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少年 第二部 薩皮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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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此隻在關着的玻璃窗中看到。

    薩皮納裹了很多衣服,烤着火胡思亂想。

    克利斯朵夫鑽在他的紙堆裡面。

    兩人隔着窗子冷冷的點點頭。

    他們不大明白自己的心裡有些什麼感覺,隻是互相惱恨,惱自己,惱一切。

    農莊上那夜的事已經置之腦後了:他們想到就臉紅,可不知道是為了他們的情欲而臉紅,還是為了沒有向情欲低頭而臉紅。

    他們覺得見面非常痛苦,因為要想起那些不願意想起的事,便起了心躲在自己屋裡,希望能彼此忘掉。

    但那是辦不到的,他們還為了藏在心中的敵意而難過。

    薩皮納冰冷的臉上所表現的惱恨,克利斯朵夫看見了一次就永遠排遣不了。

    她對這些念頭也一樣的痛苦,想把它們壓下去,否認它們,可是不行,她無論如何去不開。

    其中還有羞愧的成分,因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為自己想給人而結果并沒有給。

     有人請克利斯朵夫到科隆與杜塞爾多夫兩處去舉行幾次演奏會,他馬上接受了。

    他很樂意能出門兩三個星期。

    為了籌備音樂會,又要作一個新的曲子到那邊去演奏,克利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來,忘了那些難堪的回憶。

    薩皮納也恢複平常那種恍恍惚惚的生活,過去的事逐漸淡下來了。

    兩人想到對方的時候,甚至可以無動于衷。

    他們真的相愛過嗎?竟有些懷疑了。

    克利斯朵夫快要出發了,根本沒有向薩皮納告别。

     動身的前一天,不知怎麼他們又有了接近的機會。

    那是全家不在的一個星期日的下午。

    克利斯朵夫為了準備旅行的事也出去了。

    薩皮納坐在小園子裡曬太陽。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非常匆忙,看到她點了點頭就想走了。

    但就在快走過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停了下來:是為了薩皮納臉上沒有血色呢,還是為了什麼說不出的情緒:悔恨,恐懼,溫情?……他回過身子,靠在鐵絲網上對薩皮納道了一聲好。

    她一聲不出,隻向他伸出手來。

    她的笑容非常溫柔,——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溫柔。

    她伸出手來的意思仿佛是說:“我們講和了罷……"他在鐵絲網上抓住了她的手,彎下身去親吻。

    她并不想縮回去。

    他真想撲在她腳下和她說:“我愛你"……兩人不聲不響的互相瞧着,可并沒解釋什麼。

    過了一會,她把手掙脫了,掉過頭去。

    他也掉過頭去,遮掩心中的慌亂。

    然後,他們又彼此望着,眼神都顯得安定了。

    落日正在西沉。

    晚霞在明淨寒冷的天空變出橙黃,青紫,種種細膩的顔色。

    她用着平日慣有的姿勢,瑟瑟索索的把披肩裹一裹緊。

     “你好嗎?"他問。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象這樣的話用不着回答。

    他們還在那裡互相望着,非常快樂:仿佛兩人一度失散了,這一回才重新遇上…… 終于他打破了沉默,說道:“我明天走了。

    ” 薩皮納吃了一驚:“你走了?” 他趕緊補充:“噢!不過是兩三個星期。

    ” “兩三個星期!"她有點兒失魂落魄了。

     他說他是去開音樂會的,去了回來便整個冬天不出門了。

     “冬天,"她說,"那還遠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嗎?” 她眼睛望着别處,搖搖頭,隔了一會又說:“我們什麼時候再能見面呢?” 他不大明白這問句,他不是早已回答過了嗎? “回來了就能見面了,不過是半個月,至多二十天。

    ” 她神氣還是那麼黯然若失。

    他想跟她說句笑話: “你不會覺得時間太久的,睡睡覺不就得了嗎?” “是的。

    ” 她勉強想笑,可是嘴唇在發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身子,叫了一聲。

     她說話之間有些悲痛的音調,好象是說:“待在家裡罷!别走啊!……” 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不懂她為什麼把這半個月的旅行看得這樣重;但隻要她說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話,他就會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說話的時候,街上的大門開了,洛莎回來了。

    薩皮納掙脫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趕緊回進屋子。

    在屋門口,她又回頭望了他一下,——然後不見了。

     克利斯朵夫預備晚上再和她見一次面。

    但伏奇爾一家釘着他,母親也到處跟着他,行裝又是照例的沒有收拾停當,他竟抽不出時間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動身了。

    走過薩皮納的門口,他很想進去敲她的窗子,覺得沒有和她告别而離開非常難過;——昨天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再會,就給洛莎岔開了。

    但他想到這時她還睡着,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興。

    而且見了面又說些什麼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辦呢?……最後,他下意識的感到,對她試試自己的魔力,——必要時甚至讓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壞。

    他并不把薩皮納和他離别的痛苦如何當真;隻想着也許她真的對他有情,那末這次短時間的分離還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車站。

    不管怎麼樣,他總有些内疚。

    可是車子一動,什麼都忘了。

    他覺得心中朝氣蓬勃。

    古城中的屋頂和鐘樓給朝陽染上了粉紅色,他欣然和它們作别,又用着出門人那種無挂無慮的心思,對着一切留着的人說了聲再會,就把他們丢開了。

     他逗留科隆與杜塞爾多夫的時期,從來沒想到薩皮納。

    從早到晚忙着預奏會,音樂會,飯局,談話,他隻注意着無數新鮮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沒功夫想起過去的事。

    隻有一次,離家以後的第五夜,他做了個惡夢突然驚醒過來,發覺自己在睡夢中想着她,而他就是因為想到她而驚醒的,但他記不起是怎麼樣想到她的。

    他又是悲痛又是騷動。

    那也不足為奇:晚上他在音樂會中表演,散會以後被人請去吃消夜,喝了幾杯香槟。

    既然睡不着覺,他便起來了。

    老是有段音樂在腦中糾纏不清。

    他以為睡眠不安是為了這個緣故,就把那段樂思寫了下來。

    寫完了再看一遍,他發見其中有股悲傷的情調,不禁大為詫異。

    他寫的時候并不悲傷,至少他覺得如此。

    但他有幾回真的悲傷的時候,倒隻能寫出歡樂的音樂,教自己看了生氣。

    所以這時他也不去多想。

    内心的這種出豈不意的表現,他雖然莫名片妙,已經習慣了。

    當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麼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長了三四天。

    那是他逞一時高興,因為他知道隻要自己願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并不急。

    直到上了歸途的車廂,他方才又想起了薩皮納。

    他沒有寫信給她,并且那樣的滿不在乎,連上郵局問問有沒有他的信也懶得去。

    他對自己這種杳無音信的态度暗暗的覺得痛快,因為知道那邊有人等他,有人愛他……有人愛他?她還從來沒向他這麼說過,他也從來沒向她說過。

    沒有問題,兩人都知道這一點,用不着說的。

    可是還有什麼比聽到對方的心願更可寶貴的呢?為什麼他們遲遲不說呢?每次他們正要傾吐的時候,老是有樁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們岔開了。

    為什麼呢?為什麼呢?他們浪費了多少時間!……他急不及待的想從那張心愛的嘴裡聽到那幾句心愛的話。

    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話說給她聽。

    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他高聲說了好幾遍。

    離家越近,他心越急,竟變成一種悲怆的苦悶了……快點兒到吧!快點兒到吧!噢!一小時之内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裡正是早上六點半。

    一個人都沒起來。

    薩皮納的窗子關着。

    他提着腳尖走過院子,不讓她聽見。

    他想到教她出豈不意的驚奇一下,不由得笑了。

    他奔上樓去,母親還睡着。

    他毫無聲息的洗了臉;肚子餓得很,到食櫥裡去找東西又怕驚醒母親。

    他聽見院子裡有腳步聲,便悄悄的打開窗子,看見照例最先期床的洛莎在那裡掃地。

    他輕輕的叫她。

    她一看見就做了個又驚又喜的動作,接着可又一本正經的沉下了臉。

    他以為她還在生他的氣;但他興緻很好,便下樓走到她身邊: “洛莎,洛莎,"他聲音很高興的說,"拿些東西給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餓死了!” 洛莎笑了笑,帶他到樓下的廚房裡,一邊替他倒一碗牛奶,一邊不由得對他的旅行和音樂會提出一大堆問話。

    他很樂意回答,因為到了家覺得挺快活,連聽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歡了;可是洛莎在問長問短的時候突然停住,拉長着臉,眼睛望着别處,好似有什麼心事。

    随後她重新說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

    終于他注意到了,問: “你怎麼啦,洛莎?還跟我怄氣嗎?” 她拚命搖頭,表示否認,然後轉過身來向着他,以她那種舉動突兀的習慣,冷不防兩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說:“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驚,把手裡的面包掉在地下:“什麼!什麼事?” 她又說:“噢!克利斯朵夫!……闖了大禍呀!……” 他把桌子一推,結結巴巴的問:“這裡?” 她指着院子對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薩皮納!” 洛莎哭着說:“她死了。

    ” 克利斯朵夫什麼都看不見了。

    他站起來,覺得要跌交,趕緊抓住桌子,把桌上的東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

    他感到劇烈的痛苦,終于嘔吐起來。

     洛莎吓壞了,搶着上前,捧着他的頭,哭了。

     趕到能開口的時候,他說:“那決不會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認事實,要已經發生的事沒有發生。

    一看到洛莎淚流滿頰,他就不再懷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擡起頭來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他趴在桌上蒙着臉。

    她向他探着身子:“克利斯朵夫!……媽媽來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噢!不,我不願意她看見我。

    ”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給淚水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帶進一間靠着院子的柴房。

    她關上了門,裡邊全黑了。

    他随便坐在一個劈柴用的樹根上,她坐在柴堆上。

    外邊的聲音在這兒已經聽不大清;他盡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聽到。

    他便放聲大哭。

    洛莎從來沒看見他哭過,甚至想不到他會哭的;她隻知道象她那樣的女孩子才會落眼淚,一個男人的絕望可使她又是驚駭又是哀憐。

    她對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熱愛;而這種愛全沒有自私的意味,隻是一心一意的要為他犧牲,為他受苦,代他受罪。

    她象做母親一般的把手臂繞着他,說: “好克利斯朵夫,别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過頭去,回答說:“我願意死!” 洛莎合着手:“别說這個話,克利斯朵夫!” “我願意死。

    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麼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獨的。

    還有人愛你……” “那跟我有什麼相幹?我什麼都不愛了。

    别人死也好活也好。

    我什麼都不愛,我隻愛她,隻愛她!” 他把頭埋在手裡,哭聲更大了。

    洛莎再沒有什麼可說的。

    克利斯朵夫的愛情這樣自私,她心如刀割。

    她自以為和他最接近的時候,不料變得更孤獨更可憐。

    痛苦非但沒有把他們拉近,倒反隔得更遠了。

    她很傷心的哭着。

     過了一會,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聲,問:“可是怎麼的呢?怎麼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說:“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幹嗎不寫信給我呢?"他抽嗒着問。

     “我寫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沒告訴我們。

    我到戲院去問,也沒人知道。

    ”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戲院去一定很難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寫的?"他又問。

     她搖搖頭:“不。

    可是我想……” 他眼睛裡表示出一點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憐的……可憐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淚勾着他的脖子。

    克利斯朵夫咂摸到這種純潔的感情多麼可貴。

    他多麼需要安慰,便把她擁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歡她嗎,你?” 她掙脫了身子,向他熱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話也不回答,哭了。

     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說:“我愛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幾個月來不知道的——不願意看到的事,終于看到了:她愛着他。

     “噓!有人叫我了。

    ” 他們聽見阿瑪利亞的聲音。

     “你願意回家去嗎?"洛莎問。

     “不,我還不能回去,不能跟母親說話……等一會兒再看……” “那末你留在這兒,我去去就來。

    ”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裡,隻有那結着蜘蛛網的小風洞漏進一道陽光。

    街上有女人叫賣的聲音,隔壁馬房裡,一騎馬在喘氣,把蹄子踢着牆。

    克利斯朵夫發覺了洛莎的心事并不高興,隻是精神分散了一下。

    他從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

    從來不加注意的無數的小事,都給回想起來,顯得簡單明了。

    他很奇怪怎麼會想到這些,又覺得把自己的苦難從心上丢開,哪怕是一分鐘罷,也是不應該的。

    然而這苦難太慘酷了,保衛生命的本能比他的愛情更強,逼着他把目光轉向别處,去想到洛莎的問題;那好比一個投河自殺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東西,讓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會。

    并且因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覺到另外一個人的痛苦,——為他而受的痛苦。

    他明白了剛才她流的那些眼淚。

    他覺得洛莎可憐,也想到從前自己對她多麼殘忍,——将來還是要殘忍。

    因為他不愛她。

    他愛她有什麼用呢?可憐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對自己說她心腸很好(她剛才已經給他證明了),但她心腸好跟他有什麼相幹?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麼相幹?…… 他想:“為什麼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個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愛我,她愛我這句話今天可以對我說,明天可以對我說,我終身她都可以對我說;——可是另外一個,我唯一愛的一個,她可沒有說出她愛我就死了,我也沒有跟她說我愛她,我永遠不能聽她說的了,她也永遠不能聽到我的了……” 最後一晚的情景又在心頭浮起:他記得他們正要說話的時候,被洛莎岔開了。

    于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門開了。

    洛莎低聲喚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

    她抓着他的手。

    他一碰到就覺得有種反感:他埋怨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沒用;那簡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聲不出。

    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會了靜默。

    克利斯朵夫很高興她不用無聊的話來擾亂他的悲傷。

    可是他想知道……隻有和她才能講起她。

    他低聲問: “她什麼時候……?” (他不敢說出死這個字。

    ) “到上星期六剛好八天。

    ” 忽然有件過去的事在他腦中閃過。

    他問:“是在夜裡嗎?” 洛莎詫異的望着他:“是的,在夜裡兩三點鐘的時候。

    ” 那個凄涼的調子又在他心中響起來。

     “她有沒有受到劇烈的痛苦?"他哆嗦着問。

     “不,不,謝謝老天;告訴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沒有什麼痛苦,人那麼軟弱,一點兒沒有掙紮。

    我們馬上看出她是完了。

    ” “可見她,她自己有沒有這樣覺得?” “不知道。

    我相信……” “她有沒有說什麼話?” “沒有,一句也沒有。

    她隻是象小孩子一樣的叫苦。

    ” “那時你在那裡嗎?” “是的,頭兩天她哥哥沒有來以前,就是我一個人在那裡。

    ” 他感激之下,緊緊握着她的手: “謝謝你。

    ” 她覺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靜默了一會,他吞吞吐吐的問出那句老是壓在心上的話: “她沒有留下什麼話……給我嗎?” 她很難過的搖搖頭。

    她真想能說出他心裡期待着的話,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