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少年 第二部 薩皮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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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撅了撅嘴。

     難道這個她也不感興趣嗎? 興趣是有的;但小說總嫌太長,她永遠沒有耐性看完。

    她會忘了開頭的情節,會跳過幾章,結果什麼都弄不清,把書丢下了。

     “原來是這樣的興趣!” “哦,對一樁平空編出來的故事,有這點兒興趣也夠了。

    一個人在書本以外不是也該有點兒興趣嗎?” “也許喜歡看戲罷?” “那才不呢!” “難道不上戲院去嗎?” “不去。

    戲院裡太熱,人太多。

    哪有家裡舒服?燈光刺着你眼睛,戲子又那麼難看!” 在這一點上,他和她表示同意。

    但戲院裡還有别的東西,譬如那些戲文吧。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

    "可是我沒空。

    ” “你忙些什麼呢,從早到晚?” 她笑了笑:“事情多呢!” “不錯,你還有你的鋪子。

    ” “哦!"她不慌不忙的說,"為鋪子我也不怎麼忙。

    ” “那末是你的女孩子使你沒有空啰?” “也不是的,可憐的孩子,她很乖,會自個兒玩的。

    ” “那末忙什麼呢?” 他對自己的冒昧表示歉意。

    但她覺得他的冒昧很有意思。

     “事情多呢,多得很!” “什麼呢?” 她可說不清。

    有各種各樣的事要你忙着。

    隻要起身,梳洗,想中飯,做中飯,吃中飯,再想晚飯,收拾一下房間……一天已經完了……并且究竟還該有些空閑的時間!…… “你不覺得無聊嗎?” “從來不會的。

    ” “便是一事不做的時候也不無聊嗎?” “就是那樣我不會無聊;要做什麼事的時候,我心裡倒堵得慌了。

    ” 他們互相望着,笑了。

     “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說。

    "要我一事不做就辦不到。

    ” “你一定辦得到的。

    ” “我這幾天才知道我也會不做事的。

    ” “那末你慢慢的就會一事不做了。

    ” 他跟她談過了話,心裡很平靜很安定。

    他隻要看見她就行了。

    他的不安,他的煩躁,使他的心抽搐的那種緊張的苦悶,都松了下來。

    他跟她說話的時候,想到她的時候,心一點兒不亂。

    他雖然不敢承認,但一接近她,就覺得進入了一種甜蜜的麻痹狀态,差不多要矇眬入睡了。

     這些夜裡,他比平時睡得特别好。

     做完了工作回家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總向鋪子裡瞧一眼。

    他難得不看見薩皮納的,他們便笑着點點頭。

    有時她站在門口,兩人就談幾句話;再不然他把門推開一半,叫小孩子過來塞一包糖給她。

     有一天,他決意走進鋪子,推說要幾顆上裝的鈕扣。

    她找了一會找不到。

    所有的鈕扣都混在一起,沒法分清。

    她因為被他看到東西這麼亂,有點兒不大得勁。

    他可覺得很有趣,低下頭去想看個仔細。

     “不行!"她一邊說一邊用手遮着抽屜,"你不能看!簡直是堆亂東西……” 她又找起來了。

    但克利斯朵夫使她發窘,她懊惱之下,把抽屜一推,說道:“找不到了。

    你到隔壁街上李齊鋪子去買罷。

    她一定有。

    她那兒是要什麼有什麼的。

    ” 他對她這種做買賣的作風笑了。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顧客都這樣介紹給她的?” “這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滿不在乎的回答。

     可是她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整東西真麻煩,"她又說。

    "我老是一天一天的拖着,可是明兒我一定要開始了。

    ” “要不要我幫忙?” 她拒絕了。

    她心裡是願意的:可是不敢,怕人家說閑話,而且他來了,她也會膽怯的。

     他們繼續談着話。

    過了一會,她說:“你的鈕扣怎麼樣呢?不上李齊那邊去買嗎?” “才不去呢,"克利斯朵夫說。

    "等你把東西整好了我再來。

    ” “噢!"薩皮納回答,她已經忘了剛才的話,"你别等得那麼久啊!” 這句老實話使他們倆都笑開了。

     克利斯朵夫向着她關上的抽屜走過去。

     “讓我來找行不行?” 她跑上來想攔住他:“不,不,不用再找,我知道的确沒有了。

    ” “我打賭你一定有的。

    ” 他一來就把他要的鈕扣得意揚揚的找到了。

    可是他還要另外幾顆,想接着再找;但她把匣子搶了過去,賭着氣自己來找了。

     天黑下來了,她拿了匣子走近窗口。

    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隻離開她幾步路。

    女孩子爬在他的膝上,他裝做聽着孩子胡扯,心不在焉的回答着。

    其實他瞧着薩皮納,薩皮納也知道他瞧着她。

    她低着頭在匣子裡掏。

    他看到她的頸窩跟一部分的腮幫,——發見她臉紅了,他也臉紅了。

    ” 孩子老是在講話,沒有人理她。

    薩皮納木在那裡不動了。

     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做些什麼,但相信她是什麼也沒做,甚至也沒看着她手裡的匣子。

    兩人還是不作聲,孩子覺得奇怪,從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滑了下來,問:“幹嗎你們不說話了?” 薩皮納猛的轉過身子,把她摟在懷裡。

    匣子掉在地下,鈕扣都望家具底下亂滾;孩子快活得直叫,趕緊跑着去追了。

    薩皮納回到窗子前面,把臉貼着玻璃好似望着外邊出神了。

     “再見,"克利斯朵夫說着,心亂了。

     她頭也不回,隻很輕的回答了一聲"再見"。

     星期日下午,整個屋子都空了。

    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禱。

    薩皮納可是一向不去的。

    有一次當幽美的鐘聲響個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時候,克利斯朵夫看見她在小花園裡坐在屋門口,便開玩笑似的責備她;她也開玩笑似的回答說,非去不可的隻有彌撒祭,而不是晚禱;過分熱心非但用不着,并且還有些讨厭;她認為上帝對她的不去做晚禱決不會見怪,反而覺得高興呢。

     “你把上帝看做跟你自己一樣,"克利斯朵夫說。

     “我要是他,那些儀式才使我厭煩呢!"她斬釘截鐵的說。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會常常來管人家的事了。

    ” “我隻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 “那倒也不見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說。

     “别說了,"薩皮納叫起來,"這些都是亵渎的話!” “說上帝跟你一樣,不見得有什麼亵渎。

    ” “你别說了行不行?"薩皮納半笑半生氣的說。

    她怕上帝要着惱了,便趕快扯上别的話:“再說,一星期中也隻有這個時間,能夠安安靜靜的欣賞一下園子。

    ” “對啦,他們都出去了。

    ” 他們彼此望了一眼。

     “多麼清靜!"薩皮納又說。

    "真難得……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嘿!"克利斯朵夫憤憤的嚷起來,"有些日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們用不到解釋說的是誰。

     “還有别人怎麼辦呢?"薩皮納笑着問。

     “不錯,"克利斯朵夫懊喪的說。

    "還有洛莎。

    ” “可憐的小姑娘!” 他們不作聲了。

    然後克利斯朵夫又歎了口氣: “要永遠象現在這樣才好呢!……” 她笑眯眯的把眼睛擡了一下,又低下去。

    他發覺她正在做活: “你在那裡做什麼?” (他和她隔着兩方花園之間繞滿長春藤的鐵絲網。

    ) “你瞧,我剝青豆來着,"她把膝上的碗舉起來給他看。

     她深深的歎了一聲。

     “這也不是什麼讨厭的工作,"他笑着說。

     “噢!老是要管三頓吃的,麻煩死了!” “我敢打賭,要是可能,你為了不願意做飯,甯可不吃飯的。

    ” “當然啰!” “你等着,我來幫你。

    ” 他跨過鐵絲網,走到她身邊。

     她在屋門口坐在一張椅子上,他坐在她腳下的石級上。

    從她的衣兜裡,他抓了一把豆莢;然後把滾圓的小豆倒在薩皮納膝間的碗裡。

    他望着地下,瞧見薩皮納的黑襪子把她的腳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

    他不敢擡起頭來看她。

     空氣很悶。

    天上白茫茫的,雲層很低,一絲風都沒有。

    沒有一張飄動的樹葉。

    園子給關在高牆裡頭:世界就是這麼一點兒。

     孩子跟着鄰家的婦人出去了。

    屋子裡隻有他們兩個。

    什麼話也不說,也不能再說什麼。

    他低着頭隻顧在薩皮納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莢;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顫抖,有一回在鮮潤光滑的豆莢中跟她也在發抖的手指碰上了。

    他們繼續不下去了。

    兩人都呆着不動,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裡,微微張着嘴巴,讓手臂望下掉着;他坐在她腳下,靠着她,覺得沿着肩膀與胳膊有股薩皮納腿上的暖氣。

    他們都有些氣喘。

    克利斯朵夫把手按在石級上想教它冷:可是一隻手輕輕碰到了薩皮納伸在鞋子外邊的腳,就放在上面,拿不開了。

    他們打着寒噤,象要發暈似的。

    克利斯朵夫的手緊緊抓着薩皮納纖小的腳趾。

    薩皮納流着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彎下身子…… 一陣很熟悉的聲音把他們的醉意趕走了,使他們吓了一跳。

    克利斯朵夫縱起身子,跳過鐵絲網。

    薩皮納把豆莢撩在衣兜裡進了屋子。

    他在院子裡回頭望了一下,她正站在門口,便彼此瞅了一眼。

    雨點開始簌簌的打在樹葉上……她把門關上了。

    伏奇爾太太和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樓…… 正當昏黃的天色暗下來,被陣雨淹沒了的時候,他從桌邊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鼓動着他;他奔到關着的窗子前面,向着對面的窗伸出手臂。

    同時,對面的玻璃窗裡,在黑洞洞的室内,他看見——自以為看見——薩皮納也向他張着臂抱。

     他急急忙忙從家裡沖出去,下了樓梯,奔進園子。

    冒着被人看見的危險,他正想跨過鐵絲網,可是望了望她剛才出現的窗子,看到護窗都關得嚴嚴的,屋子似乎睡着了。

    他遲疑了一下。

    于萊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見了他就跟他招呼。

    他走了回來,自以為做了個夢。

     洛莎不久就發覺了周圍的情形。

    她并不猜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妒忌。

    她準備傾心相與,不求酬報。

    但她雖然很傷心的忍受了克利斯朵夫的不愛她,可也從來沒想到克利斯朵夫可能愛上别人。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她剛把做了幾個月的一件挑繡收拾完工,覺得很快活,想松動一下,去跟克利斯朵夫談談。

    趁母親轉過背去的時候,她偷偷的溜出房間。

    溜出屋子,象個犯了什麼錯處的小學生。

    克利斯朵夫曾經瞧不起她,說她那個活兒是永遠做不完的,如今她很高興能夠駁倒他了。

    克利斯朵夫對她的感情,可憐的小姑娘是知道的,可是沒用;她老以為自己看到别人感到愉快,别人看到她一定也是一樣的。

     她走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坐在門前。

    洛莎一陣難過,可并沒把這個直覺的印象特别放在心上,仍舊高高興興的招呼着克利斯朵夫。

    在靜寂的夜裡,她的尖嗓子給克利斯朵夫的感覺好象是個彈錯的音。

    他在椅子裡打了個哆嗦,氣得把臉扭做一團。

    洛莎得意揚揚的把挑繡直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煩的把它撩開了。

     “完工啦,完工啦!"洛莎釘住了他說。

     “那末再做一條罷!"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

     洛莎愣了一愣。

    她的興緻都給掃盡了。

     克利斯朵夫還接着刻薄她:“等到你做了三十條,人也老了的時候,你至少可以覺得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洛莎真想哭出來:“天哪!你話說得多狠,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覺得很慚愧,和她說了幾句好話。

    她是隻要一點兒鼓勵就會滿足而得意起來的,便馬上直着嗓子唠叨:她不能輕聲說話,老是照家裡的習慣大叫大嚷。

    克利斯朵夫竭力壓着自己,可仍掩飾不了惡劣的心緒。

    他先還氣哼哼的回答一句半句,後來竟不理他了,轉過身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聽着她的叫嚣咬牙切齒。

    洛莎明明看見他不耐煩,知道應該住嘴了;可是她反而聒噪得更厲害。

    薩皮納,不聲不響,和他們隻隔幾步路,坐在黑影裡,無關痛癢的在那兒冷眼旁觀。

    後來她看膩了,覺得這一晚是完了,便進了屋子。

    克利斯朵夫直到她走了好一會才發覺,也立刻站起身子,冷冷的說了聲再會就不見了。

     洛莎一個人在街上,狼狽不堪,望着他進去的大門。

    她含着眼淚趕緊回家,輕手輕腳的,免得跟母親說話;她急急忙忙脫下衣服,一上床就蒙着被嚎啕大哭。

    她并不推敲剛才的情形,也沒想到克利斯朵夫愛不愛薩皮納,克利斯朵夫和薩皮納是不是讨厭她;她隻知道什麼都完了,活着沒意思了,隻有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憑着那種永遠打不倒的,自憑自的希望,轉起念頭來了。

    回想到前一天的事,她覺得不應該看得那麼嚴重。

    固然克利斯朵夫是不愛她,她也認命了;但心裡存着個念頭(雖然自己不肯承認),以為自己的愛情早晚會博得他的愛情。

    可是她從哪兒看出他和薩皮納有什麼關系呢?象他那樣聰明的人,怎麼會愛一個無聊平庸的女子?那些缺點不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嗎?這樣一想,她放心了,——可是并不因此不監視克利斯朵夫。

    白天她什麼都沒看到,既然根本沒有什麼事;但克利斯朵夫看見她整天在他周圍打轉,又不說出為了什麼,不禁大為氣惱。

    而他更氣的是,晚上她老實不客氣到街上來坐在他們旁邊。

    那等于把前一晚的事重演一遍:隻有洛莎一個人說着話。

    薩皮納沒有等多久便進去了;克利斯朵夫也學了她的樣。

    洛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出場對他們是大煞風景;但可憐的姑娘還想氣自己。

    她并沒發覺最糟的就是硬要教人理睬她;而以她那種素來笨拙的手段,以後幾晚她還是來那麼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邊緊釘着,空等了一場薩皮納。

     第四天,隻有洛莎一個人了。

    他們倆都不願意再掙持下去。

    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麼也沒到手。

    他把她恨死了,因為黃昏時那一忽兒功夫是他唯一快樂的時間,而現在給她剝奪了。

    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隻顧着自己的感情,從來不想到去體會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諒她。

     薩皮納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對自己是否動了愛情還沒弄清楚,就已經知道洛莎在那裡忌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并且象一切漂亮婦女一樣,她有種天生的殘忍,因為知道自己必勝無疑,就不聲不響的,很狡猾的,冷眼看着那個笨拙的情敵白費氣力。

     洛莎打了勝仗,對着她戰略的後果非常喪氣的考慮了一番。

    為她,最好是别一把死抓,别和克利斯朵夫去糾纏,至少在目前:而這個辦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壞的是跟他提到薩皮納:而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為了試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的,怯生生的和他說了句薩皮納長得俏。

    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說她的确很俏。

    雖然這種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覺得心上挨了一拳。

    她很知道薩皮納好看,可從來沒注意過,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薩皮納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珑,态度舉動多麼有風韻……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這樣的身體,她有什麼東西不肯犧牲呢!人家為什麼不愛她而愛薩皮納,她也太明白了!……她的身體!……她怎麼會長了個這樣的身體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壓迫!她覺得它多醜!多可厭!而且隻有死才能擺脫這個軀殼!……她太高傲,同時也太謙卑了,決不肯因為得不到人家的愛而怨歎:她沒有這個權利;她想教自己更謙虛一點。

    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這是不公平的!……為什麼這個身體是她的,她的,而非薩皮納的呢?……人家為什麼要愛薩皮納呢?她用什麼方法教人愛的呢?……洛莎用着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覺得她懶惰,随便,自私,對誰都不理不睬,不