜站起身來出去了,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彈琴的時候常有的事。

    仿佛她讨厭音樂。

    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這些,也不在乎她心裡怎麼想。

    他繼續往下彈;後來忽然想起要把所彈的東西記下來,便跑到房裡去拿紙。

    他打開隔室的門,低着頭望暗裡直沖,不料在門口突然跟一個僵直不動的身體撞了一下。

    原來是阿娜……這麼出豈不意的一撞吓得她叫起來。

    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親切的抓着她的兩隻手。

    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發抖,——大概是受了驚吓吧? “我在飯廳裡找……”她結結巴巴的解釋。

     他沒聽見她說找什麼,也許她根本沒說出來。

    他隻覺得她在黑暗裡找東西很奇怪。

    但他對于阿娜古怪的行動已經習慣了,也不以為意。

     過了一小時,他又回到小客廳和勃羅姆夫婦坐在一起,在燈下伏在桌上寫音樂。

    阿娜靠着右邊,在桌子的另外一頭縫東西。

    在他們後面,勃羅姆坐在壁爐旁邊一張矮椅子上看雜志。

    三個人都不說話。

    淅瀝的雨點斷斷續續打在園中的砂上。

    克利斯朵夫原來把大半個身子歪在一邊,那時為了要完全孤獨,更掉過身去,背對着阿娜。

    他前面壁上挂着一面鏡子,反映着桌子,燈,和埋頭工作的兩張臉。

    克利斯朵夫似乎覺得阿娜在望他,先是并不在意,後來腦子裡老轉着這個念頭,便擡起眼睛瞧了瞧鏡子……果然阿娜望着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着氣把她仔細打量。

    她不知道他在鏡子裡看她。

    燈光映着她蒼白的臉,那種慣有的嚴肅與靜默顯得她心裡郁積着一股暴戾之氣。

    她的眼睛——他從來沒機會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釘在他身上:暗藍的巨大的瞳子,嚴峻而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着一股頑強的熱情在那裡搜索他的内心。

    難道這是她的眼睛嗎?他看到了,可不相信。

    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轉過身來,……她眼睛低下去了。

    他跟她搭讪,想強迫她正面望他。

    可是她聲色不動的回了話,始終低着頭做活,沒有擡起眼睛,你隻能看到圍着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緊密的睫毛。

    要不是克利斯朵夫頭腦清楚,很有把握的話,他又要以為那是個幻象了。

    但他的确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後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對阿娜不感興趣,也就不去多推敲這個奇怪的印象。

     過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試一支新作的歌。

    勃羅姆一半由于擺丈夫的架子,一半由于打趣,素來喜歡要太太彈琴或唱歌,這一晚的要求特别來得懇切。

    往常阿娜隻說一句斬釘截鐵的話;以後不論人家如何要求,懇請,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着嘴唇,隻做不聽見。

    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兒,站起身來向鋼琴走過去了。

    這是一支她連看都沒看過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結果簡直是奇迹。

    聲音沉着,完全不象她說話時那種嘶嗄的,蒙着一層什麼的口音。

    一開始她就把音唱準了,既不慌張,也不費力,音樂給表現得極有魄氣,而且很純粹,很動人;她自己也達到熱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激動,覺得她唱出了他的心聲。

    她唱着,他望着她呆住了;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

    陰沉的眼睛裡有股野性,表示熱情的大嘴巴,邊緣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并不秀媚,有點兒殺氣,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齒;一隻美麗結實的手放在琴譜架上;壯健的體格被狹窄的衣服緊束着,被過于簡單的生活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輕的,精力充沛,線條非常和諧。

     她唱完了,回去坐着,一雙手放在膝蓋上。

    勃羅姆恭維了她幾句,但覺得她唱得不夠柔媚。

    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隻顧打量她。

    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着她。

    當晚他們之間沒說什麼話。

    她明白自己剛才達到了從來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為她“自己”,可不懂是怎麼回事。

     從那一天氣,克利斯朵夫對阿娜留神觀察了。

    她又回複了不聲不響,冷淡麻木的态度,隻管沒頭沒腦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氣惱;其實她是借工作來壓制騷亂的天性,不讓那些暧昧的思想擡頭。

    克利斯朵夫看來看去,隻看到她和早先一樣是個動作發僵的布爾喬亞。

    有時她一事不做的瞪着眼睛出神。

    你剛才發覺她這樣,過了一刻鐘還是這樣,一動也沒動過。

    丈夫問她想些什麼,她便驚醒過來,微微一笑,回答說不想什麼。

    而這也是事實。

     她無論碰到什麼事都鎮靜自若。

    有一天她梳妝的時候,酒精燈爆裂了。

    一刹那間,阿娜四周布滿了火焰。

    女仆一邊呼救一邊逃。

    勃羅姆着了慌,手忙腳亂,叫叫嚷嚷,吓壞了。

    阿娜撕掉了梳妝衣上的搭扣,把着火的内衣從腰部扯去,踩在腳下。

    等到克利斯朵夫慌亂中搶着一個水瓶奔來,阿娜隻剩着件内衣,露着胳膊,立在一張椅子上,不慌不忙的在那裡撲滅窗簾上的火焰。

    她身上灼傷了,卻一句不提,隻覺得被人看到這副服裝很氣惱。

    她紅着臉,笨拙的用手遮着肩頭,因為有失尊嚴而氣哼哼的走到隔壁屋裡去了。

    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鎮靜,可說不出這種鎮靜是表示她勇敢呢還是表示她麻木。

    他以為大概是後者的成分居多。

    實際上,她對什麼都不關心,對别人,對自己,都是一樣。

    克利斯朵夫甚至懷疑她沒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見了一樁事,更毫無疑問的把她斷定了。

    阿娜有一條小黑狗,眼睛挺聰明挺溫和,全家都很疼它。

    克利斯朵夫關起房門工作的時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裡,丢下工作,逗它玩兒。

    他要出門,它就在門口等着,緊釘着他:它需要有個散步的同伴。

    它在前面拚命飛奔,不時停下來,對自己的矯捷表示得意,眼睛望着他,挺着胸部,神氣俨然。

    它會對着一塊木頭狂叫,但遠遠的看到了别的狗就溜回來,躲在克利斯朵夫兩腿之間直打哆嗦。

    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

    他與世不相往來之後,和動物更接近了,覺得它們很可憐。

    這些畜牲隻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對你那麼信賴!它們的性命完全操在人手裡,所以要是你虐待這些向你輸誠的弱者,簡直是濫用威權,犯了一樁可怕的罪惡。

     那條可愛的小黑狗雖然對大家都很親近,還是最喜歡阿娜。

    她并不特别寵它,隻是很樂意把它撫摩一下,讓它蹲在膝上,也照顧它的食料,似乎盡她可能的喜歡它。

    有一天,小黑狗差不多當着主人們的面,被街上的汽車撞倒了。

    它還活着,叫得非常悲慘。

    勃羅姆光着頭跑出去,摟着那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回來,想至少減輕它一些痛苦。

    阿娜過來瞅了一眼,也不彎下身子細看,便不勝厭惡的走開了。

    勃羅姆含着淚,眼看這小東西受着臨終的痛苦。

    克利斯朵夫在園子裡捏着拳頭,大踏步走着,聽見阿娜若無其事的吩咐仆人工作,便問她: “難道你心裡不覺得難過嗎?” “那有什麼辦法?”她回答。

    “最好還是不去想它。

    ” 他聽了先是恨阿娜,後來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來,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怎麼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訣教給他。

    對于那些幸而沒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對付嗎?他想要是勃羅姆死了,阿娜也不見得會怎麼難過,于是他覺得自己幸而沒結婚。

    與其終生跟一個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于無的人在一起,還是孤獨比較少痛苦些。

    的确,這女人對誰都不愛。

    那個規矩極嚴的教派使她的心幹枯了。

     十月将盡的時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為奇怪。

    ——大家在吃飯,克利斯朵夫和勃羅姆談着一件轟動全城的情殺案。

    鄉下有兩個意大利姊妹愛着一個男人。

    兩人因為都不願意犧牲,便用抽簽的方法決定哪一個退讓,而所謂退讓是自動的投入萊茵河。

    等到抽過了簽,倒楣的一個卻不大願意接受這決定。

    另外一個對于這種不顧信義的行為大為憤慨。

    兩人先是咒罵,繼而動武,終而至于拔刀相向;随後,突然之間變了風向,姊妹倆哭着擁抱起來,發誓說她們是相依為命的;可是她們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個情人,便決定把情人殺死。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一天夜裡,兩個姑娘把那個自以為豔福不淺的男人叫到她們房中;一個把他熱烈的抱着,另外一個拿刀刺入他的背脊。

    人家聽到叫喊,趕來把他從兩個情人懷中搶下來,已經受了重傷;同時她們也被捕了。

    她們抗辯說,這件事誰也管不了,唯有她們倆是當事人,隻要她們同意把屬于她們的人處死,沒有一個人有權利幹涉。

    那受傷的男人差不多也同意這種說法;可是法律不了解,勃羅姆也不了解。

     “她們是瘋子,”他說,“應當送進瘋人院去鎖起來!……我懂得一個人為了愛情而自殺,也懂得一個人受了情人欺騙而殺死情人……我并不原諒他,但我承認有這種事;那是間歇遺傳的獸性,是野蠻的,可是講得通的:一個人因為受了另外一個人的痛苦,所以殺那個人。

    但殺死一個你所愛的人,沒有怨,沒有恨,單單為了别人也愛他的緣故,那不是瘋狂是什麼?……你能了解這個嗎,克利斯朵夫?” “哼!”克利斯朵夫說,“我怎麼會了解!愛就是喪失理性。

    ” 阿娜默不作聲,好似并沒有聽,那時卻擡起頭來,聲音很安靜的說:“絕對不是喪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

    一個人愛的時候就想毀滅他所愛的人,使誰也沒法侵占。

    ” 勃羅姆瞅着他的太太,敲敲桌子,抱着手臂叫起來:“你這話從哪兒聽來的?……怎麼!要你來表示意見嗎?你懂什麼?” 阿娜略微紅了紅臉,不作聲了。

    勃羅姆接着又說:“一個人有所愛的時候就要毀滅?……這種胡說八道不是駭人聽聞嗎?毀滅你所愛的人,便是毀滅你自己……相反,一個人愛的時候,照理是以德報德,你疼他,保護他,對他慈愛,對一切都慈愛!愛是現世的天堂。

    ” 阿娜眼睛望着暗處,聽他說着,搖搖頭,冷冷的回答:“一個人愛的時候并不慈悲。

    ”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聽阿娜唱歌了。

    他怕……他說不上來是怕失望還是怕别的什麼。

    阿娜也一樣的害怕。

    他一開始彈琴,她就避免待在客廳裡。

     可是十一月裡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火爐旁邊看書,發見阿娜坐着,膝上放着活計,又出神了。

    她惘然瞧着空間,克利斯朵夫覺得她眼睛裡又象那一晚一樣有股特殊的熱情。

    他把書阖上了。

    她也覺得克利斯朵夫在注意她,便重新縫着東西,但盡管低着眼皮,還是把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站起來說了聲:“你來罷。

    ” 她眼神還沒完全安定,瞪了他一下,懂得了,起來跟着他走了。

     “你們上哪兒去?”勃羅姆問。

     “去彈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彈着。

    她唱着。

    立刻他發見了她第一次那樣的感情。

    她一下子就達到了雄壯的境界,仿佛那是她固有的天地。

    他繼續試驗,彈了第二個曲子,接着又彈了更激昂的第三個曲子,把她胸中無窮的熱情都解放出來,使她越來越興奮,他自己也跟着興奮;到了最高潮的時候,他突然停下,釘着她的眼睛,問:“你究竟是誰啊?” “我不知道。

    ”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氣的又說:“你心裡有些什麼,能夠使你唱得這樣的?” “我隻有你給我唱的東西。

    ” “真的嗎?那末我的東西并沒放錯地方。

    我竟有點疑心這是我創造的還是你創造的。

    難道你,你對事情真是這樣想的嗎?” “我不知道。

    我以為我唱的時候已經不是我自己了。

    ” “可是我以為這倒是真正的你。

    ” 他們不說話了。

    她臉上微微冒着汗,胸部起伏不已,眼睛釘着火光,心不在焉的用手指剝着燭台上的溶蠟。

    他一邊瞅着她,一邊随便捺着鍵子。

    他們彼此用生硬的口氣說了幾句局促的話,随後又交換了一些俗套,然後大家緘默,不敢再往深處試探…… 第二天,他們很少說話,心裡都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

    但晚上一塊兒彈琴唱歌已經成了習慣。

    不久連下午也弄音樂了,而且每天都把時間加長。

    一聽到最初幾個和弦,她就被那股不可思議的熱情抓住了,把她從頭到腳的燒着。

    隻要音樂沒有完,這個教規嚴厲的新教徒就是一個潑辣的維納斯女神,表現出心中所有狂亂的成分。

    ① -------------------------- ①古代拉丁民族以維納斯女神為愛神。

     勃羅姆看到阿娜為唱歌入迷有些奇怪,但對女人的使性也不想推究原因。

    他參與這些小小的音樂會,搖頭擺腦的打着拍子,不時發表些意見,覺得非常快活,心裡卻更喜歡比較溫柔的音樂,認為消耗這麼多精力未免過分。

    克利斯朵夫感覺到有點兒危險,但他頭腦迷迷忽忽,經過最近一場痛苦之後,精神衰弱,沒法抗拒了。

    他不知道自己心裡有些什麼,也不願意知道阿娜心裡有些什麼。

    有天下午,一支歌唱到一半,正在熱情騷動的段落上,她忽然停下來,一聲不出的離開了客廳。

    克利斯朵夫等着她,她始終不回來。

    過了半小時,他在甬道中走過阿娜的卧房,從半開的門裡看見她在屋子的盡裡頭,臉上冷冰冰的作着祈禱。

     然而他們之間也有了一點兒,很少的一點兒信任。

    他要她講從前的曆史,她隻泛泛的回答幾句;費了好大的力量,他才零零碎碎的套出一部分細節。

    因為勃羅姆很老實,說話挺随便,克利斯朵夫居然知道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本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瑪麗亞,父親叫做瑪丁?桑弗。

    那是一個世代經商的舊家,幾百年的百萬富翁,階級的驕傲與奉教的嚴格在他家裡是根深蒂固的。

    瑪丁抱着冒險精神,象許多同鄉一樣在遠方住過好幾年,到過近東,南美洲,亞洲中部,為了自己起子裡的買賣,也為了趣味和愛好科學。

    周遊世界之後,他非但沒撈到一個錢,反而把自己的軀殼和所有古老的成見都丢掉了。

    回到本鄉,他憑着火暴的性子和固執的脾氣,不顧家族沉痛的反對,竟娶了一個莊稼人的女兒,——聲名不大好,先做了他的情婦然後嫁給他的。

    他除了結婚,無法保持這個他割舍不掉的美麗的姑娘。

    家族方面既然反對而不生效力,便一緻把他摒諸門外。

    城裡所有的體面人物,遇到有關禮教的事照例是一緻行動的,當然對這兩個不知輕重的男女表示了态度。

    冒險家吃了這個大虧,才懂得要反抗社會的偏見,在基督徒的國家不比在喇嘛的國家更少危險。

    他性格不夠強,不能對社會的輿論無動于衷。

    在經濟方面,他不但把自己的一份家産蕩盡,同時還找不到一個差事,到處對他閉門不納。

    鐵面無情的社會給他的羞辱,使他抱着一腔怒氣,把精力消磨完了。

    他的健康受着縱欲無度與性情暴躁的影響,沒法再支持下去。

    結婚以後五個月,他中風死了。

    他的太太心很好,可是軟弱,沒有頭腦,嫁了過來沒有一天不哭,丈夫故世以後四個月,生下了小阿娜,就在産褥中咽了氣。

     瑪丁的母親還活着。

    她什麼都不肯原諒,便是當事人死了以後也不原諒,既不原諒兒子,也不原諒那個她不願意承認的媳婦。

    可是媳婦故世以後,——天怒人怨的罪惡總算消除了一部分,——她把孩子帶回去撫養。

    瑪丁的老太太是個熱心宗教而非常狹窄的女人,有錢而吝啬,在古城裡一條黑洞洞的街上開着一家綢緞字号。

    她把兒子的女兒不當作孫女,隻當作為了發善心而收留的孤兒,所以孩子是應當象奴仆一樣報答她的。

    話雖如此,她給她受的教育倒很不差,但始終取着嚴厲與猜疑的态度,似乎認為孩子是她父母的罪惡的産物,所以拚命想在孩子身上繼續追究那個罪惡。

    她不讓她有一點兒消遣;凡是兒童在舉動,言語,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當作罪惡一般的鏟除,年輕人的快樂給剝奪完了。

    阿娜從小就在禮拜堂裡悶得發慌而不敢表示出來;地獄裡的種種恐怖老是把她包圍着。

    老禮拜堂的門口,擺着些醜惡的雕像,兩腿被火燒着,還有蝦蟆與蛇在上面爬:兒童的躲躲閃閃的眼睛每星期日看到這些形象害怕死了。

    她經常壓制着本能,對自己扯謊。

    到了能幫助祖母的年齡,她便從早到晚在黑洞洞的綢鋪裡做事。

    看着周圍的榜樣,她也學會了那套作風:做事有秩序,處處講究節省和不必要的刻苦,淡漠無情,還有抑郁不歡而瞧不起一切的人生觀,——那是宗教信仰在一般強作虔誠的教徒身上自然而然發生的後果。

    她對宗教的熱心,連那位老祖母也覺得過分了;她一味的禁食,苦修,有一個時期竟把一條有針刺的腰帶束在身上,隻要有所動作,針就紮着她的皮肉。

    大家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臉色慘白。

    後來她暈過去了,人家請了醫生來。

    她可不讓醫生聽診,——(她甯死也不願意在一個男人面前脫掉衣服);——隻是說了實話。

    醫生把她大大的埋怨了一頓,她才答應不再來了。

    而祖母為了保險,也從此檢查她的衣著。

    阿娜并沒在這些苦行中得到什麼神秘的快感;她沒有想象力,凡是聖?法朗梭阿或聖女丹蘭士所有的詩意,對她都談不到。

    她的苦修是悲觀的,唯物的,折磨自己并非為了求他世界的幸福,而是由于苦悶的煎熬,求一種自虐狂的快感。

    出人意外的是,這顆象祖母一樣冷酷的心居然能領會音樂,至于領會到什麼程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對别的藝術都木然無動于衷,也許從來沒對一幅畫瞧過一眼,簡直沒有造型美的感覺,因為她驕傲,冷淡,所以一點不感興趣。

    一個美麗的肉體,在她心中隻能引起裸體的觀念,就是說象托爾斯泰所講的鄉下人那樣,隻能有種厭惡的情緒;而這種厭惡在阿娜心中尤其強烈,因為她跟一般她喜歡的人在一起的時候,暗中隻有欲念的沖動,而很少心平氣和的審美的批判。

    她從來不想到自己長得好看,正如從來不想到被壓制的本能有多少力量;其實是她不願意知道,而且因為對自己扯謊成了習慣,結果也認識不清了。

     勃羅姆和她是在人家的婚筵上遇到的。

    那次她去吃喜酒是例外;大家一向認為她出身下賤而不敢請她。

    她那時二十二歲。

    勃羅姆對她留了心;可并非因為她有什麼惹人注意的舉動。

    她在席上坐在他旁邊,姿态強直,衣服穿得很難看,簡直不開口。

    但勃羅姆一刻不停的和她談着,——就是說他自個兒說着話,——回去不禁大為動情。

    他憑着膚淺的觀察,覺得那鄰座的姑娘幽雅貞靜,通情達理;同時他也賞識那個健康的身體和一望而知善操家政的長處。

    他去拜訪了祖母,第二次又去,就提了婚,祖母同意了。

    陪嫁是一個錢都沒有的:桑弗老太太把家産捐給公家發展商業去了。

     這年輕的女人對丈夫從來不曾有過愛情,認為那是良家婦女應當看作罪惡一樣回避的。

    但她知道勃羅姆的好心是了不起的,也感激他不顧她的出身暧昧而跟她結婚。

    她對于婦道看得很重,結婚七年,夫婦之間不曾有過風波。

    他們守在一塊兒,既不了解,也不因此而有什麼不安。

    在大衆眼裡,他們正是一對模範夫妻。

    兩人難得出門。

    勃羅姆的病家相當多,但沒法使妻子踏進那個社會。

    她不讨人喜歡,出身的污點還不能完全抹掉。

    阿娜自己也不想法去親近人家。

    對于從小受到的輕蔑,使她的童年悒郁不歡的原因,她至今心裡很氣憤。

    并且她在人前覺得很局促,也願意人家把她忘掉。

    為了丈夫的事業,她不得不拜訪和接待一些無可避免的客人。

    那般女客都是些好奇的,喜歡說壞話的小布爾喬亞。

    她們飛短流長的議論,阿娜完全不感興趣,也不隐藏這種心理。

    而這一點就是不可原諒的。

    因此賓客的訪問漸漸的稀少了,阿娜孤獨了。

    而她正是求之不得,隻希望什麼都不來打擾她心裡翻來覆去的夢境,和她身上那種暧昧的騷動。

     幾星期來,阿娜似乎鬧着病,臉瘦下去了。

    她躲着不跟克利斯朵夫與勃羅姆見面,成天關在卧房裡胡思亂想;人家和她說話,她也不回答。

    勃羅姆照例不會因女人這種任性的行為着慌的,他還對克利斯朵夫解釋呢。

    好似一切生來看不透女人的男子一樣,他自命為了解她們。

    他的确相當了解,可是毫無用處。

    他知道她們往往很固執的做着夢,心裡存着敵意,一味的不開口;那時最好聽其自然,别去追究,尤其别追究她們在那個危險的潛意識領域裡做些什麼。

    雖然如此,他也開始為阿娜的健康操心了,以為她的形容憔悴是由于她的生活方式,由于老關在家裡,從來不出城,也難得出大門的緣故。

    他要她去散散步。

    他自己不大能陪她:星期日她忙着敬神禮拜的功課;平日他忙着看診。

    至于克利斯朵夫,又特意避免跟她一同出去。

    有過一二次,他們一塊到城門口作短距離的散步:那簡直煩悶得要死。

    話是沒有的。

    對于阿娜,自然界仿佛是不存在的,她一無所見;田野在她眼裡不過是草木和石頭,那種冥頑不靈的态度使人心都涼了。

    克利斯朵夫曾經教她欣賞一角美麗的風景。

    她望了望,冷冷的笑了一下,勉強敷衍他說: “噢!是的,那很神秘……” 她也會用着同樣的态度說:“嗯,太陽好得很。

    ” 克利斯朵夫氣得把手指掐着自己的手掌,從此再也不問她什麼;她出去的時候,他總借端留在家裡。

     其實阿娜對于自然界并不是無動于衷,隻是不喜歡人家所謂美麗的風景,不覺得那和其餘的景色有什麼分别。

    但她喜歡田野,——不管是哪一種,——喜歡土地跟空氣。

    不過她對于這種愛好,象對于别的強烈的感情一樣,自己并不感覺到;而和她共同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